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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这样的郁先生,”电话那边公事公办地说道,“死者朝弋先生的母亲和舅舅目前仍在服刑当中,而朝先生那边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则拒绝和我们沟通,您现在是他遗嘱上的第一继承人,所以我们只能联系您过来认领遗体,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

  郁琰不知道自己恍惚间都回答了什么。

  就听那边继续说道:“死者被打捞上岸后就已经确认了死亡,不过后续可能还需要法医进一步的尸检,来明确死者具体的死亡原因。”

  就在那天夜里,郁琰去看了他最后一眼。

  因为很快便被浮吊船打捞了上来,所以朝弋的遗体看上去并没有太狼狈,只是通体发白,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灰败色。

  负责处理这场事故的警察和法医见过太多歇斯底里的家属,以至于他们对那些声嘶力竭的哭声和痛苦早已经视若无睹。

  可眼前的这个青年却只是站在那儿,安静地注视着那具和他同样年轻的遗体。

  尚未离开的警察在心里暗暗撺掇着这个青年和死者的关系——是挚友,亦或是情人?

  大概率是后者,毕竟立下那份遗嘱的时候,死者还是那家集团的董事长。那样巨大的一个资产数目,如果要全部留给自己的朋友,那未免有些太不合常理了。

  果然,下一秒,这个形容冷淡的男青年便伸出手去,动作轻缓地碰了碰那具尸体的下巴——

  那下巴上有一圈不大显眼的青茬。

  不过他背对着众人,几个警察都不太能观察到他面上的情绪。

  “他是怎么死的?”他终于开口了。

  旁侧的法医回答道:“车祸发生时的巨大冲击力让他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但在呛水后他应该就清醒过来了,从手肘上的淤伤可以看出,他应该一直都保持着清醒,并且还在尝试自救,但很可惜……”

  “会很疼吗?”

  法医稍稍一愣:“这个我不好回答,一般人在溺水的五分钟以内就会失去意识。”

  五分钟……郁琰的视线慢慢低了下去。

  在那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可能一直都清醒着,直到完全失去意识。

  浴缸里的水完全冷了,郁琰的上半身缓慢地沉入水中,冷水很快便挤进了肺里,带来一种剧烈的撕裂感。

  两分钟后。

  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猛地伸手抓住浴缸边缘,然后整个人弹坐了起来,他呛咳地满脸通红,湿淋淋的发梢尖上有水珠在不断下落。

  是很疼的。

  他仅仅只是在尝试,过程中的每一秒都有机会探出水面,重新获取氧气。

  可那个人却只能被桎梏在逼仄的车厢里,无助地任由那混合着河沙的脏水往口鼻中倒灌,那么冷、那么绝望。

  郁琰趴在浴缸边上,眼眶全湿了,生理性的眼泪溢淌了满脸。

  *

  朝弋死后的第三天,郁琰约了陈颐鸣在一家饭馆见面。

  事故发生的当天,陈颐鸣并没有选择去自首,郁琰也没有报警,而在收到小刘发来的邮件后,消沉了几日的陈颐鸣便天真地以为这件事还有转机。

  他换上了衣柜里最体面的那套西装,甚至到楼下的理发店里吹了一个造型,最后他思来想去,又提前去花店里订了一束玫瑰,是绮艳的红颜色。

  他知道自己最近已经被警方盯上了,但因为害怕被便衣尾随,所以陈颐鸣不敢开自己的车前去赴约。

  来接他的是郁琰安排的人,他故意费了一番功夫,从花店后门绕出去,避开路旁的摄像头,在巷口上了车。

  车子平缓地开了出去,陈颐鸣从后视镜里瞥了眼驾驶座上的那个人,脸生,他以前应该从没见过。

  “还以为会是刘助。”他笑笑说。

  前座上的男人语气温和:“原本是安排了刘助来接您,但今晚刘助家里临时有事,郁总就安排我过来替班了。”

  陈颐鸣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甚至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说着话。

  对于待会儿的那场“约会”,他心里总有些耐不住的雀跃,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连掌心里都浮上了一层细汗。

  他自以为经过这三天的冷静,郁琰应该已经完全想清楚了,毕竟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一个会怀孕的男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他肚子里怀的那个……属于朝弋的遗腹子。

  更何况自己还知道他那么多的秘密……

  现在朝家那两个兄弟都已经死了,这世上没人会比他跟郁琰再相配了。

  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面生的司机却已经把路开得越来越偏。

  陈颐鸣看着窗外明显不对劲的景色,有些警惕地看向车内后视镜里的那张脸:“不是去鸿雅吗?走错路了吧?”

  驾驶座上的人却说:“没走错,再过会儿就到了,您别着急。”

  陈颐鸣心下起疑,立即给郁琰打了一通电话,他所拨通的号码并不是郁琰惯用的那一个,非必要的话,陈颐鸣平时也不会直接联系郁琰。

  等了一会儿,对面才接起了电话,他的声音有一点沙哑,软勾子一般缠住他心里那根狐疑的线:“怎么了?”

  “你到了吗?”那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没看见你。”

  听见他的声音,陈颐鸣方才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的神经立即就放松了下来,他压低声音说:“我只是觉得路线有些不对,鸿雅不是在市区吗?怎么这位小哥好像在带着我往郊外开?”

  “是我让的,”郁琰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这种带着反差感的亲昵让陈颐鸣觉得耳根酥麻,身下几乎是立即便有了反应,“警方那边已经注意到你了,多绕绕路,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还不等陈颐鸣答话,便听他又说了一句:“委屈你了。”

  陈颐鸣再顾不上胡思乱想,他笑起来:“我有什么委屈?”

  “小琰为我考虑了这么多,”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莫名的羞赧,“我开心都来不及。”

  他的确要比郁琰年长几岁,说完他稍稍一顿,又轻声说道:“很早就想这么叫了,郁总不介意吧?”

  对面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话锋一转,问道:“陈助想吃什么?”

  虽然没有得到正面回应,但陈颐鸣心里还是当他这是默认了,于是他忍不住地笑:“我没忌口,小琰看着点吧。”

  正当他心花怒放地憧憬着一会儿的晚餐时,司机却忽然猛地刹车,车子急停下来,陈颐鸣透过车窗向外看,只见窗外一片漆黑,半人多高的植被几乎要没过车顶。

  陈颐鸣的心跳快起来:“为什么停车?”

  可驾驶座上的人却并没有答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映照在车内后视镜里那张原本平静温和的脸,也渐渐显得阴森狰狞了起来。

  紧接着,后座的两边车门忽然贴上来两个陌生的男人。

  “等等……”陈颐鸣紧攥着手机,急慌道,“小琰?”

  下一秒,驾驶座上的人便打开了车门锁。

  直到那两个人暴力地拉开车门,陈颐鸣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大喊:“郁琰?!”

  “你也去死吧。”他听见那人在电话那端冷冰冰地说道。

  手机在惊慌中被他弄掉在了后座上,其中一个壮汉捂住他的口鼻,另一人则抱紧了他乱踢乱蹬的脚。

  陈颐鸣在恐惧中听见了水流声。

  郁琰欺骗了他。

  *

  听见落水声后郁琰便毫不留恋地挂断了这通电话。

  窗外黑云遮月,而他独自一人静坐在书房落地窗前的软沙发上,半闭着眼,像是快要睡着了。

  恍惚间他想起了今年年初那一会儿,朝弋常常会在周末的午后,死皮赖脸地挤进他的书房,说要陪他一起看书。

  可实际上他根本就坐不住。

  朝弋会絮絮叨叨地和他聊起一些没营养的话题,但奇怪的是,郁琰却并不感觉他烦。

  他明明不喜欢听这些琐碎的废话,朝冶从前也不会和他说这些,两人一起待在书房里的时候,就只是静静地坐一下午,各干各的事,以至于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朝冶的存在。

  可朝弋不一样,他总是时时向郁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并不怎么搭理朝弋,但朝弋似乎也并没有因此泄气,大概是怕打扰到他看书,这个人说了一会儿便又不说了,很逞强地逼自己去读书里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

  再过上一会儿,他就这么靠在软沙发上睡着了。

  发现他那边突然没了动静,郁琰便从书页中抽出目光去看他。

  午后的日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纱落在这个人身上,替他的每一根发丝都镀上了一层柔而暖的金光。

  睡梦中的朝弋忽然觉得唇角有些发痒,他皱了皱眉,然后把脑袋歪向一边。

  过了好半晌朝弋才从那场似真似幻的美梦里醒过神来,他慢吞吞地睁开眼,却发现原本坐在他身侧的郁琰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他有些慌乱地转过头,这才看见那人正站在书柜前,似乎是在选书的样子。

  朝弋心里忽然觉得惬意,春日午后的阳光是温而暖的,半点不灼人,睡眼惺忪的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包裹在充满着阳光香气的,那种暖和又干燥的厚棉被里。

  “琰琰,”他轻声喊他,“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那人侧过身来看他,难得搭话:“……什么梦?”

  朝弋笑起来:“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