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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晚以后,郁琰对他的态度忽然就变得有些古怪。

  首先是朝弋在工作间隙通过监控镜头观察他的时候,偶尔会发现他也在盯着镜头看,那完全不像是“猎物”想要挣破牢笼的姿态,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态。

  每回隔着屏幕和这个人对上眼,朝弋都会觉得心慌意乱,心里有种无处着落的惶恐。

  郁琰甚至还主动给他打过一通电话。

  在从卫枫口中得知,卧室里的那台座机电话可以拨到朝弋手机上后的那一个晚上,朝弋就破天荒地接到了郁琰的来电。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别墅那边出了什么事,连忙打开监控察看,在看见郁琰正好端端地靠坐在床上时,这才终于放下心,接通了电话。

  “怎么了?”他问。

  监控底下那人似乎才刚从浴室出来,洗过的头发只是随意地擦了擦,半湿不干地耷拉在头皮上。

  朝弋盯着那个人,仿佛已经嗅见了他身上洗浴产品留下的香气、那股带着潮湿气息的柑橘调。

  没等到郁琰回答,朝弋便先皱起了眉:“怎么不吹头发?”

  对面那人闻言立即看向卧房一角的那颗高清摄像头,语气里有些懒怠意味:“再等会儿。”

  大概是因为怀孕和长期卧床导致的体能下降,他最近很容易感觉疲累,刚刚洗过热水澡之后就觉得相当困倦,后背才挨着床,便就不自觉地犯起了懒。

  “现在就去吹。”朝弋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

  可郁琰却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正当朝弋打算让同住在别墅里的住家医生把这人从床上拽起来,然后逼他去把头发吹干时,听筒里却再度传出了这人的声音。

  “头发长长了,”他缓慢地拨弄着垂在额角的湿发,“有点扎眼。”

  “怎么办?”

  他话音轻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电流传播让音色发生了改变,朝弋竟在他语气中听出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撒娇意味。

  从前的郁琰从来不会这样平和地同他闲聊,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在互呛,以看见对方的痛苦为乐。

  除此之外就是在做|爱。

  在把这个人剥开、嵌入的过程中,他就会变得很沉默,当欲|望达到最值的时候,这个人冷漠的表象就会被完全破坏掉。

  他很喜欢那样的郁琰,恨不得一直嵌在他的身体里,然后死掉。

  “留长吧,”朝弋也才刚洗完澡,整个人还处在一种较为放松的状态里,他打开窗户,然后点了根烟,“到时候拿根头绳一扎……”

  应该会很漂亮,他想。

  对面似乎是听见了他点火的动静,语气变得有些冷:“别抽了。”

  朝弋心跳一错,总觉着他这语气有点似曾相识的味道,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郁琰又道:“什么时候过来?”

  “怎么?”朝弋“啧”了一声,下意识把夹在手里的烟在窗台上挤灭,然后丢进垃圾箱,“你想我了?”

  是揶揄挑衅的口吻。

  可对面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但也没有正面答复,只说:“想吃甜的。”

  “上次的蛋糕,”他说,“你再帮我带一份吧。”

  不等他回答,手机听筒里便传来了一阵忙音。

  电话被挂断了,但朝弋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焦躁,自从他从“训练营”里回来后再见面,这人就变得相当奇怪。

  每次他试图拱火,这人都能用三两句话将火苗浇灭,让他有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

  照理说郁琰忽然变得“驯顺”,他本该觉得高兴才对,可上一世的经历却又无时不在提醒他,这种短暂的温情不过是这个婊|子用鲜花铺就的陷阱。

  只等他一脚踩进去,便会落入无尽的深渊。

  其次则是在这周五夜里,朝弋乘船过来,船靠岸时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整栋墅院里只有屋外绿化树丛中的照明灯还亮着两盏。

  可当他解锁开门,却兀地发现玄关处的黑暗里正靠着一个人影,朝弋猝不及防地被这悄没生息杵在那儿的人影吓了一跳,他没出声,只是伸手碰亮了玄关处的吊灯。

  灯光瞬间照亮了玄关处的方寸之地,朝弋面上怔了怔。

  站在那儿的人是郁琰。

  因为郁琰最近表现得一直相对“温顺”,再加上那位家庭医生劝说朝弋应该让他下床多走动,所以朝弋便把锁在郁琰脚脖子上的钢链换成了软绳,软绳的长度刚够他走到一楼玄关处,这个距离,别墅内的房间也基本上畅通无阻。

  “怎么这么晚?”他听见那个人低声问。

  又来了,朝弋心想。

  他默不作声地脱了鞋,然后紧接着脱下身上那件被海雾打湿的黑色大衣,郁琰则走上前,很自然地接过了他脱下来的那件外套。

  朝弋看见他身后跟着的那条软绳已经绷直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忽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郁琰是故意站在这里等他回来的。

  头顶的吊灯是暖光,房门隔绝了屋外的猎猎风声与夜间的寒意,被这样的温度和光亮裹挟着,朝弋心里莫名有种“回到家”的平静。

  有一瞬间朝弋甚至觉得两人仿佛一对普通的恋人。

  只要谁也不说话、不戳破。

  但很快这个想法便被他自己给否定了,按照郁琰的脾气,他大哥生前恐怕都未必会有这么高的待遇,他又凭什么有?

  而他面前的郁琰则低头嗅了嗅那件大衣上的气味,紧接着他又忽地拉住了朝弋的手腕,一个贴近闻嗅的动作。

  正打算继续往里走的朝弋下意识停住脚步,被这个略显亲昵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去哪了?”他听见身前那人问道,“为什么身上都是香火味?”

  三更半夜去烧香拜佛显然有些荒谬,更何况郁琰知道朝弋并没有宗教信仰。

  朝弋并没有立即应答,但郁琰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测,这么重的香烛纸灰味,最大的可能就是朝家死了人。

  “是谁出事了……”郁琰的声音低下去,“朝叔还是奶奶?”

  朝弋没想到他会这般敏锐,老太太是昨天凌晨走的。

  传统葬礼的程序繁琐,他爸朝文斌身体又虚弱,没熬多久就被劝回医院里去了,留下朝弋被朝家那些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亲戚长辈推在前头给老太太筹备丧事。

  当然,丧礼的主要事宜大半还是由孟兰淳操办的,他就负责干点守夜、烧纸钱之类的脏活累活。

  他看向郁琰,反问道:“你希望是谁?”

  郁琰心里顿时就有了答案,前世先走的那个人是老太太,他得知消息后便赶了过去,一直陪伴在老人身边。

  老太太则一直抓着他的手,问他:“阿冶和琰琰怎么还没过来?”

  “天都黑了,他们还没放学吗?”

  郁琰没和她辩驳,只说:“已经让人去接了。”

  老太太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过了会儿忽地又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小弋……那个孩子,文斌把他接回来了没有?那么小的孩子,他们把他丢在全托学校里,好可怜的。”

  这回没有人再回应她。

  念完了这些名字,老太太终于肉眼可见地虚弱了下去,开始有气无力地叫着“妈妈”。

  老太太过世的时候,朝弋至少还回来参加了葬礼,可朝文斌死的时候,他却连病房的门都没进,只在最后送尸体去殡仪馆火化的时候露了面,当了片刻的孝子贤孙。

  所以那个离去的人,只能是老太太。

  “我希望,”片刻后,朝弋才听见了他的回答,“都不是。”

  三个多小时以前,朝家老宅。

  轮椅上的朝老爷子看着朝弋跟着一起忙里忙外,神色稍缓,偏头同留下来帮忙的老徐低声道:“你看他,这小子总算有了点人样。”

  “看来送他到‘训练营’里磨炼一磨炼,也不是完全没效果。”

  老徐不敢反驳,只好顺着他的话点头说是。

  朝弋出来后没两天,那家机构便被查处关停了,据说某天那位校长在下完馆子回家的路上,被几个曾经的“学生”拽进巷子里围殴,到现在都还在医院里躺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谁的手笔,老徐不相信这老爷子会看不出来。

  “虽然有效果,但他们那种‘教育方式’还是太极端了,听说小少爷回来的时候,身上被打得都快烂了,”老徐轻声提醒道,“只怕他心里有气。”

  朝宪却不以为意:“我能送他进去一次,就能送他去第二次,他还敢对我有气?”

  老爷子自从年纪上来之后,便愈发刚愎自用,这事老徐和朝文斌本来一开始也都劝过,可朝宪却全当他们是在放屁。

  结果就是朝弋差点在那“训练营”里闹出了人命,好在那几刀捅的都不致命,那几位“教官”因为本身做的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所以便都接受了和解,这才没把事情闹大。

  老徐想起朝文斌临走时嘱咐他的话,顿了顿,又道:“听说小少爷最近还在往N市那边跑……”

  “是文斌教你说的吧?”朝宪冷笑一声,“那小子把人看得那么紧,我有什么办法?怪只怪他太早放权给朝弋,这小子现在翅膀硬了,他一个当爹的都管不了,还指望我能做什么。”

  老徐忙说:“不只是老板,夫人心里也跟着着急上火,好几次听见她跟老板提起这件事,都是红着一双眼,说是‘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总不能让小少爷当猫当狗一样的锁起来’。”

  朝宪却满不在乎道:“他不是怀了朝弋的孩子吗?那小子既然费尽心思将他藏起来,也不至于会虐待他。”

  “只要他肚子争气,给我们朝家生个重孙子……”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不过朝弋年纪不大,说不准对他也就是一时的新鲜劲,我们家这么好的条件,以后也不愁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岳家。”

  听老爷子这话头,说白了就是不想管。

  老徐自知劝不动,于是也就干脆不再提了,他话锋一转:“我去前边替一替夫人,她也一整天都没休息过了,我换她去吃点东西。”

  朝老爷子点了点头:“去吧。”

  可谁知才没过多久,祠堂那边便传出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紧接着轮椅旁那负责照料老爷子的家政忽地也发出了一声惊呼:“呀!”

  “怎么起火了?”

  朝宪忙顺着她的目光往天上看去,只见西南角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竟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红光顶上又冒着滚滚黑烟,宅院里紧接着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快,”朝宪忙道,“快去报火警!”

  家政闻言急忙跑进屋里去拿手机。

  可祠堂那边为了迎合仿古设计,几乎通体都用的木结构,离这么远都能看见的冲天火势,朝宪估计等消防赶过来,祠堂那边早就烧得什么也不剩了。

  正当他焦急上火地操纵身下的轮椅,打算向祠堂那边赶过去的时候,却忽然在檐下被一个身影拦住了。

  朝宪抬起头:“你在这里干嘛?还不快过去救火?”

  “为什么要救?”朝弋笑了笑,“好容易才烧着的。”

  朝宪闻言一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你……”

  “是你放的火?”

  朝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疯了!”他恶狠狠地盯着朝弋,胸前剧烈起伏,“那里面摆的可是我们朝家的列祖列宗,你这个不孝……”

  因为过分激动,说到这里朝宪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朝弋则慢条斯理地替他说完:“不孝子孙。”

  “不是你逼的吗?”他淡淡地说,“爷爷。”

  等到那家政报完警追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朝宪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她循着去祠堂那边的路找了找,旋即又是一声惊呼。

  只见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整个人僵硬地倒在地上,正在以一种略显怪异的姿势抽搐着。

  *

  朝宪彻底瘫了。

  朝弋在浴室里接起视频通话的时候,朝宪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气管被切开了,连着一根透明的管,看见他的脸,也只是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连句清晰的话都说不清楚。

  他低笑着问候:“爷爷。”

  听见他的声音,病床上的老人几乎就要挣起来,奈何四肢却压根不听自己使唤。

  他这才发现自己现在就宛如一个被废弃的巨大木偶,连呼吸都带着年迈而破败的响。

  病床旁的护工大概是他“孝顺”的孙子特意给他请来的,见到此情此景,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上,兢兢业业地充当着一个人形手机支架。

  “刚才走得急,很多话都没来得及和您说,”朝弋微微笑着,然后不疾不徐道,“我大哥出事的那天晚上,我舅舅正在酒吧里通宵达旦地和朋友喝酒。”

  “我妈妈呢,又刚好留宿在闺蜜家中,宋家那么多口人,每一个都可以为她作证。”

  “两人偏偏都这么刚好的,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您一定也怀疑过吧,”他笑起来,“可惜仅仅凭借那些人查到的那点蛛丝马迹,完全没法给他们定罪。”

  视频中的朝宪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兀地瞪大了双眼——他如今能做到最激烈的动作,也就仅此而已。

  “还记得那位肇事司机前妻的名字吗?”

  “她叫詹沛渝,”似乎是想给朝宪一点反应的时间,朝弋顿了顿,而后才道:“是我舅的初恋。”

  “很巧吧?”

  对面回应他的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天就快要亮了。

  结束通话后,朝弋拧开浴室的门走出去,抬眼却见原本睡在卧房床上的那个人突然不见了。

  房内窗帘大敞着,天边隐隐泄出一线日光,而那个人正站在落地窗前,沉默着看着远处的海平线。

  听见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郁琰回过头,出乎意料地问了一句:“去看日出吗?”

  朝弋没问他为什么睡着了又起来,只是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厚外套让他穿上,正弯腰给他找袜子的时候,却听身后站着的人忽然说:“脖子好像有点冷。”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一句漫不经心的抱怨。

  朝弋的动作一顿。

  那条围巾他没带过来,但这里的衣柜里也有条几乎一模一样的,还是全新的。

  朝弋不知道他是真的觉得冷,还是猜到了什么才故意这样说,但他还是站起身,把藏在顶柜上礼盒中的围巾取了下来。

  这只礼盒还没被人拆开过,朝弋的手指有些犹豫地贴在盒盖的接缝处,正当他犹疑着不知道该不该打开时,却听面前那人又道:“是围巾吗?”

  “帮我戴上吧。”

  朝弋顿时失去了拒绝的余地,他打开礼盒,动作有些僵硬地将那条新围巾绕在了郁琰的脖子上,动作间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鼻尖,仿佛能感觉到这人呼出的热气。

  围巾是灰蓝色的,和从前他送给郁琰的那一条款式是一样的,只是颜色上有些不同。

  朝弋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他忍住了想要亲吻他的欲|望,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双厚袜子,紧接着半蹲下身,轻轻碰了碰他掩在睡裤底下的瘦削踝骨:“抬脚。”

  “带着这个,”郁琰忽然也蹲了下来,拉着他的手腕略略往下,让他碰到那个冷冰冰的钢制锢具,“我怎么出去?”

  “还有,”他继续说,“它硌得我好疼。”

  朝弋闻言把那只钢环往上稍稍一提,果然看见底下的皮肤被硌红了,前边一点的位置甚至被蹭破了皮。

  “帮我解开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