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亘古不洞天,还没进入,楚湛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楚湛的心立即碎了一地,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浮尸遍野的画面,是真的。……
楚湛茫然在血色的旷野上走着,不知道该去何方,亦不知在何处停留。连坐下来的地方都没有,因为到处是尸体,分为被剖了内丹和没有被剖了内丹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见旷野上还有一个人。是李沐珩。不。那是过去的李沐珩。
楚湛看到他,发了疯地跑过去,抓住他衣襟,“是你做的吗?是你打开幻境入口放他们进来?是不是!李沐珩!是不是你啊!你说啊。”
李沐珩没有回手,静静地看着他,“少主。为了貔貅族,为了你,我可以死千千万万遍。你永远不用原谅我,永远不要。既然无法阻止这一切,我能做的就是带你醒来。——少主,该醒了。”
他张开手,手中即刻产出一个巨大的光波,他把这个光波轰然地向楚湛的头上落下。
楚湛的耳边是凌厉的风,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一会儿身在欲海之中,一下子躺在冰冷的地上,掉落在地上时那骨头碎掉的声音,胸腔落地,五脏都被震碎了。
他好冷,好痛,万鬼吞噬着他,他的头嗡嗡作响,头疼欲裂。
他痛得睁开眼,还是在亘古不洞天,但他的身体似乎已经成为虚幻的灵体。
十方草原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血海,而他飘坐在一片舟中。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这样飘着,只见一道金光降临,一众天兵天将立在上空,“小貔貅。你爹娘如今已被打入天牢,你非要与天庭对抗吗?”
他要与天庭对抗?凭他吗?楚湛看到自己的手里多了一把剑。是他的湛剑,
他不是没有实力吗?打就是自不量力。
他为什么要打?是了。因为爹娘被关进了天牢。因为貔貅族有了危险,是谁干的,是人族还是被仙界?
所以那个时候的自己,殊死抵抗了吗?
这是他的抉择吗?
“你们把爹娘还给我。”
“少主!”楚湛听到呼喊声,是仇叔来了。
仇叔看着上头的天兵天将,怒道:“好一个天庭!你们不借我们灵光盏也就算了。还抓走了我们的族长夫人!还要公开处刑他们!”
为首的天将道:“你们貔貅族是因为人族入侵,把你们的草原都淹了,还杀了你们的人,跟我们天界有什么关系。废话少说,快快交出灵关盏。”
仇叔转头道:“少主。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啊。楚湛道:“不是说。如果我把灵关盏还给你们,你们就放了我们的爹娘!?”
仇树急道:“少主!族长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交出灵光盏。不能给他们啊。”
“灵关盏在哪?”
仇树道:“少主,在你那里啊。”
楚湛抖着手指,从储物戒摸出一个灵关盏,没有消失,这是真的。这是天界的,不是鬼界鬼陵拿的那个幻影。
——他没能从书中带出灵光盏!
那神将道:“很好。小貔貅。你非常识相。交出我吧。”
楚湛转头看向仇树身后殷殷切切望着他的族人们,又转头看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君。
他手指蓄力,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法力,一道白色灵光闪过,他把法力注在灵光盏上。
那银色的被子瞬间积蓄充足的灵气,杯子一满,楚湛把杯子送达镜湖上空,填补了幻境漏洞。使用后,并用咒语加固,这样除非他死,任何人不得启用灵光盏。
“大胆,小貔貅!你敢擅自使用灵光盏!”
他一喊,身后的天兵天将立即金刚怒目的大骂道:“大胆!小貔貅!”
楚湛冷笑一声,“我不叫小貔貅!我叫楚湛!你们听着。天界无情,我爹娘这般求你们,你们不理会就算了,还要赶尽杀绝!我爹娘迫不得已,为了避免族民被杀,不得不窃取灵光盏,的确有错,但罪不至死。
“我爹娘临走前曾告诉我,要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交出灵关盏。现在我履行他们的意志。如果你们真的要按规矩办事,我们也奉陪到底!”
这应该是楚湛说过最长的话了。他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那么长的话。
“好!你们的爹娘该死,你们违抗天界,也是该死!”那为首的神将长枪一摆,把一道凌厉的光射了出来,在楚湛身旁激起了一道厉光,这一道杀了好几个貔貅。
楚湛命令族人们全部潜入血海之中。貔貅会游泳,先进入水中,再找准机会反击。
这样一番行为,引得这些天将更为愤怒,他们降下天雷,劈在草原上空,有些貔貅一钻出水面,便被劈得现了形,不过短短一瞬,那一块水域都是蔓延开来的鲜血。
楚湛看到此,顾不上自身,冲上去挡在跟前,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族人死去。
他抱着族人,骂道:“这就是天界吗?滥杀无辜!”
那神将道:“呵!滥杀?我们是依照天条。是你们犯错在先,我等再三劝告,你们拒不服从!”说着劈头又是一道神雷。
楚湛厉喝道:“好。你们这般无情,也不要怪我们反击。我们就斗一斗!仇叔,带着族人们显真身!”
只见广袤的草原上,无数的族人趴在地上,显出了貔貅真身。貔貅真身不轻易见人,毕竟是真龙之子。但一旦显形,必有血灾!
楚湛先显的形,细颈,远目,头顶有两只角,他的背脊上有羽翼,毛是黑白色的,泛着金色的光,众神将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瑞兽。
但小时可爱,大了就凶猛。貔貅性格温良,但惹急了,也是一种凶兽。
所有貔貅飞到半空中,与神将并行,
灵光一闪,双方交战,极为激烈。
貔貅族人少,仍处于弱势,三三两两地被打得掉落了好几个。但神将也有损伤。
反正貔貅族是力战到底,那众神将也没想这貔貅族竟然这般顽抗。
过了三天三夜,第一波神将回到天界,跟玉帝等人禀告此事。天界震怒,好一个貔貅族,区区兽族也敢反抗?于是便派出了第二波神将。
每一次交战,楚湛就看着自己的族人少一点,但他知道大家为了自己家园,虽死无憾!
小小貔貅族跟天界对战的消息不断地传开来。
张书灵从穿书局出来,恰好遇见了太白金星。
张书灵惊讶地听说那貔貅族还在顽抗着,“怎么,那小貔貅还没服输吗?都打了四十来日了。”
那老神仙道:“谁说不是呢。如今玉帝也头疼呢。那貔貅族说是极有本领那还是好的,可偏偏实力一般,弄得天界像是欺负人似的。”
张书灵心想,倒也像是欺负人。
“那太白如今要去哪儿呢。”
“玉帝下旨,务必要将貔貅族全部收监,吾等请东天仙君派大将前往。”
“东天仙君,好好。战神麾下的将士一出马,必定可以手到擒来。”
“有礼。”
两人告别。太白请来的是邓郁光邓将军。
邓将军临行前,打算跟自己的顶头上司东天仙君说一下自己的谋篇布局。
“既是玉帝旨意,速战速决为要。”
“仙君的意思?”邓郁光狐疑。
东天仙君一袭白衣坐在上首,眼都不抬,“无论怎样,貔貅乃瑞兽,龙之子,且我们为不义方。若直面对战,难以取胜。一旦持久,人疲马乏。便跟前门的天将等人一样了。”
“所以将军觉得,我们该偷袭?”
仙君手持黑子,停顿在半空,神眷般的侧脸,冷漠杀伐,“擒贼先擒王。先抓那个少主。”
“是。属下遵命。”
仙君等人走后,恢弘的棋盘上顿显无数厮杀,正是前四十来日,众貔貅对抗神将的画面场景。
那为首的少主一直背对着仙君,但身影修长,一头银色的长发,手里银色的长剑,他的声音很悦耳,如泉水叮咚,
他说,“貔貅族愿力战而死,也绝不投降!”
语言铿锵坚定,不仅让仙君好奇,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竟有这般顽固执拗的意志。又是怎样的人会让他感觉这般熟悉?
楚湛在夜间醒来时,发现外面冲天的火光,他反射性地害怕,但还是硬着头皮出去了。这些日子,他早已忘记自己。
他不再是那个看到什么都畏惧的楚湛,也不是那个不想见人的楚湛。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为家园浴血奋战的貔貅族族人。他是少主。族人们依靠着他。他是他们的信仰。
楚湛也不知自己在坚持些什么,还能做什么?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拿灵光盏是为了救族人,可现在族人却身处危机中。
也许意义不一样吧。前者是被动,后者则是主动的。
“爹娘。湛儿尽力了。”他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压力。轻轻地说。
他们都想放弃的时候,他劝他们要坚持。族人们也很坚强,为了自己的家园,都抱着也许有一天天界会心软,会可怜他们。
他们原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啊。
楚湛走到门口,湖水冲了到他的脚边,水位又便高了。
之前湖水就已经漫延了,如今镜湖的水正式开始倒灌,有人彻底打开了镜湖,淹了亘古不洞天!
还有火。楚湛眯起眼睛,只见远处漫天冒着浓烟的大火,这火跟一般的不一样,这火能燃在水面上,颜色是纯净的,带点妖艳的紫,水面上火光冲天。
楚湛耳边传来哀痛声,是他的族人。
火从哪里来?楚湛抬头望去,只见无数的带火的利箭从漆黑的夜空中落下,唰唰唰的,如漫天的流星雨。
“啊……少主!”有人喊着他的名字。
“救命啊!好疼啊!天帝饶命!”
“少主!族长救命啊!”
楚湛不知该做什么。他不是真正行军打战之人,能用的能使的都已经使了。坚守了四十多日,靠的是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信念。
如今面临这般的困境,他实在想不到办法了。他们从夜间来,试图让他们全军覆没。
楚湛一下子跑到一个族人旁边,无助地抱着他的尸体,一下子跑到那边,与这个族人含泪告白。
一个一个族人在他面前倒下。他却无能为力。
甚至连仇叔,也被火箭射中了,奄奄一息地说:“少主。我们尽力了。能为自己的家园而死,已无遗憾。横竖是死,死得这般轰轰烈烈,也不枉此生了。”
“仇叔!”楚湛破天荒的没哭,他忍着泪,把仇叔枯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攥在手里,。
“好好活下去。只要有一只貔貅在,貔貅族就还有明天。这也是族长和夫人让我告诉你的。无论如何,你要活下去。不要怪李沐珩,他也是个可怜人。”
“我已经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了。”
仇叔喘着气,慢慢道:“你知道了?哎……也好。族长夫人偷取灵关盏,是他把他们供了出来。当年我们怎么对待他的族人,他也怎么对待我们。一报还一报。族长让你不要见怪。”
楚湛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倒是想见怪,但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难怪李沐珩说让他别原谅他!他如何能原谅他!这个叛徒,原来他还做了这样的事!
他还想再说。仇叔的手已经垂下了。貔貅人死去得悄无声息,说走就走。上一刻还在与人说话,下一刻他们就死去了。
楚湛把人放下,站起来。
只听天空一道神雷落下,红色的烟雾中一个身穿铠甲的威严将军道:“貔貅族人,你们的少主已经被擒,快快投降!”
说着他带着三千神将冲着楚湛而来,楚湛没想到这个将军竟亲自冲他而来。他回头就想跑,但那日曾抓住他爹的天网牢牢地网住了他,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看到他被抓,其他貔貅纷纷放弃抵抗,也有的宁死不屈服,跳入波涛荡漾的血海中,不见踪影。
楚湛挣脱天网,回头见天际泛起鱼肚之白,天亮了。
这一番厮杀持续了整整一夜。亘古不洞天的太阳终究是落了。什么都完了。
裴逸一个人站在一方小舟上,那邓郁光见他一个人,也没有立即动手抓捕,所有人都看着他。
楚湛持着一柄长篙,撑着船,缓缓行过自己曾生活过的土地。那些战死的尸体漂浮在血原之上,他一一把它们捞起,放到身后的小舟上。但十方草原太大了。他一点点走,一点点做。
那邓郁光在半空着看着。旁边的张神将问:“这小貔貅在干什么啊?”
“也许是让族人魂归故里吧。他们的根就在草原上。”
木舟飘了多久,楚湛就飘了多久,无边无际的血海望不到边。他一个个地捡,小舟放不下了,就又变成了一方小舟,尸体堆了一条又一条小船。然后楚湛拉着小舟,把尸体都摆好,为他们唱起貔貅族的族曲。
声音清亮透明,在邓郁光十万天将中穿梭,仿佛带他们回到远古的人兽神和平共处的年代。那一股子自由清丽的力量在耳边传荡。众将士忍不住屏息,回想他们还是凡人的时候。
那边还唱着。张神将收到消息,把消息对邓郁光说了。邓郁光传音给楚湛,对他道:“小貔貅。你爹娘已经自刎于天牢中。天帝留情,许你们的貔貅族留后。你快谢恩吧!”
楚湛静静地听着,发呆了好久,漆黑的眼睛望着血色平原终是流下了一滴泪。
以为他没听到,邓郁光又说了一遍。
“小貔貅,你没听到吗?快谢恩!”
楚湛轻笑:“谢恩?”他哈哈大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笑声飘荡,一直笑着。众人都只当他疯了。因为想听楚湛谢恩,所以邓郁光的传音还开着。笑声回荡在天庭上空,连玉帝也听到了。
这笑声就是谢恩吗?
众神官面面相觑,脸色不太好看。那笑声里满是嘲讽,仿佛在嘲笑他们的愚蠢。他们最不能忍的是,这个小貔貅竟敢亵渎神?!
“小貔貅,你笑什么!”
楚湛慢慢停下笑容,放下长蒿,坐那冷笑,“我笑都说天道无情,我看不是。根本就是天道冷漠,人情冷漠!你们明明可以救,却不救。跟我说什么天界的规矩?几万只貔貅不是命吗?如果连几万只貔貅都救不了,还谈什么规矩,谈什么天条!你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貔貅族陷入困境,逼着我爹娘求这个,最后不惜以身犯险,偷窃灵光盏。
“那一条长长的仙阶,我爹娘去了上百次。每次去,你们不是不见,就是不理。这个推那个,那个推这个。这就是天界的规矩吗?这就是所谓的天道吗?
“当真是天道无情,还是你们无情?”最后一声,几乎是嘶哑地喊出来的。
“小貔貅!你敢怒骂天道?”
这一声质问也是天庭的人想问的。他们是打算听谢恩,而不是打算听这嘲讽的。
“我不叫小貔貅。”楚湛站起身,纤长的身材立在小舟上,舟边血水荡漾,他手持长剑,“对。楚湛不仅敢骂天道,还敢忤逆天道。既然天道不公,貔貅族已至穷途。爹娘死了,楚湛再无颜面活在世上!”
楚湛朝着天牢方向,行了三礼,拔剑就要自刎。
只听一个人当空而下,跃在他的船上,“少主!不要!不要啊!”
楚湛机械地回头看着李沐珩,“你背叛了貔貅族。李沐珩,我们不欠你了。”
李沐珩抱住楚湛的腰身,痛苦地道:“我带你走!还记得吗?你说过的,你还相信童话的。小的时候,童话里的少主会战胜坏人,会跟公主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阿湛!我带你离开吧,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楚湛握住他的手,冲他笑了笑,“沐珩哥哥。从来没有少主,也不会有公主。因为我就是少主,他要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对不起。”握住他的手,把剑狠狠地戳进了自己的肚子,“滋”的一声,鲜血喷涌而出。
“楚湛!”李沐珩怒吼着抱住他,楚湛嘴角流出了鲜血,头靠在他的肩上。
李沐珩牢牢地抱住他,嘶哑地喊:“阿湛!阿湛!原谅我!我爱你啊。我一直爱着你啊。是我的错。是沐珩哥哥的错。沐珩哥哥后悔了。阿湛!”
“我不怪你。”楚湛轻声道,“因为我要让你愧疚。下辈子永远活在愧疚中。让你后悔当初拒绝我。沐珩哥哥,你看我也不是个好人呢。”
目睹这一切的邓郁光叹了口气,回过头,只见身后神将纷纷低头,“将军,仙君来了。”
邓郁光将军忙回头请安,“仙君。”
陆十渊那额头的火焰标识若隐若现,他一袭白袍仙姿降落在小舟上空。
楚湛临死之际,还能看到那一抹纯白,他受伤已经极为严重,提着剑,往陆十渊那走了几步,就颤抖着站着不动,不得不单膝跪倒在地上,缓缓地抬起头,
仙君乃战神,长年持神剑。楚湛的剑已经掉了,他从舟上爬起。神剑遇见异己,自动出鞘,抵住了楚湛的脖子,抵出了鲜血。楚湛露出那细白的颈部,眼睛瞪大着看着陆十渊。
两人四目相对。“仙君。你是来杀我的吗?”
陆十渊回望他。三世情缘尽数归于眼中,
他摸了摸胸口,心口归位。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了。心空了,是因为他的每一世等候都没有结局,每一世等候都只是为了一个人。他三世情劫因这一眼开始,也因这一眼结束。
是他召唤了自己,逼着他开启他的三世情劫。他明白李沐珩那话是什么意思了。
时间在此刻暂停,也在此刻倒流了。
对。是该回去了。
他手一抬,神剑回鞘归位,静静地立在他的身侧。他走上前,抱住了楚湛。
泪水从眼中落下,滴在楚湛的脸上,低低道:“是我迟了。是我迟了。”
大手一挥。一把白伞升至半空中,伞边有垂下的细长流苏,过了一会儿,白伞开始旋转,流苏也跟着极速地飞舞。旋转的同时,无数的金色的雨从天空降下,撒在广阔的血海之上。
纷纷落落的金色雨,和红色的旷野血原。
在金色灵雨中,陆仙君召唤神剑,御剑而行,抱着楚湛消失在碧空之中。
邓郁光等人看着这一切,“是神雨!仙君降下神雨了。”
“将军你看。”
他们只见天空中一个白色纯净灵光缓缓升空,在金色的雨帘中穿梭,一点点走遍亘古不洞天的每一寸土地,这灵光的模样正是一只可爱的小貔貅。血水重新回到了镜湖中,金雨洒落的地方就如洗涤剂,红色变成了清澈的湖蓝,血色的草地也恢复了他原有的翠绿颜色。
那些飘在原上的尸体重新回到他们深爱的土地上,缓缓睁开眼。而本在天牢的族长和夫人也回到了亘古不洞天。
灵气充盈了,漏洞被修复了。
亘古不洞天重回生机,湛然的蓝天,碧绿的草原,只是当他们翘首以盼,却也知道,他们永远永远失去了他们的少主。
楚湛感到自己这次真的成为一个灵体了,一个透明的没有根的灵体。灵体在半空中飘荡。他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他被迫在书中觉醒,重新经历了自己生前经历过的事情。
张书灵骗了他,所有人,都骗了他。
貔貅族早已经覆灭了,是在他穿书之前。而他穿书之后,被迫失去了记忆,是李沐珩帮他觉醒。
可是觉醒了然后呢。貔貅族死了,他也死了。
他无意间飘到了穿书局,白玉的门上挂着一个金碧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穿书局”。
他终于见到了张书灵的真身,果然是个油腻的老头子啊。他有满腔怒意,这个老头太坏了。他早知道真相,还一个劲的逼他。
可他还没动手,只听那张书灵叹口气。
“小楚湛啊。你不喜我喊你小貔貅,可你就是很可爱嘛。我怪我隐瞒真相,可我也是为了你好。当年你血战将死,以强大的貔貅念力召唤仙君前来,逼着他与你开启三世情劫,只为了回到过去改变过去。你与仙君倒是有些渊源,你们本就有三世孽缘。
“第一世,你放纵恣意,轻浮滥情,王爷凶残霸道,铁血无情,你们相爱,却又互相伤害。结局,你也知道了。楚家人反叛,王爷灭族,楚公子悲痛万分,跳楼而死。
“第二世,那铃花鬼王和楚皇后。至于第三世,那徐闻舟本不过是一普通炉鼎,主动献身,后惨遭剑仙抛弃,于玄冥之崖之上被迫自刎而死,剑仙幡然醒悟,自眠漩涡之海。因这丝丝缕缕情缘。你这才能召唤上神。
“而那不过是上神的前世,他又如何记得起?只是前世今生,一眼万年,已修无情道万年的仙君终究还是动了心,心一动,情劫便起,他才能被你拉入书中。
“你一直以为是,是你被迫穿书,其实是你逼着仙君与你历经三世情劫。只是这其中还有多番波折,李沐珩故意横插一脚,篡改书中内容,取代你的位置。看来他也是希望你早日觉醒,拯救你的族人。
“只是你一心反抗想要离开,后期不肯走剧情,我便只能出些烂招,逼着你走剧情。请你原谅我的无奈。只有剧情往下走了,你才能勉强走到第三世,才到等到修真界围剿十方草原那一天。等到你觉醒的那一日。”
楚湛怔怔然地听着,“那看来是我的执念,是我一意孤行,做垂死挣扎。”
“小湛啊。我原本对这次情劫不抱期望。仙君乃十世战神。仙君还嘱托我说,不要消去他的记忆,从鬼界回来后,他的心空了一块,每日要忍受苦痛。也许仙君也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再次错过你吧。”
万年无情道,到底逃不过那一眼。张书灵想,也许这才是世人口中的情吧。情不知何时所起,一往而深。
“那我的族人们……”
“你不惜以自己为代价,也要回到过去,已经改变了历史。他们不会有事了。但你要知道,这是逆天而行,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此生再无机会起死回生。”
张书灵虽看不到楚湛,但手在虚空上一点,出现了画面。楚湛看到因为他的干涉,过去的故事的确发生了新的变化,王爷没有登基,直接去修仙了。而鬼王殿下跟楚鲛后无比恩爱,就没有陪葬一说,貔貅爹娘便便顺利地借到了灵光盏。至于剑仙已不修无情道,反倒护卫了貔貅族,那次的杀戮也没有产生。
看到自己费了那么心力保护的貔貅族终于安然无恙,楚湛忍不住想哭。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跟他们见面了。
“那书灵……我还能见到陆十渊吗?”楚湛低着头,“他那这情劫算渡过了还是算没有,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你觉得过了没?你让仙君与你一眼万年,重历三世情缘,你让他爱上了你。可结尾你却注定与他无法相守。你是为了族人去的,他却只为了你来的。”
楚湛知道他的神魂已经泯灭了,他还能跟书灵说话,只是因为张书灵本身也是灵。
楚湛低着头,离开了。
张书灵叹口气,当初这小貔貅上天界报到时,是他给他登的记。小家伙眼睛大大的,性格很可爱。他本以为天界从此多了个可爱小仙子。哪里知道貔貅族出事,这小貔貅率众与天界奋战七七四十九日,轰动整个仙界。
后来,天界的人谁都知道那只小貔貅坚强固执,死不屈从,可谁也不知道这小貔貅原本的模样,不过是只天真可爱贪吃贪睡的小貔貅啊。
而陆仙君同样被这份可爱所吸引,喜欢上了他,因他这份誓死爱护家园的心而动容,彻底爱上了他。
可惜三世结束,楚湛已经魂散身死,两人再也无法见面了。
楚湛从穿书局离开也不知去哪里,决定去看看陆十渊,哪怕他们再也无法真的见面了。
仙君住在九重天之上,万山万云万雪之巅。极北的尽头。楚湛看着这满山的雪,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陆十渊的身上这么冷了。
他缓缓进入殿中,宽阔的殿靠着雪山崖壁,靠着万年风雪,殿们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镜子,镜中能看世事浮沉,岁月变迁,沧海桑田。
如今那镜上的画面是在鬼界,在他离开后,那鬼界的陆十渊独自统一鬼界,寂寞百年后,在他自己也死后,与他同棺同葬,做了跟铃花鬼王一样的事情。
在鬼界时,他就已经后悔了吗?楚湛惶惶然地想,他在鬼界失去了他的心,是为了记住这种痛苦。可自己何其残忍,让他承受自己的第二次离去……
所以第一世他死后,陆十渊才失去了所有求生欲。如果不是魏山主让他去救他,他甚至到不了修真界。
楚湛独自立在殿门口,外面的山雪之风吹来,把他的袍锯吹起,他的灵体是透明的。
而他的对面是白衣仙袍仙君陆十渊。两人面对面而立,却无法看见对方。陆十渊大步向他走来,却穿过了他的灵体,手一抬,那个镜子变成一面普通的镜子,照出他冰凉又绝美的脸。
楚湛不敢动,看着陆十渊转过身,往榻边走去,他才跟着他走,走到榻边一看,
只见塌上赫然躺着是他的肉体。
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那把湛剑摆在他的身边,楚湛看着自己的脸苍白如雪,静静地躺着,面色栩栩如生,又仿佛还活着。
楚湛慌张了,陆十渊为什么要留着他的肉体。他想干什么啊?快下葬!他觉得以陆十渊的性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他不会想对死掉的他做那种事吧?毕竟他“色欲熏心”!
“骗子。”
楚湛还在胡思乱想,只听陆十渊轻轻说了一声。
他的手在楚湛的肉身上方一一抚过,楚湛明显感到一阵强劲的磅礴真气在他的身体上空盘旋。只是冰寒的真气再多,对于已死的肉身来说,只是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还。
楚湛觉得很无语,别浪费啊。何必浪费呢。
但是陆十渊一边做着无用功,一边喊骗子。楚湛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骂他还是爱他。
他就手托着腮坐在床边看着陆十渊做着这一切,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努力解释着:
“我不是骗子啊。我也不知道啊。若是我知道你是被迫进入书中的,我说什么也不会走剧情的。后面我也不打算走剧情了,是你倒贴我……
“张书灵说你已修了万年无情道,怎么就看我一眼,就动心了呢。你是不是见色起意?我还问你呢。那一眼,你看到了什么啊?你倒是说啊。——陆十渊,我真没想利用你。只能说,你运气不好……
楚湛一直碎碎念着,他很想抱抱陆十渊,因为他不过几日不见,他的下颌线更为坚硬了,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了,仿佛又回到那个无情无义的,说都不肯应一声的陆上神。
“楚湛……”喊了不知道多少声骗子后,陆十渊喊出了这句。那一声凄凄楚楚,含着无限悲凉无奈和痛苦。声音下仿佛压着一个濒临崩溃的巨兽,想要怒吼着冲出重围,可知道这一切的尽头仍是绝望。
楚湛呆住了,低低也回了一声。
“我在。可惜我们无法再见面了。我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你忘了我吧。”他说着说着,流下泪。东天仙君本就万年独自地居住在雪山之巅,那三世情劫就像一场梦,梦醒了也就结束了。是他的错。是他对不起他。
陆十渊自然不会应。爬到了床上,闭眼歇息了。
楚湛自然不会跟着上床,虽然那个肉体是他的自己,可该怕还是得怕。陆十渊爱抱自己抱去。
陆十渊尝试闭上眼,可却再没有梦了。是了,他已经出书了。他们被天道强行拖着离开书中。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原来时间定格在他跟楚湛四面相对的那一刻。而那时,他的楚湛已经自刎。也就是说,情劫是在楚湛自刎后临死之前开始的,所以楚湛进书以后,一点法力没有不说,还十分羸弱。
结束了。
当时濒死的他抬头望向自己,那眼睛孤独无助,漆黑圆圆的眼睛,却仍然盛满了期望和等待,清澈无比地看向他。那是明知自己已死,却还要一意孤行的果敢。
四面相对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泉水流淌,泉水叮咚;他就像一片云,离他那么远,手一摸,却咫尺天涯,邈若山河。
他爱的那个人哪,就这样抱着必死的心拉他入世。
他做到了,他让他爱上了他。
可等他醒来,却只能紧紧抱着他已冰凉的躯体,随着那小舟摇晃,血海翻滚,他爱的那个人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楚湛发现陆上神很奇怪。无论他说什么,怎么解释,他永远不会回应。
陆上神每日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把他的肉身放在一个冰棺里,每日驻足,就跟拜佛似,朝九晚五,一日三次。然后天天在冰棺旁打坐。
楚湛不能做任何事,也没地方去。他就看着他打坐。
上神打坐的时候,很是端严,一丝不苟,一句话也不说,严肃正经。楚湛发现陆十渊真的很正经。他所有的幽默估计都给他了。
偶尔有其他神将过来禀告,他们都不敢靠近,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到上神。
陆上神最帅的时刻还是指点天下兵家战事,仙袍一挥,便生诡谲云涌,棋子一持,能定各路定数。
楚湛想,当初那个邓郁光也是这样来请问陆十渊的吧。
但好久,楚湛连二十七神将都看遍了,都没看到邓郁光。楚湛才得知,陆十渊不待见他。邓将军也从来都是让人转述。说起来也是冤。这事情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这是玉帝下旨。可这事情谁说得清呢。
楚湛有次看到邓大将军,还是头上冒火,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咬他一口。
有一次楚湛实在太无聊,跑出去溜达,看到邓郁光和那个张神将在陆十渊的仙殿外瞎转悠,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那貔貅之事已经过去千年,想来仙君已经忘了。”张神将如是道。
“忘?你没看到那个冰棺还在那殿正中心放着嘛。这是仙君提醒自己一日不可忘!”
“可这样守着也没用啊!那楚湛已经魂散,他耗尽了自己的心神开启了时空之门,天道不可逆。他自要受那天谴。仙君应该比我们更懂这个道理。如何能执迷不悟?”
“你懂。你帮我去说。”邓郁光苦啊。这就是中间人的苦。活是天界上头派上来的。罪却要他来背。里外不是人。
可他知道,仙君是生自己的气。他每日跟没事人一样,可他心里苦。他作为下属,如何不能为之解忧呢。
楚湛闷闷地想,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我该遭天谴。我知道这个结果!
可陆十渊倒是没必要跟他一起过清苦的日子。像个苦行僧。事情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久了,一千年了啊。他现在只是一个灵,所以没有什么感觉。
他回到仙殿,看到陆十渊又在那收集清露。他无法理解,收集这玩意干什么?拿的还是他那个八方来福灵光瓶。当初他是用来收集灵液,补充灵气的。是为了填补亘古不洞天上方的漏洞。
他拖着腮看着陆十渊。
阳光照着陆上神雕琢如神的侧脸。千百年来。他从未说过一句话,哪怕是指点下属也只是以棋待己。每日默默地在收集着灵气。
“陆十渊,你到底在做什么呀?”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