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孩子们哄入睡后, 院长从蔓延红光的照相室出来,手里拿着三张照片,一一交给李芸、雷不悦、谢迟。
“这是你们的合照, 看得出来, 这三个孩子都很喜欢你们。”院长佝偻着身躯,脸上的皮肉松弛垂下:“以前来这里的人, 没有同他们讲过这么多的话。”
傅彩彩心想, 这不肯定吗,那些人都是正常人, 谁看见鬼还能保持镇定把它当成活人相处?能不吓得腿抖就已经很不错了。
“给你们留作纪念吧。”院长故意顿了一下:“毕竟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
傅彩彩瞥了一眼照片,可不嘛, 谁还会再来这个鬼地方啊。
三张照片, 第一张在大开的窗户旁,窗外杏叶飘飞,其中一片落在了李芸肩头,李芸和钱曲步站在两侧, 中间的小男孩抱着打了补丁的小狗玩偶, 眼神没有波澜,唇边有一道不怎么明显的弧度。
第二张照片背景在教室黑板前,傅彩彩身后画着一朵向日葵, 雷不悦头顶悬挂着一串红色千纸鹤折纸,她们面前站着一个肤色白净的小女孩, 女孩两只手紧紧攥着她们的衣角,目光透露着对镜头的怯意, 可当院长喊一二三的时候, 小女孩还是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这么看去, 她身上的阴郁都驱散了好几分。
傅彩彩捏着照片的手微微一松,可能小孩儿永远都是小孩儿,即使变成了鬼,也还是渴望获得关爱吧。
第三张照片交给谢迟的时候,院长不明所以地看了温影一眼,这一张照片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坐在一块画板前面,画板上有蔚蓝色的大海,天空盘旋白鸥,温影衣着宽松休闲,一侧脸被沾上青色的颜料。谢迟坐在木质椅子上,神情温柔地看着镜头,一个穿正装的小男孩,模样七八岁,红色领结规规整整,正翘着二郎腿自来熟地坐在谢迟的腿上,表情戏谑又高傲。
温影看完照片还给谢迟:“全家福,别出心裁。”
谢迟摩挲相片边缘,将它藏在手机壳里面:“确实挺有纪念意义。”
“不过,你不觉得这个小孩儿有点眼熟么?”温影似笑非笑地看着谢迟。
谢迟抬头望向窗外阴沉的天气:“又要下雨了。”
温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乌黑羽毛的鸟落回巢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已经到回家的时候了。”
谢迟神情凝重,没有半分轻松的神色:“我想带一个人回去。”
温影很快便明白谢迟所说的那个人是谁:“他已经恨你到不想再见你。”
“因为的确是我食言了。”
“这就是你对他的补偿吗?”
“补偿?”谢迟还没有深深想过这个问题,时间上不允许,无法让他静下心来仔细去考虑他们二人的以后:“算是吧,但我要做的不止这一点。”
“好,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着你。”
温影收回摁在窗沿上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了谢迟垂在腿边的冰冷的手指,谢迟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温影便趁势与他十指相扣交握在一起,掌心传来彼此的温度,真切又虚幻。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谁也没想过,会在方窗框住的一株老树前,叶静风止的阴雨天,望着枯藤老房,嗅着潮湿又沉闷的空气。
陪伴,是浪漫又长久的,远比一切许诺更动听。
那时的谢迟以为自己将永远游荡世间,如没有方向的一叶扁舟。兴许世上的喜怒哀乐,都将和他彻底隔绝。
即便已经做好了孤独永世的准备,也还会在深夜靠着承重墙拿出温影照片怔怔出神。
他仍然向往活着,因为那里还有很重要的人,所以才不会觉得人生了无乐趣。
从天人永隔,再到重逢,他们彼此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需要很多很多努力,才能跨越死亡的悲痛,打破诅咒的桎梏,从遥远的地方来到终点触碰到彼此。
谢迟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紧,令人安心的温度源源不断传来,将他被风吹凉的手捂暖。
“温影。”
叫温影的那个年轻人一直看着他,他转头的时候才发现的。
“真有兄弟会这么肉麻十指相扣的吗?”
谢迟嘴上虽这么说,但并没有试图挣脱温影的手。
“没有。”
温影握住谢迟的手不肯放,空出的另一只手扶住窗沿,将谢迟圈在自己锁下的一方禁地之中。谢迟微讶地转身,迫不得已和温影面对面,后腰抵上半开的窗栏,玻璃窗上紧贴住谢迟的衣片和深深的肩胛。
温影垂下眸瞧着谢迟的红唇,淡淡的吐息在空气中交织,却迟迟没有落下吻。他抬起眼睑,密长的睫毛在眼底洒下一片青色的阴影,眼中映着谢迟通红的耳廓。
暧昧至极的试探,永远清醒时最醉人。
“阿迟。”
他轻声唤着他小时候的名字,一如以往亲密无间依赖彼此的模样。
谢迟心想,太犯规了。
温影眼神会溺死人,他低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目光反复流连在他的双眸和唇边,似乎在无声征求同意。
窗外淡黄色的杏叶从缝隙间飘进,落在他们撑在窗沿的指间,谢迟呼吸微微急促,胸膛那颗不安分的心脏愈发躁动。
他喉结微微一动,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耳畔响起温影的轻笑,不用看也能想象出温影唇角勾起的样子。
然后他听见那个人哑着声音说:“我很爱你,最爱你,只爱你,永远爱你。”
这时雷声震破天际,细雨淅淅沥沥,仿佛一起坠进入了谢迟柔软的心脏,而温影的表白却比雷鸣更震耳欲聋,比落雨更绵密柔情。
谢迟想要亲眼看看温影此生大抵最动情的模样,却还没来得及睁眼,柔软的唇瓣便覆了下来,轻印在他的唇上,犹如骑士供奉的虔诚印章,将一辈子的许诺连同唇边弥留的热度烙印在彼此灵魂深处。
因为有谢迟的默许,所以温影才敢跨过那片深潭。
谢迟的脑子其实已经断片了好久,两个人的技术都不算是熟练,谢迟回应得勉强吃力,温影技巧生涩却靠着本能熟能生巧,将他亲得头脑发昏,险些要喘不过气。
温影如饮水止渴不知停息,还是谢迟抽出手抵住温影的胸膛才终止了这场纠缠。
松开谢迟,温影眼底深深压住难以自抑的情动,用洁白的手帕擦拭掉谢迟唇边的水光,然后直起身目光晦涩地整理好谢迟的衣领。
谢迟撑在墙壁上缓了会儿力气,抬起头却闯入温影深如漩涡仿佛要吞吃掉人的目光,当即像是触到敏感神经,不自然地转过脸。
“怎么?”
被谢迟这一反应弄得温影也不禁浮起难以掩饰的羞涩,脖颈上的皮肤粉了一片,但他还是强作镇定道:“要始乱终弃吗?”
谢迟不言不语,紧抿薄唇,可唇齿间仿佛仍有温影留下的痕迹,刚才怦然心动的暧昧画面怎么都驱逐不出脑海,堪比中了情毒。
半晌,他齿缝中磨出几个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爱人。”温影拢起他一侧的发丝到耳后:“一种任何人都要更亲密的关系。”
在感情方面,谢迟就像他的名字一样,迟钝。
但是谢迟一旦认定,绝不会迟到缺席任何一场爱意。
谢迟关上玻璃窗,蔓延的雨珠顺着重力划下,留下浅浅一道水痕。他听着温影对他的评价,不禁笑了笑:“好,我承认,那你的名字呢?”
温影凑近了些,彼此脚尖相对,贴得很近。暧昧的气息似乎自从捅破窗户纸那一刻开始便无孔不入,萦绕在二人身边。
暖色的光圈洒在谢迟的仰面,温影逆光的面容沉浸阴影,但他的眼睛却非常亮,这样的眼神,谢迟曾经在一场婚礼上见过,那是注视挚爱之人的眼神,犹如看待世间不可多得的唯一珍宝。
温影在他耳边悄悄说:“我是影子,只做那个慢吞吞的人,一个人的影子。”
他从小到大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无论是如何成长,成长成什么样的人,都被他默认按照成长轨迹发展,唯独这个名字,他认真地思考过应该赋予什么含义。
父母跟他说,之所以给你取名温影,是因为世界之大,光明之地一半,阴影之地一半,总有你存在的理由。
也许父母对他的期望正如这般又高又大,可温影自始至终只愿意做一个人的影子,永远守护在他的身边。
他想,这样也不算是违背父母的期望,毕竟这也算是他存在的理由。
这座并不算是温暖的小屋,有白色的蜡烛,明黄的光圈,窗外密林紧挨,乌云蔽日。深山里雨声连绵不绝,在很久之前,这里或许空空如也,没有怨念,没有恨意。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命运轨道上默默前行,没有谁能预料到今后的自己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在什么样的地方。此刻再回首望去,血雨纷飞的帘幕下,只剩厚厚一挞的,写满悲欢离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