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我自蓬莱>第62章 霓为衣兮(四)

  谢苏随着明无应返回庭院的时候,元徵已经将石桌上的棋盘收了起来,他自己手捧着一杯烟气袅袅的清茶,却在桌上留下两只酒杯。

  仿佛元徵一早就知道他们会带着酒回来。

  谢苏心知,以元徵这样的见微知著,沉湘令小白狐前来送酒,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只是元徵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笑容,目光再明无应提着的酒坛上一触即收,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明无应与元徵相对而坐,随口道:“还以为你早就走了。”

  元徵微笑道:“那柄承影剑很有意思,我心中好奇,不知不觉就看到了现在。”

  “嗯,”明无应向谢苏伸手,“给我看看。”

  谢苏一手握着剑柄,一手轻轻托着剑刃,向明无应递了过去。

  这柄剑的剑刃极薄,若是身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从剑刃的方向看过去,几乎只是一痕细细的深影。

  剑身则寒如秋水,带着一股凛冽之意,仿佛寂寥霜天。

  明无应握着承影剑,屈指在剑身上轻弹,便有清越剑鸣。

  他又随手向石桌切削下去,未见得用了多少力气,但剑刃接上坚硬石板,却是毫无异声,只是轻快地一划。

  片刻之后,石桌一角齐齐被切断,直接掉在了地上。

  那石板断处光滑无比,而承影剑的剑锋上闪烁着点点寒芒。

  如此轻薄的一柄剑,却又如此的锋锐。

  明无应又以左手捏住剑脊,试了试此剑的柔性,倒提着剑柄交还到谢苏手里。

  “这剑是你从山洞里抽出来的?”

  谢苏接过承影剑,答道:“是,初进洞时,我就看到洞中岩壁上有一柄剑的影子,但却没有剑。后来水魈现身,接连折断了我两把长剑,剑影再度浮现,我就从那道剑影里将剑抽了出来。”

  明无应摸着下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这柄剑抽出来的。”

  元徵微微一笑,向谢苏道:“神兵都会认主,你既然能把这柄剑抽出来,就代表它已经承认了你是它的主人。”

  人挑选剑,有的时候,剑也在挑选人。

  谢苏垂目看向承影剑,只觉剑光柔和,那剑柄握在指间莫名有种暖意,不似初遇,倒像是重逢。

  明无应忽然笑了一下,看向谢苏:“还好把那个秘境给拆了,要不然杨观那个老匹夫知道你得了剑,怕是会来要账的。”

  他称学宫祭酒杨观为老匹夫,元徵就不便接话了,只是笑着微微摇头,似是无可奈何。

  谢苏却问道:“这柄剑很珍贵吗?”

  他望向明无应时,明无应也在看着他。谢苏是认真,明无应却是漫不经心。

  “他们欠我的东西多了,拿他一柄剑,说是利息也不够,不算什么。”明无应道,“何况是承影剑自己选中了你,否则待在学宫那个秘境里,以后还不锈成了一条废铁?”

  承影剑在谢苏手中,忽然灵气激发,发出“铮”的一声剑鸣。

  明无应顿时笑了:“你这柄剑脾气还挺大。”

  明无应这话说得散漫,又提起酒坛向杯中倒酒,显然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但谢苏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又想到清晨在学宫的校场上,明无应曾说让郑道年将学宫迁回去,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当年昆仑将学宫拱手相送,其中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谢苏抬头,恰好遇上元徵的目光。

  他含笑道:“只是这柄剑还缺了剑鞘。”

  谢苏尚未开口,便看到元徵的手指微微一动,仿佛有无数的流风自天际划下,贴着镜湖的水面汇聚于此。

  那无形之力周密严谨,却不强横,一如元徵此人给人的印象,温润妥帖。

  承影剑之上凭空凝出一把剑鞘,素面无饰,霎时间像是有无尽长风在谢苏身边往复。

  元徵向他举了举茶杯,笑道:“谢就不必了,今天累你说了许多话给我解闷,是我该谢谢你。”

  那剑鞘真切落在手中,却又毫无重量,仿佛真是流风化成。

  明无应自斟自饮,已经将酒杯递至唇边,又道:“在秘境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谢苏在水魈幻术中见到的一幕,是决计不肯告诉明无应的,当下只不说话。

  元徵则放下茶杯,问道:“那秘境中水魈之事,后来究竟如何?”

  谢苏这才想到,师尊将自己带回镜湖小筑,之后必是又返回了学宫,就算他不去,杨观也一定会遣人来请。

  明无应的神情却好似有些玩味。

  “我刚刚还在想,你会在什么时候问我。”

  元徵轻轻笑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双膝,又道:“我去哪里都不方便,想知道些事情也是不能,只好请你费一费口舌了。”

  明无应道:“用于学宫试炼的秘境之中出现魔息,又偏偏把这一代昆仑山和无极宫最有地位的弟子搅了进来,杨观当然是焦头烂额。”

  元徵的目光在谢苏身上一转,笑道:“你倒是把咱们这位小朋友给漏下了。”

  明无应执着酒杯,笑出声来,嘴唇线条极是优美。谢苏原本看着他,目光微微移动,却不肯再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见到师尊的时候,总是觉得无所适从。

  好在元徵问话,明无应与他交谈,并没有注意到谢苏的异样。

  承影剑搁在一边,谢苏伸手握着那只酒杯,指尖拭过杯口,耳朵里还在听着他们二人说话,心里却浮现出沉湘给他的那枚小小花笺。

  此刻他就在镜湖小筑,觉得这里跟往日并无任何不同,也从未想过师尊的居所之中到底会有什么秘密。

  可沉湘像是拿捏准了他的心思,又像是记仇一般,上次是诓骗他才令他喝了酒,这一次就偏偏要他自己心甘情愿。

  瓷杯在他指尖都捏得微微发温,谢苏也没有决定是不是要喝下这杯酒。

  只听元徵说道:“想要知道设局之人是谁,不妨从那两只卷轴开始查。”

  “杨观也是这么想,”明无应随口道,“所以想将那两人的卷轴先行收回,只是沧浪海的人又跳出来,说学宫这样关起门来查自己,不能令天下人信服。”

  元徵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杯口,似乎笑了一下,又道:“沧浪海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秘境之中,自然不肯。”

  明无应道:“不明不白吗?我看不见得。”

  元徵道:“先将局面搅乱了,在其中浑水摸鱼,不就方便许多?”

  谢苏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在这件事中,沧浪海也并不简单。

  在沧浪海一众弟子之中,真正做主的却是那个殷怀瑜,他执掌沧浪海的海上商路,连内门弟子也算不上,但是沧浪海上下似乎都对他很是听服。

  殷怀瑜将矛头对准学宫,杨观不得不将他和昆仑山、无极宫等仙门之中随行而来的德高望重之人一同纳入,共同清查秘境中水魈一事。

  谢苏和华歆或可以说是误入山洞,但丛靖雪和贺兰月却是被卷轴之力牵引,杨观便先从他二人的卷轴查起。

  而秘境被明无应一剑斩碎,已无法再次进入秘境山洞寻访痕迹,只是听华歆几人描述,几乎便可以肯定,洞中的那只水魈是当年葬身秘境的无极宫大弟子戴云溪所化。

  只是他身上的魔息必是由外界引入,杨观的术法与秘境相连,确信直到昨夜,秘境之中都不曾沾染异种气息。

  算起时间,水魈染上魔息异化,是在华歆和谢苏进洞之前,而那时沧浪海的于玉成在洞中遇袭,种有灵符的右手被人直接砍断,或许就是看到了那个释放魔息的人才被灭口。

  所以杨观在检查卷轴的同时,也命人细查于玉成的尸首,看看是否能有什么痕迹指向那个行凶之人。

  元徵见谢苏捏着酒杯,许久不曾言语,问道:“你跟那两个人似乎相处得不错?也算是交到了朋友吧。”

  谢苏知道元徵说的是贺兰月和丛靖雪二人,便点了点头。

  “昆仑山那个少年,我倒是对他很感兴趣。璇玑是昆仑历任掌门的佩剑,郑道年将璇玑剑给他,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元徵望向谢苏,笑道,“不知道他跟你之间,谁能赢过谁?”

  在学宫的试炼之中,丛靖雪与谢苏一样,都拨响了七根琴弦。或许不止元徵,许多人心中都会有这个疑问。

  但学宫的第三场试炼不争名次,只是夺得玉简即可,这两人之间谁更胜一筹,便没有人能说清了。

  “我跟丛靖雪并没有交过手,所以不知道胜负会如何。”谢苏思索片刻,认真道,“不过……”

  “不过什么?”元徵问道。

  “若是生死相搏,我会赢。”

  谢苏的声音很平静,其中并没有夸耀的意思,好像只是元徵这样问了,他便这样给出一个答案。

  元徵似乎有些意外,旋即笑了笑,望向明无应,又道:“你觉得,他资质如何?”

  明无应却道:“资质再好,放到郑道年手里也教坏了,迂得很,若是让我来教——”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谢苏已经站了起来。

  面前那杯酒,他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到了这时,却是径直拿起杯子举到唇边,想也不想就将杯中酒喝下,随后拿起承影剑,转身就走了。

  谢苏这样一句话不说就离开,实在突兀至极。

  明无应看着谢苏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奇怪道:“他怎么了?小时候也不见他这样。”

  元徵笑道:“少年人的心性不定,长大了就变了,不是很正常么。”

  明无应举起酒杯,其时天色已晚,月上中天,便有小小一个月亮倒映在杯中飘飘荡荡。

  “不,”明无应认真道,“谢苏的心性永远也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