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的目的地也没有特别出乎岑青的预料。
当在现实中再次看到眼前这座散发着古韵的宅院,与岑青在梦里的感受也没有特别大的不同。
或许也有种先入为主的原因?
大白天站在这座宅子的大门口,岑青依旧觉得这地方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森感。
这种感觉在真正进了门之后,越往里走就越重。
园林式建筑里绿化太多了,各种树木植物林立着,有些古树一看就已经非常有年头,颇有一种遮天蔽日之感。
这坐古宅占地面积比想象中还要大,一套院落连着一套院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套,岑青暂时分辨不出他梦里的院落在哪里。
司机并没有跟过来,只剩下岑青和贺隶两个人一言不发的朝里走。
途中会偶尔遇到一两个人,应当都是在这里工作的佣人之类。
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远远见到贺隶就会垂手站到一边,在贺隶和岑青走到近前时恭敬的称呼一声“大少爷”,然后沉默着低头等待他们走远,这才会继续动作。
这幅做派用封建余孽来形容会不会显得他很没见过世面?
但岑青确实感觉很不适。
贺隶看起来却很习以为常。
“很不习惯?”
没想到一直沉默的贺隶会和他搭话。
岑青还以为贺隶会因为车上的插曲而心情抑郁到最后。
现在看他显然缓过来了。
也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现在还掌管了家族的贺隶,心理素质和情绪控制总不可能太差。
“哪个正常人都习惯不了吧。”岑青语气淡淡,但是讽刺意味已经足够浓了。
贺隶偏头凝视少年青隽的侧脸,忽然笑了一下,“你和之前有点不一样。”
资料里写着的也是,少年性格沉默内敛,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孤僻冷漠,不像是这种咄咄逼人的刻薄模样。
看来心里也是气得狠了。
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之后也一直站立在金字塔最顶端的豪门少爷很少会去低头看,更不要说跟下位人群共情。
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岑青的心情。
他看着少年在晨曦的光芒晕染下而显得越发透出几分出尘的青隽侧脸,眼神柔和,“其实我也很不喜欢,所以念书之后除了节庆和假期很少回到这里。”
岑青想想也是。
这里甚至已经开出了x市地界,距离太远了,贺隶还要管理贺家企业,也没那么多时间花费在来回路上,想来日常都是居住在市区。
实际过来之后岑青又发现了一点。
这里其实并不是岑青完全陌生的地方。
因为他姥姥姥爷曾经就住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山脚处一个小镇里。
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倒是从来没有带他回来过,想来是怕岑海东闹事。
但在妈妈刚去世那年,他其实在姥姥姥爷家里住过一段时间,直到他们也相继过世……
玙僖!
岑青若有所思。
那么,那段时间会是贺唳单方面和他的交集吗?
但那时他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伤以及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聋子的恐慌中,大部分时候浑浑噩噩,大片记忆都模糊了。
“你就住这里吧,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佣人就可以。”
岑青抽离思绪,抬头打量自己所在的院子。
看起来和这里任何一座院子都没什么太大不同,从推开的房间门外往里看,却意外的看到里面的装修和设施也并不是想象中那样古旧,明显是比较现代化的设计。
“这该不会是贺唳以前住的地方吧?”
岑青发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静候在旁边的两个佣人呼吸都快了,他们没控制住,震惊的看着岑青,满眼都写满恐慌。
贺隶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只是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两个佣人,眼中透出一丝严厉,骇得佣人急忙把头深深垂了下去。
他这眼神极快且隐秘,落在岑青身上时转瞬就恢复了柔和,“怎么会?这里是专门招待贵客的地方,不过你如果对阿唳的住处感兴趣,我抽时间带你去看看。
一晚上没有好好休息,你应该比较累了,就先休息一下吧。
我也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先去见一见长辈。”
他朝岑青点点头,“你这次有我的号码了吧?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岑青一听就知道他在内涵自己之前转手就把他的名片丢进垃圾桶里的事情。
岑青不置可否,也没有问自己要在这里住多久这种多余的废话,看着贺隶转身离开。
“岑少爷是要先洗漱休息,还是先用早餐?”
旁边的佣人见岑青一直站在门边不动,只好上来问道。
岑青瞥了这个年纪看起来没有比自己大多少的佣人一眼,在对方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之后移开了目光,“我去休息,不用你们在旁边候着。”
佣人露出一丝如释重负,连忙和另一名佣人一起退了下去。
太年轻了,一看就是专门筛选过了才调过来这边服务自己的,在他们那里是套不出什么信息的。
岑青一哂,他原本也没打算去跟谁套话。
按照贺唳之前的行事作风,很多事情就算岑青不想知道,也会被迫知道的。
岑青没有再多思,他确实疲惫不堪,脑袋和膝盖还在隐隐作痛,刚才一路在车上也并没有真正睡着,他首先得休息休息恢复一下体力。
岑青从兜里掏出手机,想了想打消了给黄鑫发个定位以防万一的念头,只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现在这个时间不知道黄鑫退烧了没有,交到他舅舅手里应该是能放心的。
而且黄鑫的高烧显然是贺唳搞的鬼,现在他和黄鑫分开了,黄鑫应该不会有危险了。
岑青心下稍忪,摁灭了手机收回兜里。
他没有注意到,他发送出去的消息上边出现了一个不住转动的小圈,几秒之后消息后边出现了发送失败的符号。
岑青抬脚进到了室内,穿过客厅直接去了卧室。
他推开门走进去,却在看到卧室的床时,整个人僵住。
纯白色带刺绣的漂亮床单上,一抹不再纯粹的绿意无比显眼。
那是他之前扯下来丢出去,不知道掉在了租房里哪个角落的玉葫芦。
岑青只觉得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逆流了,过了好一会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垂眸看向静静躺在那里的挂坠。
玉葫芦果然被摔出了一条裂痕。
那裂痕仿佛把玉葫芦一劈两半,左半边是被深得有些发紫的污浊血渍一半给充满,右半边还是原本那剔透的翠绿,但是仔细看就会发现有丝丝缕缕的紫红色污浊已经朝着右半边渗透过去,在玉的内壁形成若隐若现的一张蛛网一般。
这个样子的玉葫芦,让岑青有一瞬想到贺隶那双充满红血丝的阴翳双眼。
不适感在心头闪过。
岑青的视线又落在穿过玉葫芦的那条崭新的红绳上。
阴郁和冰冷在岑青的眼底蔓延,许久之后,少年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玉葫芦挂坠,主动把红绳挂在了脖颈上。
即使反抗又怎么样呢?
他相信他一觉醒来这东西也会出现在他脖子上的。
“贺唳。”
少年的低喃带着点沙哑,仿佛把情绪压抑到了极致,唯有把这名字在齿间咀嚼一般慢慢喊出才能解一解快要压制不住的怒意。
没有半点温情当然更没有情愫。
然而盘旋在耳边的阴冷似乎开心极了,一下又一下的啄吻着少年的耳廓。
‘喜欢……好喜欢青青……’
*
贺隶没有骗岑青,他离开之后确实第一时间去看了母亲。
只不过他的母亲现在一看见他也会露出无比惊恐的神色,原本温婉恬淡的脸孔都要扭曲,尖叫哭喊或者咒骂着,会抓住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朝他砸过来。
哭喊着叫他滚,说他是恶鬼。
贺隶眸色沉沉的看着发疯的女人,对她抄手砸过来的花瓶不闪不避,瞬间脑袋就被砸破,额角有鲜血流了下来。
贺夫人看到鲜血,整个人如同被定住,紧接着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嘴里喃喃着‘对不起’。
贺隶缓步走过去,抬手慢条斯理的给母亲整理她凌乱的发丝,与无比温情的动作截然不同的是他那双情绪很冷漠的眼睛。
贺夫人哆嗦着抬起头,伸手去擦他额头上流下来的血,不住震颤的瞳孔里,映出来的却仿佛是两个人影。
一会是眼前已然成年的贺隶,一会是面容看起来有几分稚嫩且更病态的少年模样。
她受不了似的又高声尖叫起来,想要发狂却已经被贺隶捏住了手腕动惮不得,只能叫得越发凄厉。
贺隶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却也不许她逃开。
厢房的门关得紧紧的,可是贺夫人凄厉的尖叫依旧清晰可闻。
离着门口远远站着的佣人和护工一个个低着头垂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就是一根木桩。
但每一个人心底都被这凄厉的尖叫弄得发寒。
要不是贺家给的实在太多了,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坚持下这份工作。
在贺家大宅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楚,贺家人精神都有点问题,而最吓人的是贺家里面或许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哪怕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穿行在这座坟墓一样的宅院里,都能感受到难以形容的凉意一阵一阵往身上扑。
贺家的男主人们没事基本不会回来这里,这里常年只有贺夫人一个主人,却疯疯癫癫总是弄出很吓人的动静。
还有有时候会发生一些难以解释且细思极恐的事情。
可惜这里每个人都签过非常严格的保密协议,但凡把发生在这里的事情透露出一丝一毫,就算把自己搭上了都赔不起。
他们一个个僵站着,听着房内的动静持续了好久,最后好不容易停下来,便知道到他们上场的时候了。
咯吱——
厢房门打开的声音轻轻响起。
贺家大少爷的皮鞋从门槛内踏了出来。
“最近家里有客,照顾夫人仔细些,不要惊扰了。”
贺隶吩咐了一句,众人低着头连声称是,余光里那双皮鞋渐行渐远,众人这才敢走动,两个白班护工连忙进屋去照看贺夫人。
那边贺隶离开了这处处透着荒凉的院子,站在了院墙外看着墙角爬满的青苔和墙面上甚至出现斑驳和脱落的墙皮,许久之后压着声音开口,“阿唳,不要总是折磨母亲……”
“也不要再强行控制我做事,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
许久之后,古怪的笑声短促的溢出贺隶喉咙。
他声音变得嘶哑了些,“可是我想要青青啊……”
“哥哥,你难道想拒绝我吗?”
“……”
“可是哥哥早就答应过我,无论我想要什么,都会补偿我的不是吗?”
“哥哥,我好痛啊,无法呼吸的感觉实在是太痛太痛了,哥哥你忘记了吗?”
贺隶的脸变得苍白无比,痛苦的神色伴随着他逐渐变得艰难的呼吸而浮现在眼中。
原本高挑挺拔的身影忽然深深的佝偻了下去。
一身矜贵的男人在这个无人的角落痛苦挣扎,双手死死扣住自己的脖颈,乍一看像是要掐死自己,仔细看又像是在和另一双看不见的手角力争夺控制权。
肺里的氧气都要被挤空了,无法呼吸的痛苦让他眼前出现了大块大块黑斑。
男人身体侧着倒地,痛苦得蜷缩起来……
*
岑青又一次在梦中一脚踏入了眼熟的院落。
但是这一次的院落和上一次看到的不同,院子里的花开得很盛,一派繁荣的景象。
他对于自己再一次做梦已经见惯不怪,抬脚就朝里走去。
熟悉的回廊熟悉的水榭,这次坐在水榭里的贺夫人看起来却远比上次看起来还要年轻得多。
岑青的目光落在了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夫人,这外面暑气大,还是回房里休息吧?”
佣人模样的人站在贺夫人旁边给她扇扇子,一脸关切。
贺夫人眉宇间满是愁意,轻声说道,“我不敢回屋,我一睡着就做梦,我又梦到了……”
“我梦到我掉进了水里,水里有两条蛇,一条张口就把另一条吞掉了,然后它长出两个头来,朝我露出血红的獠牙,一口咬穿了我的肚皮,我的肚子好疼,流了好多好多血……”
温柔的声音一点一点讲述着可怕的梦境。
平静的语调却听得人不由自主带入了她所描述出来的画面,只觉得遍体生寒。
“阿梅,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看我?我好怕。”
叫做阿梅的佣人眼睛里露出怜悯来。
听说先生最近和那个爆火的国际名模正打得火热……怎会可能回来。
嘴上却安慰道,“先生生意忙,但肯定一有时间就会回来陪夫人的。”
贺夫人垂下眼睛,轻声说道,“是吗?可是我一个人真的很害怕,不然让人去接我母亲过来陪我几天好不好?”
阿梅欲言又止,终究不忍,“我……打电话跟先生请示一下。”
岑青看出来了,贺夫人看起来像是一位女主人,却其实只是一只毫无自由被关在华丽笼子里的鸟。
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等再次清晰起来,岑青面前又换了一副场景。
贺夫人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门外的人听到动静连忙冲进卧室,其中有那个阿梅,还有一个穿着朴素长相与贺夫人有五分相似的女人,应当是她的母亲。
然而跟在身后的另外一个人影却让岑青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老太太额头上戴着一条黑色绣银线的抹额,满头银丝规规整整盘在脑后,一张脸虽满是皱纹但因面相显得非常慈眉善目,只不过此时那张记忆里总是笑呵呵的脸上,是无比严肃的表情。
她身量不高,人也瘦,穿着一身深色的短褂长裤黑布鞋,像个上几个年代的人。
这是……
岑青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