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游知道自己骨子里就不是好东西。
首先他不喜欢他的家庭。
其实对于他家庭的记忆,李春游一直模糊无比。
只记得在自己还是小孩儿时,家里就住进来了个讨人厌的二伯。
蹭吃蹭喝还天天阴阳怪气。
不过彼时他家还算有点余钱的主,李老头自己开办私塾教书,家中有地自给自足,日子也能凑合过下去。
然而乱世总伴随着很多不确定性,比如今天的战争明天的饥荒。
虽然战争的烈火未烧及普通人家,但饥荒的影子已经慢慢吞噬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年开始转折。
那年李春游刚15岁,饥荒开始的第一年。
少年人总有股傻劲儿,出生的牛犊不怕虎,以为灾难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大概是从第一个饿死的邻村少女开始,又或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江水变得有毒,更可能是二伯这么废物的懒汉都开始急得抓耳挠腮。
米缸慢慢见底,李春游眸子幽黑,喉结滚动。
他已经很久没吃饱饭了。
*
“小兄弟,能讨口水喝吗?”
一只素白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命运的齿轮又发生改变。
突然一个名叫“桃襄”的怪人闯进了他的生活。
就像朝着井水砸了一颗鹅卵石,按理来说应该无事发生,但这颗“鹅卵石”不仅砸得水花激荡,还像一个小锤子,慢慢破开了李春游心中的冰霜。
桃襄自然是个怪人。
他能凭空变出来很多稀奇古代的食物给自己填饱肚子;
还逼着自己喝“蛋白粉”来长肌肉,
还会坑自己吃加了双倍辣的火鸡面。
当自己辣的大汗淋漓逼出了眼泪,桃襄总会笑得很开心,骂自己“笨蛋。”
可有一天,他说:“春游,实话告诉你。”
——“其实,你生活在一本书里;而我,是穿书员。”
李春游心中并没有太多震惊。
他早就知道他和桃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但桃襄曾经对他道:“我喜欢你。”
李春游眸色又暗了暗,默默抱紧他腰腹:“不要离开我。”
好像总要跌宕起伏,才符合世俗的价值观。
如果他们的故事平淡如水——表白,心意相通,成亲,幸福地过一辈子……
那就构不成小说的标准。
起承转合。
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呢?
*
在满目猩红中,少年麻木地等待着箭雨的来袭。
这是他和桃襄的第59次轮回。
他们还是输了。
*
当痛到失去知觉,眼睛哭到几乎失明,而心上人还像砂砾一样从指缝中消逝。
李春游抱紧桃襄的尸体,发出了野兽般绝望的吼叫。
第300次时,他决定换个方式。
*
再次睁开眼,还是一片祥和的丰年村。
李春游有些恍惚。
耳畔还是二伯的阴阳怪气和父亲的一声声叹息。
此时王工又来哐哐哐地砸门,说地该收租了。
李老头扶着墙上前去跟王工争辩,怎么一个月要收两次租?
王工脸上又露出讥讽的神情,然而还未开口,忽地瞳孔骤缩。
李春游一刀捅穿了他的喉咙。
尖叫声哭喊声,李春游已经听不清看不见了。
只知道围过来了很多人,而且这些人的脸,都渐渐与那夜的恶魔们重合。
他们挖去了桃襄的眼睛,整个丰年村都是帮凶。
李春游顿时浑身血液倒流。
……
“你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他的桃襄正抱着一束刚采摘的鲜花,五颜六色,还沾着露水,点缀着他们温馨的小窝。
“你……”桃襄怔道:“怎么浑身都是血!”
“嗯。”李春游笑了笑,黏腻的血迹让布料都粘在肌肤上,少年人颀长的身材一览无余。
就连额前的碎发都在淌着血珠,李春游上前一步圈住桃襄,浓郁的血腥气充斥在家中。
“他们要欺负你,我就先把他们都杀了。”
李春游感受怀中的人身体一僵,随后大力地推开了自己,眼神不可置信。
桃襄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手足无措地朝后躲,只知道摸着太阳穴颤声道:“007呼叫总部,请求……”
李春游神色一凛,像个豹子似的扑上去掐住桃襄的脖子怒吼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谁?!他们要挖你的眼球,是我救了你,你竟然连我都不信!”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委屈,竟然没发现手底下的桃襄因为没有防备,被他掐得渐渐白眼外翻,直至昏死。
李春游好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倏然松了手。
把食指颤抖地放在桃襄鼻腔下,还有呼吸。
他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早就泪流满面。
“别怕。”他将昏过去的桃襄抱在怀中,疯子似的抚摸着他的头顶,疯疯癫癫道:“他们都死了,没人敢欺负你了,这里只有我、只有我……”
*
说来可笑。
李春游憎恨那群曾经囚/禁了桃襄的村民们,并亲手杀了他们;
现在他却用那根村民们准备好的绳索,将桃襄像是栓狗似的关押了起来。
李春游觉得自己早就疯了。
桃襄恨他,总比桃襄再次死在自己眼前好。
“哥哥,吃饭了。”
不知道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他已经经历了几天。
日日都是被当成畜生样的拘.束屈辱,夜夜皆是残酷的性折磨。
桃襄逃不走,除了咬断舌头外也自.杀不了。
双手被高高吊起固定在墙上,整个人被关押在狗笼中——李春游并不是有意羞辱他,而是只找到了这么大的铁笼子。
少年温柔地将肉片喂到桃襄嘴边,桃襄透过发丝,朝他瞪来双血红溢满仇恨的眼球。
“你不是李春游。”他咬牙,仿佛要生吞活剥了眼前的少年。
李春游觉得有趣,问道:“那我是谁?”
“呵,你不配叫这个名字。”桃襄脸色惨白皆是病态。
“不叫这个名字也行,反正我也厌恶之前那个怂货。”他笑道:“要是早知道这样能和哥哥永远在一起,就不必废好些功夫。”
“弃子为木,去日为丰。”他道:“从今天起,我叫木丰可好?”
桃襄眼球浑浊。
他要桃襄吃东西,桃襄拼死抵抗不吃。
木丰便卸了桃襄下巴,喂他肉。
“好吃吗?”木丰笑眯眯道:“曾经哥哥夸我做饭好吃,今天这肉可让我不好找。”
“……现在是饥荒,你哪里来的肉?”
木丰勾了勾嘴角,道:“哥哥还记得村口那老太婆家的孙女小梅吗?”
“自然是她的肉。”
桃襄彻底崩溃了,从精神到躯体都承受着剧痛。
他胃中掀起巨大的恶心,吐出的酸水灼烧的嗓子,让本就没什么吃食的身体经受着巨大折磨。
木丰倒是津津有味。
他眯着眼睛笑,看桃襄哭得撕心裂肺,嗓子沙哑到几乎失声:“你杀了我,杀了我!”
铁链一阵叮铃咣当。
或许在爱人上百次的死亡中,木丰早就习以为常。
温柔地重新接好桃襄下巴,爱抚着他的发丝道:“我怎么舍得杀哥哥呢?”
桃襄被他折磨了十天。
这整整十天,已经让谪仙般的他,变得形如枯槁狼狈不堪。
忽地,桃襄嘴巴里溢出一口黑血。
木丰从他血红的眼球中,竟然看到了一丝哀求:“你把李春游还给我……”
当夜,桃襄选择了最痛苦的自.杀方式,硬生生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木丰好像没多大反应,只是自嘲地笑了两声。
随后抱着尸体,一同长眠在江底。
*
大概在第350次,木丰意识道囚.禁这个法子也行不通。
因为他的桃襄太聪明了,总会想方设法地逃跑和自.尽。
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木丰意识到了棕皮书的存在。
不过那时木丰已经身心俱惫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可怕的怪物一般,冷血残酷。
他躲进了白桦国土散心。
白桦是个神奇的地方,偌大的国土人烟稀少,且处处透露着诡异。
“你小子走路他妈不看路啊!”一个巴掌甩来,木丰被打得发懵。
是死在他手下的王工。
随后,他发现了更多熟悉的面孔:老太婆,二伯,小梅……
这些早就死在由仪的冤魂,来找他报仇了?
骇人的恐惧席卷全身,木丰跌跌撞撞地逃跑,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胆小,敢做不敢当。
他早就不是正常人,但他也怕鬼。
就在黑夜中磕磕绊绊蜷缩角落之时,一只温暖的手摸上了他的头顶。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啊?”
木丰蓦然睁开眼,瞳孔缩小。
*
木丰问:“你是谁?”
那人回答道:“我是桃襄啊。”
木丰又问:“桃襄是谁?”
那人美目流转,眉开眼笑地环上木丰脖颈:“是你的‘娘子’啊。”
木丰好像一个从极寒地带跑到火焰山上的人,盯着桃襄那张如玉温润的脸庞,喉结一动,喃喃道:“是假的,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木丰便知道是假的。
柔软的皮肤下,不是骨头,而是木头。
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音色,唯独那人好像个单纯无邪的孩子,对木丰唯命是从。
木丰颤声道:“亲亲我……”
傀儡听话地亲了上去。
傀儡当然没有温度,有的只是舌头冰凉的触感,像是蛇一样。
但是木丰不在乎。
他抱着傀儡,哭得撕心裂肺。
*
他知道,如果真正的桃襄看见了,一定会冷言讽道:“你哭什么,死在你手下的亡魂都还来不及哭!”
是啊,他哭什么呢?
哭还在少年的年纪,便经历了非人的苦痛;
哭他的世界是假的,唯一真的也留不住;
哭他分明死死攥住了爱人的手,然而得到的,只是爱人那一次次无奈又怜惜的微笑:“对不起……”;
哭他世界观宛如被打碎的镜子般崩塌,哭他无人疼无人爱,哭他咎由自取。
哭他,又找回了“桃襄”。
*
木丰发现这个傀儡是真的很乖。
乖到令人发指。
不哭不闹,在他面前杀了村中所有人,傀儡只会挂着甜甜的微笑靠在自己肩膀上:“累不累啊?”
木丰反而自己战栗。
傀儡没有人的七情六欲,即使在他面前做更多残忍的事来刺激他,傀儡只会笑。
木丰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犯贱。
既希望桃襄跟傀儡一样听话,又希望傀儡有桃襄的情感。
再然后,他发现个神奇的事情。
白桦这片土地,都是假的。
白桦就像是由仪的镜子一样,由仪曾经死过什么人,白桦这边就会出现谁的傀儡。
而木丰也恍然大悟。
自己之所以也出现在白桦这片土地上,不也是因为自己死过好多次吗?
但他不一样,他有身为“李春游”的七情六欲,便足矣控制这群傀儡。
*
木丰又换了种新思路。
他决定把傀儡变成真的桃襄。
而方法也很简单,便是杀了真人,再从他体内刨出情.欲。
其实第一次将刀尖对准桃襄时,木丰的手还在抖。
“别怕,”他听见自己像是种蛊般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我给你喝安.眠药,绝不让你感到一点疼……”
桃襄也用锋寒的剑刃对准了他,奈何在箭雨之下,谁人都逃不过。
木丰勉强苟延残喘,捡回一条命。
他这辈子,绝对最讨厌血了。
他又不由得觉得很讽刺。
是不是如果不是自己,桃襄这世也不会死?
*
“我怎么发现你最近不开心?”木丰问身着青衣的傀儡道。
傀儡勉强笑了笑,说:“我想你多陪陪我。”
木丰一样看穿他心思,笑道:“你是希望我多陪你,还是实则希望我不要再去杀他了?”
青衣傀儡垂下了眼睫。
木丰擦干净剑锋,再次离开。
能听青衣傀儡说这些话,木丰其实很高兴。
说明他有趋近人的情感,一直以来努力并未白费。
现在,只剩下了“恶欲”。
他的桃襄就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
“李春游,小心!”
战火纷飞,木丰头皮发麻。
他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正当他以为是桃襄喊自己时,身侧竟然有一少年策马奔腾,英姿飒爽地同他擦肩。
果然是他。
木丰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的时间本就错乱不堪,他知道这个少年是他分化出来,在此时空中的分/身,也就是切片其一。
但让木丰没想到的是,这个时空的切片竟然能活这么久?
其他时空的切片,要不跟他一样在最开始就扭曲成了折磨爱人的怪物,要不没有勇气一次次轮回,沉淀成白骨。
而方才从他眼前掠过的切片——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眸澄澈宛如秋水,坚毅地攥着一杆银枪,红缨飘摇。
与桃襄并肩作战。
木丰不可思议。
他们竟然并肩作战!
这个李春游竟然没有囚/禁他,没有杀他没有对他起虐欲。
而是利用了痛苦的回忆,去躲过了致命的箭雨。
然后在夕阳下,二人互相搀扶,消失在了木丰的视野中。
那天,木丰愣在原地很久很久。
他脑子里想了很多东西,唯一记住的就三个字——凭什么?
*
凭什么这个李春游,能有桃襄?
又凭什么桃襄他,会对李春游绽开如此笑靥?
木丰甚至觉得能不能剖出恶欲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凭什么在一起?
为什么李春游可以,而他不可以?
他也是李春游啊!
*
每当木丰觉得离成功只差一点点时,总会失败。
就像冥冥之中有人操控一般。
寒冬腊月,军营中的桃树却开得灼灼烈艳,夺目万分。
他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他还是没攥住桃襄的手。
整整四百次。
李春游怒吼着将自己斩杀,而木丰竟然感受不到一丁点疼痛,就好像自己才是傀儡那般。
他透过晶莹剔透的桃花瓣,看到了很多张面孔,走马灯似的闪过,最终停留在桃襄那张不喜不悲的脸上。
桃襄还是宛如谪仙,风霁月朗,俊秀的眉眼间似乎有星辰陨落。
“凭什么?”他无声地哭道。
桃襄微微敛目看他,就像看地上的一粒尘埃,平静道:“从你放弃李春游的身份开始,你便是作茧自缚。”
木丰听见自己嗓子里冒出古怪的笑声,随后仰头,眼眶溢出鲜血,一字一顿道:“作茧自缚?”
“我活该,我该死。”他从未笑得如此畅快道:“桃襄,你若亲眼见李春游死四百多次,而你只能绝望无助地眼睁睁地看着,你会是什么心情?”
“你会不会疯,会不会扭曲,会不会想杀了所有人陪葬!李春游受了一点小伤你都心疼的要死,要是他一遍遍地死呢?命运不公平,如果你经历了这些你还会无动于衷吗!你说话啊!”
桃襄垂下眸子,好像有一丝波动的情绪,不过转瞬而逝。
但一瞬间,木丰觉得也不重要了。
他竟然在质问自己临死前的幻象,可笑至极。
木丰好像释怀了,撤走所有的力气,浮现了个无奈的微笑:“幸好,这种痛苦不是你来承担。”
不用你一遍遍体会生离死别,不用你体验抓不住的绝望,不用你当最后死的那个人。
花瓣似雨点般落下,木丰终于合上了眼睛。
他竟然觉得这种结局也不错。
毕竟,他也曾是李春游……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慎看!
慎!
看!
平行时空线!
…
…
平行时空——
山上病死的桃树竟然一夜抽出了新的枝条。
树干是青绿色,大病初愈的模样。
树灵是个眉眼清秀的小神仙,正拎着水桶给自己的本体浇水呢。
“大哥哥——”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宛如粉玉雕琢般的孩童扯了扯树灵的衣摆。
树灵放下水桶,将孩子抱在怀中,眼底泛着怜爱,轻声哼着催眠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
偶买噶木丰番外终于搞完了嘿嘿。
这是最后一虐了,发誓红豆和安知的番外不虐呜呜呜。
平行时空线算是我的私心吧,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啦哈哈。其实我想过把傀儡桃儿和木丰搞成CP的,还有点小般配!但文中没有明说,大家想把他俩看成CP也好不看成CP也好,木丰的故事算是告一段落啦。
老李坚守初心,并未变成木丰;桃儿在极度的痛苦之下,也并未做出出格的举动。
也算是不忘初心吧。
接下来的番外三就是退休大婚啦哈哈哈!
那个,番外三,可能,俺的私设会有点多嘿嘿,但不会让大家看不懂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