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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弋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在乡下陪郁琰待了半个多月。

  一开始姥爷还会拉着他开小船一块去附近小岛上野钓。然而第一天回去的时候,两人把篓里的鱼倒出来,由姥姥做裁判数了数,结果发现朝弋钓到的鱼比姥爷还多了两只。

  姥爷并不服输,辩说他这是还处在“新手保护期”,属于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这次的结果不作数。

  紧接着第二、三天,姥爷看着朝弋那边几次连杆,而自己这儿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本来就挺伤心的,回去再被老太太一顿嘲讽数落,顿时就急眼了,当下决定和这个“新钓友”一刀两断,第四天早早就自己开船跑了。

  郁琰白天不愿意出去,朝弋就到下边又买了张躺椅回来,天气好的时候朝弋就跟他并排躺在树荫底下,看天上的云从这边再飘到那边。

  人浸在那满院被风扫落的桂花香里,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朝弋懒洋洋地把手探过去,慢悠悠地牵住郁琰的指尖,摇椅一晃,两只连在一起的手也就跟着晃荡。

  于是朝弋的心神也就跟着晃荡。

  等到入夜无人时,两人偶尔会在这附近散散步,道旁是摇曳着的芒草的影子,星月皎洁,时不时能听见秋虫在夜色中懒怠地轻鸣。

  风里还夹杂着几分末伏刚过的燥热气息,朝弋偏头拨开郁琰垂在脸侧的长发,很轻地在他眼角上碰了一下。

  话里像带着笑,又像带着遗憾:“要是早一点站到你面前就好了。”

  那时候的郁琰十七岁,还是白纸一样的纯色,而他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大胆,小心翼翼的单恋依然会是他的“开场白”,他会死缠烂打地靠近,穷追不舍地告白。

  然后他们可能会像普通的年轻情侣那样恋爱,尽管过程会比别人要辛苦一些。

  但那样的人生大概也不会有缺憾了。

  “当然现在这样也很好。”

  郁琰顿了顿,然后才缓慢地开口:“我那时候,其实远比你想象得要讨厌得多……”

  朝弋只在通讯软件上见过他经过润色的表述,远远地看见过一个并不真实的幻象。

  他远没有这个人想象中的那么好,那时候除了朝冶,几乎没人能忍受他的古怪,他把自己像一件易碎品那样,一层又一层地包裹了起来,隔绝所有的善意与恶意。

  他也几乎不和学校里的任何人说话,孤僻成了同学们口中的“自闭症”和“哑巴”。

  朝弋并不明白他口中的“讨厌”二字从何而来,从第一次朝文斌把他带去主宅,他就很想要他。

  “所以第一次你说要来见我的时候,我很害怕,”郁琰说得很慢,闲谈似的平静口吻,“害怕你发现我其实和你认知里的那个人不一样……”

  朝弋反驳:“我去见过你。”

  “你只是远远地……”

  “你怎么知道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朝弋打断他,“有好多次你走出校门的时候我都故意和你擦肩而过。”

  “是你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我。”

  他当然知道他那时候的孤僻与寡合,知道那些人对他编排诋毁的话,也知道他的孤单与落寞。

  所以他才会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也从不觉得自己近乎无望的单恋有什么辛苦之处。

  “你怎么不明白呢?”

  “如果你和我说,只要在这里等你十年,你就会来爱我,我就会乖乖坐在这里等十年。”

  “你是郁琰,是好多鱼,那就是真实的。”

  郁琰失措地看向他。

  “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你,我都会爱你。”

  他想拥抱的不只有当下的这个人,还有彼时朝家主宅里“属于”他大哥的小小玩伴,那个少失怙恃的少年,甚至是在他墓碑前那个笑着说“以后没有花了”的单薄人影。

  朝弋这一辈子想要过很多东西。

  想要过一个自己的爸爸、想要过母亲的注视和爱、想要过朝冶的玩具、想过养狗,也想过养猫……

  后来有些愿望实现了,有些愿望放弃了,只有“郁琰”两个字,是他贯穿一生的渴望。

  *

  朝弋这半个多月以来都没怎么碰过手机。

  工作上的事余助每天都会总结好发到他邮箱,运气好的话就只需要点开看看,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就得打开电脑开一段视频会议。

  必须得他本人去做的工作朝弋则一律往后推,说等自己“度假”回来再一并处理。

  这天临睡前朝弋偶然翻了翻私人账号,这才发现聘请的那位律师已经连续给他发了三天的开庭通知,朝弋迷迷糊糊地看了眼日期,才发现二审就定在明天。

  但因为私心想和郁琰再多待一会儿,所以朝弋干脆定了个凌晨四点的闹钟,打算睡一晚再走。

  第二天天还没亮,朝弋便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郁琰还在睡,朝弋舍不得叫醒他,于是便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后就急忙忙地开车回去了。

  早上八点左右,郁琰被姥姥站在院里呼唤姥爷吃早饭的声音惊醒。

  背后的衣料已经被冷汗浸湿了,郁琰靠坐在床头缓了好一会儿,那种噩梦里带出来的惊惧和慌乱也仍未完全散去。

  他在杂乱无序的梦里穿梭者,上一秒还在学校里翻着书页,下一秒忽然一脚踩进了这方小院里。

  郁琰看见院外的躺椅被蒙上了一张长长的白布,底下隐约是个人形轮廓,他感到不解,于是偏头去问身侧的朝弋:“他是谁?”

  朝弋没看他,只是轻巧地回答说:“是鼎先那位主管啊,你忘了?”

  郁琰刚想问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原来还站在他身边的朝弋却忽然消失不见了,他四下张望,低头却看见另一张躺椅上也被蒙上了一层白布。

  他小声地叫了一声朝弋的名字,但并没有人回应他。

  姥姥他们似乎都不在,院里除了他和这两具“遗体”,好像就没有旁人了。

  于是郁琰只好慢慢地朝那张躺椅走过去,然后颤抖地揭开了白布——

  看不清脸,但郁琰在这人赤|裸而狼狈的身体上看见了一枚水蓝色的吊坠,那是一只小鱼的形状。

  好在姥姥的嗓音及时将他从这场噩梦里一把拉了回来。

  身侧是空的。郁琰愣了愣,朝弋以往从来都不会比他先起,就算早醒了,也会陪着他在床上多赖一会儿。

  郁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看了眼今天的日期。

  紧接着他光着脚跑下床,然后一把推开了洗手间的门,他呼吸一坠——朝弋并没有在里面。

  旋即郁琰又听见敲门声,他急乱地跑过去,拉开门。

  门外的姥姥被他吓了一跳,这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还穿着睡衣,连头发也是乱的:“正想叫你吃早……”

  “朝弋呢?”

  姥姥忙道:“小朝好像今天一早就走了,姥爷刚刚和我讲说,他早上爬起来捉蚯蚓的时候,小朝跟他说什么回去有事,办完事就马上回来,让我们等你醒了再和你说一声。”

  郁琰开始给朝弋打电话,但那边一直是关机的状态。

  *

  刘霁接到郁琰电话的时候,人还在上班路上,郁琰旁的话也没多说,只说自己现在马上要回A市。

  刘霁跟了他这么久,从未听见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当下也紧张起来:“您先别着急,我打电话叫镇上的熟人开车去接您。”

  “很快,十分钟之内就到。”

  虽然替他安排好了车,但小刘到底还是放不下心,郁琰现在预产期将近,万一出点什么事,等不到他亲自来发落,朝弋恐怕就先得把自己宰了。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直接旷工,开车到半道上把人接了下来。

  接到郁琰的时候,刘霁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要让他具体说是哪儿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郁琰上车后,便径直在导航上输入了A市一处跨江大桥的地址,刘霁看了眼屏幕,有些不解地问:“您怎么忽然想去安华桥?”

  小刘记得那附近只有一个小商圈,还有条商业化的美食街,东西卖得又贵有难吃,只有外地游客会去那玩,再加上那边离他住的地方也远,他平时没事都不怎么往那边去。

  郁琰没说话,只是依然不停地给朝弋打着电话。

  小刘一偏头,不小心瞥见他手机最近通话页面上满页的“朝弋”两个字,心里有种毛毛的感觉。

  于是也不敢再多嘴,踩着油门就往目的地走。

  谁知快到地方的时候,前方却突然堵车了,小刘怕郁琰等着急,因此忙降下车窗问停在隔壁的那位摩托车大哥:“大哥,前边怎么忽然堵了?平时这会儿我记得也不到堵的时候啊?”

  纹身大哥往前面张望了几眼,迷茫地:“刚刚好像听人在前面喊,说什么出车祸了,我估计还得再堵会儿,你要是着急的话还是换条路走吧……”

  听见车里传来安全带被解开的声音,小刘才终于回过头,只见那人看向自己,煞白的一张脸,只有眼眶是红的。

  “我要下车。”

  刘霁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里是马路上,机动车道……”

  “很危险”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人就已经兀自按下了解锁键,打开车门冲了下去。

  小刘想拦又不敢拦,只好也下了车,追在他身后跟着一起跑。

  周边有车在鸣笛,喇叭声此起彼伏,可郁琰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脑海中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往前走。

  哪怕知道如果真是他的话……就算自己追到现场,也无济于事,但郁琰还是想快点赶到他身边。

  刘霁很快就追了上来,他艰难地拉住了郁琰的小臂,气喘吁吁道:“郁总……”

  “滚开。”郁琰完全没看他。

  小刘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解地愣了愣。

  周围被堵在这里的车辆纷纷降下车窗,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

  郁琰还在继续往前走。

  正当他即将看到车祸现场的时候,放在外套里的手机却忽然震响了起来,他茫然地拿出手机,只见来电显示上写着“朝弋”两个字。

  透过车与车之间的夹隙,郁琰看见那所谓车祸,不过是两车意外追尾,不是朝弋的那辆车,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也并不是他。

  僵硬的身体终于开始慢慢回过血来,郁琰的腿忽然就软了,他无意识地向后踉跄了半步,差点摔坐在地上,好在被小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过了一会儿,郁琰才终于颤抖着接起了那通电话,听见电话那头的人着急道:“怎么了琰琰?”

  “你去哪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朝弋听出他话音里的哭腔,心一下就吊了起来:“那个案子刚刚开庭二审,工作人员让我们把手机关了,我现在才刚出来。”

  他听见手机那头传来的车喇叭声,紧张询问道:“你现在在哪?”

  郁琰没说话,只是拿着手机,逆着车流慢慢往回走。

  “郁琰?”

  等不到他的回答,朝弋只好自己看了眼他的手机定位,在看到设备定位在“安华桥”之后,朝弋心跳一坠。

  “你找家店坐坐,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过去。”

  “求你别过来,”郁琰终于说话了,“我回家等你。”

  朝弋刚想拒绝,就听电话里又传来了刘霁的声音:“朝董,您把新家地址发给我,我开车带郁总过去。”

  从法院到安华桥那边几乎横跨了大半个A市,他就算现在赶过去,最快也得一个多小时以后才能到。

  朝弋没办法,只好听话地把现在的地址发给了刘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