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我自蓬莱>第29章 拨雪寻春(一)

  景宁九年,永州城连下了十二日的大雪。

  雪停之日,来自帝都金陵的车马将谢府门前的新雪践作污泥。

  这一行人手握密令,将谢府主人,那个已经告老还乡多年,现如今只知求仙问道的谢太医秘密处死。

  临走之前,他们还放了一把火。

  谢太医为人孤僻,谢府独门独户,烧得火光冲天了,才惊动了其他人家。

  次日雪霁,东方有一轮日出,照着谢府的一片废墟。

  永州人延医问药,其实有不少人都受过谢太医的恩惠。

  只是此人性格太过孤僻,每每为人治病开方,不收银两,只要那些能够延年益寿的仙草,或是能帮助人修炼的丹方。

  若是不能提供这些东西,就算跪死在谢府门前,谢太医也不会出来看上一眼。

  旁人都说,这谢太医想修仙想得疯了。

  修仙之人,无不是少年之时就已经展现过人天赋,被仙门收为弟子,勤加修炼,方能有所寸进。

  谢太医年过七十,尚不懂引气入体,就是吃尽了天下的仙草,炼出再如何灵验的仙丹,也是与仙途无缘的。

  何况永州与其他地域不同,灵气断绝,百年来从没有人能够踏入仙途。

  谢太医再怎么强求,也是徒劳。

  因此,他便从一个告老还乡的前朝太医、杏林圣手成了一个见死不救、古怪孤僻的老头子,慢慢变成了永州城的笑柄。

  他既无亲眷,又无友邻,更谈不上有谁来为他打理后事。

  永州的百姓聚在谢府门前,看够了那破败萧索的废墟,慢慢也就散了。

  只有一个妇人在人群散后踏着一地废墟走了进来。

  她叫做云娘,是谢府的厨娘,每日只来做好一日两餐就可以离开,所以幸免遇难。

  云娘来的时候,天色近晚。

  她是个手脚麻利,眼神也极好的女人,此刻在废墟之中四下搜寻,可不是为了找谢太医的一根半根残骨,好为他收敛,而是在找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谢太医对自己如何离开宫中一向讳莫如深,但云娘在谢府做了这么多年的活计,知道的事情自然要比外人多些。

  谢太医的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何况他鲜少出门为人看病,却能源源不断从各路商户药农那里收来价值不菲的仙草,全是因为有着丰厚的积蓄。

  云娘暗忖,仙草灵药什么的大概早就跟着谢太医一起烧成了灰,她若是能找到些金银器物,下半辈子足可以享用不尽。

  死人她是不怕的,拿死人的东西,她也不怕。

  云娘是正值壮年的妇人,做惯了活计的,手脚麻利,此时趁着夜色走进谢府的废墟之中,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她提着一盏小小的风灯,踮脚走进后院。

  说是后院,其实谢府被大火烧成这个样子,堂屋偏厅均已倒塌破败,不过是一团又一团的灰烬堆成小山,再不复往日的样子。

  云娘凭记忆找到谢太医的屋子,捡了根木头,翻捡废墟中的物事。

  有烧得只剩残片的药方丹方,更多的则是已经烧得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渣子灰烬。

  云娘有些泄气,将那些渣子全部踢开。

  她又找了片刻,发觉木棍戳到了什么又硬又重的东西,当即将风灯放在一旁,将脚下的灰烬全数拨开。

  一团黑灰之中,露出了一只匣子。

  那匣子上的铜锁已经被烟熏黑了,云娘蹲在废墟上,用手将那些灰烬扫开,试了试那只歪掉的铜锁,用脚尖把它一点一点的踢开了。

  打开匣子的一瞬间,云娘险些发出了一声惊呼。

  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将匣子紧紧关上,扭头看向周围,确定四周无人,这才将匣子再度打开。

  风灯光芒之下,那匣子里面黄澄澄的,是拢作一小堆的金叶子。

  云娘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又是欢喜又是激动,连忙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将金叶子往里面装。

  她常年劳作而粗糙肿胀的手指紧紧揪着布包的边缘,因为狂喜而微微颤抖。

  片刻之后,她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将布包中的金叶子又倒出来一些填回匣子,再把那些灰烬渣子拢回来,将匣子死死地藏在下面。

  做完这一切,云娘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寒冬腊月出了一身的汗。

  她抬袖擦汗,只是手上的黑灰将袖子也染脏了。

  云娘又将那一小袋金子放入怀中,转身就走,直往外走了十几步才想起自己连风灯也没有拿。

  她急急忙忙转身回来,踩着脚下的渣子,险些打滑摔倒,伸手提起风灯的一瞬间,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吓得当时就大叫起来,脚一软滑坐在地,风灯骨碌碌地滚出好远。

  灰蒙蒙的废墟之中,站着一个少年。

  他脸上蹭了不少黑灰,些许露出的肌肤却是玉色的,一双澄明姣美的眼睛望着云娘,一眨不眨。

  那双眼瞳竟然是琉璃色的,似风烟俱净,湖光山色尽在其中。

  云娘“啊”的一声叫出来:“你没死!”

  她惊魂未定地退了一步,轻声道:“你是人是鬼?”

  少年向前走了两步,捡起了那盏风灯。

  这灯不怕风吹,可是倒在地上,险些要熄灭,一时明一时暗,只是扑朔,直到被少年捡起,那光芒才稳定下来。

  云娘的胆子到底是很大的,她站起来,已看出眼前的少年并不是鬼魂,犹疑着叫道:“谢苏?”

  少年走近两步,将风灯交还到她手里。

  “昨夜起火,没烧着你吗?”云娘惊疑着看着他周身。

  谢苏望向她,琉璃色的眼眸中并无半分情绪,只是摇了摇头。

  云娘提着风灯,收回目光,轻声道:“嗯,我要……我要走了。”

  她走出十数步,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谢苏仍然站在原地那些烧得焦黑的废墟之间,抬眼平静地望着她。

  云娘也说不清自己怎么想的,开口道:“要是你没有地方去,先跟我回家吧。”

  带谢苏回自己家的一路上,云娘其实都在后悔,她实在不应该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谢苏是谢太医养在府里的一个药人。

  云娘第一次见到谢苏时,他还是个比现在还要小一些的少年,模样实在太过灵秀,是让人看一眼无端觉得觉得心惊的漂亮。

  只是谢苏从不开口说话,仿佛无悲无喜。

  谁也不知道谢太医为什么到了古稀之年,突然发疯一般狂热地沉迷于修仙之道。

  他按照自己搜寻到的丹方,用各种仙草炼制了无数灵药,自己却不敢就这么服用。

  只因为那些丹方上记载的灵药,与谢太医这数十年所学完全是背道而驰,毫无关联,许多仙草药理相冲,甚至有剧毒。

  谢太医便将那些炼制好的灵药先给谢苏服下,等待数日确信安全无虞,自己再原样炼制新药服用。

  云娘每日来谢府做好一日两餐之后就会离开,因为谢太医并不喜欢她在这里久留,饶是如此,时间长了,云娘也渐渐看明白了谢太医每日在府中做些什么。

  谢太医炼制的灵药多是助人引灵气入体的,他生怕谢苏服药之后先一步引气入体,每每在验证灵药安全无虞后会再调配一种药给谢苏服下,以此毁去他体内的一点点根基。

  如此反复经年。

  云娘时常带着些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情,看着谢太医摆弄各种仙草,也没见他真的如何延年益寿、感知天地灵气。

  她倒是觉得谢苏当真有些可怜。

  云娘既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又觉得他不会说话,神智懵懂,除了要为谢太医试药,就是待在药圃之内。

  说来也奇怪,谢太医花费重金搜寻来的那些仙草,有不少都难以在凡土之中存活,草药之中的灵力很快就会消散。

  但只要谢苏在,药圃之中的仙草就能长久地维持药性。

  有一次,云娘在谢太医的窗下,听到他长长的叹息。

  后来谢太医便教了谢苏一点医理药理,多半还是为了让他给自己侍弄仙草。

  但云娘却是真真切切受过谢苏一点恩惠的。

  她做少女时,是个采珠女。

  永州濒临南海,南海之中最珍贵的事物有三件。

  一是红珊瑚,二是夜明珠,三是海人鱼。

  下海采珠的人一定得是水性精熟的女子,因为女子身体柔韧,脂肉丰腴,在寒冷的深水之中也能游泳采珠。

  采珠女下水时,会用一根绳子系在腰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船上。

  她们潜入深海采珠,是极凶险之事,所以留在船上的人,一定得是自己的家人。

  一个少女能采珠的时间也就是数年而已,因为水下寒冷,采珠女的四肢关节会渐渐僵硬,一到阴天下雨便会疼痛异常。

  云娘在嫁人做了新妇之后,为了补贴家用,依然经常下水采珠,一身关节常年阴冷刺痛,有时在谢府之中烧菜做饭,一疼起来,便似骨头里有小虫密密噬咬,极难忍受。

  谢苏曾经给她煎过一服药,入口腥苦,难以下咽,可是喝下去之后,四肢关节的刺痛竟渐渐缓和消散。

  云娘每天吃一副药,数月下来,即使碰上阴雨天气,她身上也再没有疼过。

  现在谢府毁于一场大火,谢太医是不必说的了,肯定已经烧成了灰。

  谢苏这样一个从小没有接触过外人的少年,世事人情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不知道他是被谢太医从哪里买来的,父母又在何处,将他留在那废墟之中是不成的。

  云娘这样想东想西地走了一路,不觉越走越慢,到自己家门外时,她回头一看,谢苏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她招招手,等谢苏走得近了,才低声道:“我……我养不了你,但你可以先在我家中住几天。”

  她抬眼看去,谢苏仍是淡淡的,只因脸上的黑灰,显出几分狼狈。

  云娘将他引到院子里,打了水为他擦脸擦手,重又露出肌肤玉一样的底色。

  是夜,谢苏睡在了云娘家的柴房里。

  他身下枕的是稻草,盖的是一床旧棉被,边缘已经磨得毛了,但是浆洗得很干净,有淡淡的皂角香味。

  这一夜,云娘都没有睡着,她倒不是在想将来该拿谢苏怎么办,是将那几十枚金叶子倒在床上,数了又数,欢喜得不知道该怎么好。

  天亮之前,她听到院外有人拍门。

  男人的咳嗽声一响起,云娘就知道,是自己的丈夫王宗回来了。

  王宗原本是靠打鱼为生,与这永州无数的人一样。

  有一年,南海之上刮起了黑风浪,那之后,海上的渔获就越来越少。

  靠打鱼已经无法养家糊口,越来越多的女子下海采珠,她们潜入更深的海中,找到的夜明珠却越来越小,品质光泽也越来越差。

  永州的人们为养活自己和家人,便找到了一条新门路。

  南海之中有一种奇异的灵物,名为海人鱼,在帝都金陵,这种灵物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鲛人。

  鲛人形貌殊丽,眉目、口鼻、手爪皆与人无异,却又比常人美丽得多,皮肉细白如玉,发如马尾,均有五六尺长。

  最初有些鳏寡之人,捕得鲛人,就将它们养在池塘之中。鲛人性情柔顺,长相美丽,据说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也不伤人。

  一时之间,无数贪色猎艳之人来永州采买鲛人。

  后来连帝都金陵城中,达官显贵们也纷纷以蓄养鲛人为乐。

  这些鲛人尽出自南海,皆是永州人自海中捕捉上来的。

  只因鲛人心肠柔善,每每见到落水受伤之人,便会现身将他们带到岸上,永州人便佯装体力不支沉入深水,待鲛人出现,就用渔线将它们缠住,拖上岸来。

  王宗做的便是这一桩生意。

  冬日寒冷,无法下水诱捕鲛人,连日来,王宗只是在船上用鲜鱼肉食引诱海上鲛人靠近,却并无所获。

  归家之时,他本是闷闷不乐,初初听到云娘说谢府昨夜起了大火,烧得什么也没剩下,王宗还很是不高兴,只因为谢府没了,家中便少了云娘日日去烧菜做饭的一份银钱。

  待看到云娘捧出了金叶子,王宗脸上的郁闷之色转为狂喜,掐住云娘的手,对着将明的天光细细看她手中的金子,却怕街坊四邻听到,连笑声也不敢露出来。

  谢苏从柴房的门缝中,看到王宗眉飞色舞又强自压抑,他不大通世事人情,却也知道这样的神情叫做狂喜,就如谢太医每次炼成灵药之时脸上的神情一样。

  可不知为何,这样的神情又好似十分丑陋。

  云娘在一旁瞧着王宗的脸色,适时打开柴房的门,絮絮地说了不少好话,一时说吃了谢苏开的药,自己身上的疼痛才缓解不少,一时又说谢苏不会说话,可怜得很。

  王宗便抬头看了谢苏几眼,只是闷声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自此,谢苏便在柴房之中住了下来。

  他对自己的身世来历一概不知,好像自从有记忆之时就跟在谢太医身边,被圈禁在那一方药圃之中,从不曾在外行走,除了那些来请谢太医出诊看病的,也没有见过什么外人。

  如今在云娘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数日之后,旧雪未化,又来新雪,纷纷扬扬地洒满了人间。

  隔着云娘家的外墙,谢苏看到十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围在一处,将地上的积雪滚成雪球捏在手里,趁其他人分心便将雪球扔到他们身上。

  投出雪球的人自然是放声大笑,被砸中的人气愤地哼哼了几声,也弯腰团起雪球追打起来,笑闹之语不绝。

  有一个身形最灵活,总是能用雪球砸中他人的少年突然脚下一滑,众人一拥而上,将他埋在雪里,都是哈哈大笑。

  闹够了之后,他从雪堆里爬出来,忽然看见了墙后的谢苏,微微一怔。

  其他人便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来,看见谢苏,皆是目不转睛。

  谢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也不明白先前他们将积雪捏成雪球互相砸在身上,为什么又笑又闹。

  从前下雪的时候,谢太医只是要求他用白雪将瓷罐装满,埋在院中的梨花树下,来年开春之时取用。

  因为雨雪都是无根水,最适宜炼制灵药。

  在谢苏看来,这些白雪,好像只有这么一个用途。

  他离开院墙,自己也俯身握了一把雪在手心,冰凉而轻软。

  谢苏站起身来,稍微一握,还未学着那群少年捏出一个圆圆的雪球,肩上先被人用雪球击中了。

  雪珠散开在他肩上,并不疼痛,几点雪粒飘到他脸上、颈中,丝丝缕缕的冰凉感觉散开。

  谢苏抬眼望去,那个拿雪球扔他的少年见自己击中了,不知为何红起脸来,几个人推推拉拉地走了。

  谢苏手中的那个雪球尚未捏好,便被他的掌心暖化大半,指掌也被冻得通红。

  耳畔传来踏雪之声,谢苏抬眸,看到云娘向自己走来。

  她拂去谢苏肩上的雪尘,又把他掌心化了一半的雪球摘去,手法极轻柔,只是脸上的神情不大自然。

  云娘轻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谢苏凝视着云娘的脸,想将她让进柴房里避避风,可是云娘执意不肯,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

  “我认识一个采珠女,嫁人之后,仍然会去海中采珠,她的丈夫便在船上为她拉着绳子。其实这个女子常年泡在冷水里,四肢关节都有极大病痛,日日敷药都要花费不少银钱,也做不了什么重活,早就不适合下水采珠了。有一日,她仍旧游到水底,她的丈夫在船上拉着绳子,采珠女在水底找了很久很久,连一颗最小的夜明珠也没有找到,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上的绳子断了。”

  云娘的声音越来越轻,脸上有一种做梦一般奇异的神情。

  她又道:“可是这个采珠女水性很好,没有绳子拉她,她自己也游到了水面。采珠女的丈夫见到她,松了一口气,说绳子在船边磨断了,还好她没事。采珠女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跟丈夫一起回了家。可是那条断了的绳子,采珠女却没有勇气将它拿起来看一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云娘的声音既温柔又哀伤。

  “因为采珠女心里害怕,她怕那条绳子根本不是在船边磨断的,而是自己的丈夫割断的。”

  云娘的容色并不十分美丽,然而此时她微微一笑,却是容光照人。

  她爱惜地为谢苏拂去身上的雪花,轻声道:“只有对别人有用的人,才能活下来,无论什么样的境遇,人都是能活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云娘似乎不敢看谢苏那双琉璃般透彻的眼眸,转身回屋去了。

  这天夜里,风雪声渐浓。

  晚饭时,谢苏喝了一碗云娘端上来的热热的粥,然后就睡着了。

  说是睡着,其实并不那么准确。

  他的头很昏,四肢酸软无力,只能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却无法睁开眼睛。

  “那药……你也放得太多了些。”

  这是云娘的声音。

  “你懂什么?你不是说那个谢太医一直用他来试药,我要是不下猛药,又怎么放得倒他?”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是王宗。

  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些什么,谢苏却听不分明了。

  他如同被梦魇住,既无法彻底昏过去,又不能完全醒过来,被人放到了牛车上,身上盖了厚厚的稻草。

  谢苏闻得见牲畜身上略微腥臊的干燥味道,和湿了雪的稻草的味道。

  一路浑浑噩噩,似梦似醒,似乎在布满泥泞的道路上走了许久。终于停下来时,谢苏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说话的是个男人,要比王宗年老一些。

  “前些日子听你说起这小子来,我还当你吹牛,现在一看,果然比过去一年咱们捕上来的所有海人鱼还要标致,你打算在哪里交割?”

  王宗嘿嘿笑道:“就放在前面的明光祠里,后半夜自然有人来把他带走。”

  那人道:“神仙真人的眼皮底下,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王宗哼地笑了一声,轻蔑道:“谁不知道永州灵气断绝,那明光祠荒废多年,也就是个破庙了,至多有几个孤魂野鬼,我是不怕的。”

  那人也笑道:“是啦,神仙真人也好,孤魂野鬼也罢,都怕你我这样的恶人磨……”

  谢苏只觉得自己连着身上的稻草卷被抛到地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清冷无比。

  不多时,外面院中响起柴火燃烧的哔剥之声,间或有人低语,似乎是王宗二人并未离去。

  昏沉之中,谢苏的呼吸却是越来越浊重,最后像是呛了口水一般猛然呼出长长的一口气,终于将神智从梦魇一般的昏沉中强拉了出来。

  谢苏睁开沉重的双眼,挣扎间身周浮起无数灰尘。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身前一尊倒塌的神像。

  神像的头颅和手臂肩背已经碎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四周褪色的帷幔垂挂下来,上面满是灰尘和虫蛀。

  帷幔之间,还有更多隐没在黑暗处的破败神像,或持剑,或握刀,或双手掐诀,或负手而立,姿态各异,只是早已陈旧不堪,显然很多年无人供奉了。

  屋顶缺了一角,露出风雪中的夜空,大片大片的雪花从中飘落。

  谢苏坐起身来,手脚都麻木着。

  王宗心细,这样的事大概已经做惯了,除去给他下了药以外,又用结实麻绳绑缚了他的手脚。

  谢苏往地上看去,捡了块稍微尖锐些的碎石磨手上的绳子。

  王宗捆得很紧,他指尖捉着那块碎石,发不上力,仅磨去了麻绳最外面的一缕。

  谢苏靠着窗格站起来,四下里看看,挪到离他最近的神像前面。

  那神像的面目隐于帷幔之后,看不真切,却是个持剑在身前的姿势。

  神像之上恰好是那缺了一块的屋顶,雪花打着旋落下来,落在那只持剑的手上,积了厚厚一层。

  那柄剑虽未开刃,可是质地十分坚硬。

  谢苏便将双手手腕靠了过去,用神像手中的剑去磨麻绳。

  不知过了多久,腕上的麻绳被他磨破了。谢苏蹲下去,又将脚上的束缚解开。

  他静静地听着殿外的动静,簌簌落雪声之下,并没有其他人前来,王宗二人只是坐在院中烤火。

  雪花从残破屋顶落下,沾在谢苏的眼睫上。

  神像持剑的手就在他眼前,上面落满了雪。

  谢苏忽地想起了云娘,他心里并不吃惊,也没有怨恨,他只是想起云娘给他讲故事时哀伤的神情,以及为他拂去肩上雪尘的温柔的手。

  自他有记忆以来,没有离开过谢府,却也知道天下是很大很大的。

  如今谢府已经毁于一场大火,天下之大,谢苏其实已经无处可去。

  正因为无处可去,所以无处不可去。

  谢苏抬头望了望这尊神像隐藏在帷幔后的脸,学着云娘的样子,抬手轻轻拂去那只持剑的手上的积雪。

  那只手几乎跟他自己的一样冷。

  雪光之下,谢苏玉色的脸俊美冷淡,眼瞳仿若两片琉璃,足够他隔着这透彻无所顾忌地打量人间,眼尾却有一粒胭脂色的泪痣,神色微微动容之时,艳如桃花破雪。

  谢苏后退半步,就要转身离开。

  却听到一声低低的,男人的笑。

  这笑声响起的一瞬间,外面火堆的轻微哔剥声、王宗二人的交谈声似乎全部消失了。

  无数雪花悬停在了半空中,连风也停住,天地之间全都凝固了一般。

  “正因为天下间无处可去,所以无处不可去,有意思。”

  谢苏回头,视野中一袭青衫磊落。

  男人身量极高,面容深邃英俊,身上的气息从容而淡然,脸上的神情却似笑非笑,还在一刹那间读出了他心中所想。

  “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向谢苏伸出了一只手,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之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