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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人医院里。

  陈颐鸣将覆在脸上的口罩又往上提了一提,从停车场上来后,他就径直来到住院部,接着很自然地走到了前台:“请问这里有一位名叫郁琰的病人吗?”

  “我是他的下属,代表我们部门过来探病,”顿了顿,又特意强调道,“他应该是昨天刚入院的。”

  “您稍等一下,”说着前台的护士便将一个便签本放在他面前,“请您写明那位病人的姓名,我这边好帮您查询病人所在的楼层和房号。”

  陈颐鸣龙飞凤舞地在纸页上留下了两个字。

  护士把便签本接过去,又将这个名字输入电脑,然后淡淡地看了台前的陈颐鸣一眼:“不好意思先生,医院系统里并没有找到和这位病人相关的信息。”

  “您看是找错医院了,还是名字不对?”

  陈颐鸣不自觉地皱了皱眉:“那麻烦你再帮忙查查有没有‘朝弋’这个名字,朝是朝代的朝、游是游弋的弋。”

  护士在再次查询过后依然摇头:“您要不还是直接联系一下那位先生?”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直接一间一间找上去的时候,一个提着东西的中年男人忽然出现在了一楼大厅里。

  这人的外貌身形像极了他特意找来跟踪朝弋的那位私家侦探昨晚发来的照片里、那位负责给朝弋开车的男司机。

  陈颐鸣一言不发,只是尾随在这人身后,悄悄地跟上了楼。

  住院部的独立病室占了两个楼层,但来往进出的人却很少,护士站的值班护士见他西装革履,手里又提着果篮,于是也就没怎么盘问,只叫他在站台处登记了姓名和资料,就让他进去了。

  陈颐鸣急急地登记完,一转身便看见那个中年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一间病房前,于是他紧接着也缓步跟了上去。

  那间房门并未落锁,陈颐鸣悄没生息地摁下门把手,随后将那扇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紧接着他人半贴上去,探进去的视线正对上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

  郁琰和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头发长长了,柔顺的黑发披散下来,有一部分被他用手拨到耳后,暴露在他视野中的每一寸尺肤都白到几乎透明,被窗外的日光勾勒出一层冷艳的光晕。

  这个人依然是冷淡而疏离的,可陈颐鸣却莫名从他身上窥见了一股糜熟的香气,让他不自觉地想到了绽放的莲、盛开的芬芳。

  可这股不自然的香气里同时又含着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就像是被尖锥敲碎的车玻璃,好像只要轻轻向外一推,它就会完全碎掉。

  那个司机说完话,便把手中的袋子递了过去,那里边看上去似乎装着什么点心,站在窗边的郁琰闻言转过身,于是那被遮在单薄病号服中的突起的腹部便完全暴露在陈颐鸣的视野之中。

  他的呼吸一滞,眼里写满了震惊。

  陈颐鸣的第一反应是郁琰可能只是胖了,可胖也不会只胖肚子,那里也不可能突起得这么明显,这个理由实在过于牵强。

  他愣了有一会儿,才划开手机,就着门缝偷拍了一张郁琰的照片,正打算把照片发给朝钰薇的时候,却发现病房内的郁琰似乎已经注意到了房门这边。

  陈颐鸣不知道郁琰是否发现了他,但透过门缝同他交视的那一眼,陈颐鸣在郁琰眼里看到了几分一闪而过的厌烦。

  紧接着,一只大手抓住他的后衣领,猝不及防地将他狠狠向后一拽,旋即病房门很快便被那人用另一只手重重带上了。

  “陈助,”他听见那人说,“很巧啊。”

  陈颐鸣顺着那人的力道回头,可迎接他的却是充斥着暴力的一拳。

  这家私人医院独立病房区的隔音做得很好,房门一关上,里边的人就听不见走廊上的动静了。

  等郁琰走到门口打开门,走廊上已经半片人影都看不见了。

  被留在病房内看护的黄阿姨生怕他想出去,于是连忙道:“可能是谁开错了门,看一眼发现不对,就又走了。”

  好在郁琰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只是偏头问司机:“朝弋呢?”

  “先生在楼下给您办出院手续,应该很快就上来了。”

  “我去楼下找找老板。”说着司机便走出了病房。

  他不敢在这里久待,那个难搞的老板似乎总觉得全天下的男人对他家里这位都存有淫邪的心思,甚至在让他上来送点心之前,还要仔细盘问他的家庭情况。在得知他已经结婚快二十年,并且还育有两女之后,这才有点放心的意思。

  但在见到郁琰以后,他忽然觉得,也不怪朝弋会这么警惕。

  可就算生得再漂亮,那张脸上也是男相居多,他看到了也只觉得自卑犯怯,眼都不敢多抬,更别提有什么淫|靡之心了。

  *

  朝弋很快就回来了。

  “东西收拾好了吗?”他问黄阿姨,“施医生呢,又晃哪儿去了?”

  “早都收好了,也就那点东西,”黄阿姨笑着说,“小施医生刚到楼下超市买零食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朝弋给了她一个眼神,黄阿姨立马便道:“那我就先把行李拿下去了,刚好看看那丫头从超市里出来没有。”

  行李箱滚轮的声音渐拉渐远,朝弋走到沙发前,然后没什么表情地坐到了郁琰旁边。

  “想回去看看吗?”他忽然问。

  郁琰知道他说的“回去”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说话。

  “不想吗?”他继续说,“那两个女人都在找你,孟兰淳还让老徐来套我的话。”

  他嗤笑一声:“那个蠢货,还以为卫枫已经被我弄死了,所以他才没能把你带回来……”

  迟迟不见郁琰有什么反应,朝弋忽然又道:“但如果她们亲眼看见了你现在的样子,她们还会拿你当‘亲人’看待吗?”

  “她们那么恨我,也会一样恨这个孩子。”

  朝弋说着抱住他,郁琰则低头看着他右手指关节上因为用力过猛而擦出的痕迹,嘴上却并没有问他是怎么处理的陈颐鸣。

  现在不是在荒无人迹的海岛上,对象也不是社会关系单薄的卫枫,虽然已经从朝阳离职了,但陈颐鸣此人的社会关系相当复杂,轻易不好下死手。

  郁琰碰了碰他指骨上的擦伤:“如果我说想,你会放我走吗?”

  朝弋没说话。

  虽然开口是问句,但他并没有给郁琰留下选择的余地,他只能说不想,也只能不想。

  “你问我说‘想过以后吗’,”郁琰偏过脸,没什么情绪地,“你自己呢,想过以后吗?”

  朝弋不自觉地收紧了环在他身上的手。

  只有把郁琰困在那个由他构造出的“笼子”里,朝弋才会感到一丝安心,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将这个人用一只密不透风的罩子封起来,除了他,谁也不能碰、谁也不能看。

  “再过段时间,”朝弋逃避了他的问题,“会让你回去的。”

  郁琰并没有追问他口中所谓的“过段时间”是指什么时候,他微微向后一靠,然后低声说:“下楼吧,一会儿她们等急了。”

  回别墅路上,郁琰一直在睡。

  朝弋给他拿了个U型枕和薄绒毯,除了变更交通工具之外,一路上这个人就没怎么睁开过眼。

  他以为这人多少会对车窗外那阔别了小半年的世界产生一丝渴望,谁料他却连一眼都不看。

  朝弋有种说不上来的心慌。

  哪怕从重来的第一天起,他就想要驯服这个人,把他关进笼子里,让他同外面的世界完整地剥离开,直到他开始恐惧笼子之外所有的事物,直到他只能依附着自己而活着。

  只能恨他,也只能爱他。

  他会打碎他身上所有的棱面与锋利的尖刺,然后掌控他所有的情|欲。

  他要他死,他就不能活。

  直到现在朝弋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一斧头砸下去,疼的却是他自己。

  他既舍不得这个人被彻底打碎,又不肯放走他,于是只能继续相互折磨着,谁都不提从前,谁也都不想以后。

  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朝弋忽然低声问:“这附近有个商场,要不要去逛逛?”

  眼下已经开出了市区,车子正路过周边的区县,这里离A市很远,区县下边人流量没市区高,虽然在朝弋眼里还是“不安全”,但他想了又想,觉得或许自己可以做出一点妥协。

  如果只是在这种地方逛一逛、散一散心,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去看电影吗?”他又问,“顺便在外面吃个晚饭。”

  郁琰没什么反应,过了会儿朝弋才听见他说:“回去吧。”

  朝弋正想问他为什么不去,却听这人又道:“外面人太多了。”

  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自己畸形的身体,那些陌生人多多少少都会用那种或探寻或嘲弄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肚子,甚至还可能被某些人当做笑话拍下来发到网上。

  朝弋不再问了,只是抵在他鬓边上。

  “睡吧,到了我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