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窗外天光大亮。

  郁琰从一场冗长的噩梦中醒来,他朦朦胧胧地翻了个身,原本打算缓一缓再起,可没过多久就又迷糊了。

  梦里光影斑驳,灯光时明时暗。郁琰看见“自己”径直推门走进了朝弋的那间卧室。

  卧室里空无一人,厚重的遮光帘紧闭着,看不见一丝光,于是他打开顶灯,灯光瞬间便照亮了一整个房间。

  格柜上摆着的香水是他惯用的那个牌子,同样的香型,郁琰一言不发地,探出的指尖在那冰凉的瓶身上碰了碰。

  这个场景让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然后他像是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似的,俯身拉开抽屉,在最底下找到了半包没来得及抽完的烟。

  柜边的垃圾筐他没让人清理走,里面还丢着那份被撕碎的孕检报告单,以及一小堆烧尽的烟蒂。

  郁琰忽然感觉心里一阵绞痛,没来由的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想起朝弋好像很久都不抽烟了。

  视线移动,紧接着他看见靠床一侧墙边上摆着一张与这个房间内的软装看上去显得格格不入的贡桌,桌上一张裱装好的黑白遗像,就那么孤零零地挂在那儿。

  郁琰从那包烟盒里取出了两只烟,点燃其中一只后,半悬空地搁在贡桌上。

  紧接着他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然后不出意外地把自己呛了个半死。

  眼眶瞬间就湿了,他隔着那股灰烟望着那张冷冰冰的遗照,忽然很小声地问了句:“你在吗?”

  “今天是第七天,杨姨说,夜里十一点的时候你会……”

  大概是发觉这个说法荒谬又可笑,他忽然顿住了。

  郁琰不再开口,卧房内顿时变得寂静无声,紧接着他从包里取出了一份新的报告单,很轻地放在了这张贡桌上。

  窗外似乎下起了雨,隐约能听见几道“轰隆隆”的雷声。

  郁琰转身朝着窗台走去,窗帘后的半扇窗敞开着,雨丝透过窗框一缕缕地飘进了屋里,散落在郁琰的发梢和肩头,像一个个带着凉意与湿意的吻。

  明知道雨落进来会打湿那一片的窗帘和地板,可郁琰却还是任由窗子敞开着。

  “它九周了,”郁琰又重新回到了贡桌前,这一次他没有抬头看那张黑白人像,只是低声说,“才一颗葡萄那么大。”

  顿了顿,忽然又补充道:“别难过了,我会……”

  “会把它生下来的。”

  梦醒得突然。

  郁琰半撑着坐直身子,眼前房屋内的构造陈设都和他在朝家的卧房一模一样,让他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仍然待在之前的那个“家”里。

  只不过在彻底清醒以后,屋内的一些细节、以及床后墙上那张空白的相框,都开始无时无刻地提醒着郁琰这个房间内的不自然。

  他的房间并没有这么“新”。

  动作间他恍惚听见了房内隐约传来了金属碰撞的轻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郁琰骤然拉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却在脚腕上看见了半只脚镣,像是钢材,冰凉凉的触感,硌得那处的皮肤有些生疼。

  粗略地用眼睛丈量了一下那条细链的长度,大概勉强能够他在这间卧室的范围内行动。

  郁琰抬头看见了吊顶一角上显眼又突兀的监控镜头,他知道那后头一定有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这个疯子……

  会议结束后,朝弋第一时间打开了手机。

  只见监控画面下的那个人把房间内所有可以拿动的东西全都摔烂了,朝弋没看见他人,但循着那根细链延伸的轨迹,不难猜出他就藏在位于监控正下方的死角处。

  朝弋不慌不忙地拨了通电话过去,吩咐道:“麻烦过去收拾一下那间房,把地上那些碎片扫干净。”

  电话那端应了一声。

  “吃饭了没有?”

  那端回答道:“午饭时先生还在睡,所以没敢打扰。”

  朝弋一边通着电话,一边走回办公室,可就在推门的那一瞬间,却在屋内看见了老徐的身影。

  “清理好后你就送饭给他,”朝弋说,“送到后就走,不要和他有多余的交流。”

  说完朝弋便挂断了电话。

  他走进办公室,然后顺手关上了门,看见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转过来,于是朝弋冲他微微一笑:“徐叔?”

  “我爸找我?”

  继任才不过一周左右,这间办公室内的陈设却已然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老徐跟了朝文斌半辈子,心里不由得有些唏嘘。

  “是,”老徐收回目光,“朝董他……”

  到底是叫惯了,老徐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但看朝弋脸上好像也没有怪罪的意思,因此忙接口补充道:“让您现在马上去医院一趟。”

  “有说是什么事吗?”

  老徐摇了摇头:“没细说,但说话的时候朝董板着张脸,好像是有些不大高兴。”

  朝弋不在乎他高不高兴,送走老徐后他重新回到班台边上,打开了电脑显示屏,只见屏幕上赫然是那个监控画面。

  紧接着他又拨出了一个座机号码,与此同时,监控画面里床边柜上的那台座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拨到第二通的时候,朝弋才看见那根延伸出去的细链忽然动了动,而后那个人才慢慢出现在监控镜头底下。

  电话被接通了,可两边却都沉默着。

  屋门忽然被人打开了,随即一个高壮的男人走进来,郁琰被这动静吸引去了注意,可那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弓着腰熟视无睹地开始清扫地上的垃圾。

  “怎么不穿鞋?”朝弋忽然开口,“就放在床边,没看到吗?”

  “你想做什么?”

  朝弋伸手在屏幕上的那颗脑袋上点了点,轻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刚醒时郁琰就试着用边柜上的这台座机打过电话,但无论是什么号码,都无一例外地拨不出去。

  “有没有想要的?晚上我会带回去给你,”他亲昵地抚摸着镜头底下的那张脸,“有什么需求,也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会让他们为你准备好的。”

  郁琰忽然仰头看向监控,屏幕外的朝弋看见他嘴唇张合,还是那样冷冰冰的:“你疯了吗?”

  “是啊,”朝弋忽然很想抱他,可惜现在还是工作时间,“你也别怪我,都是你欠我的。”

  “联系不上我,刘助就会报警,”监控画面下的郁琰仍是一副冷静模样,仿佛那一地的狼藉并不是他的“杰作”,“你觉得警察找到这里需要多久?”

  朝弋笑起来:“找不到的。”

  “你猜朝文斌和朝宪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他说,“是会大义灭亲,还是费尽心思地替我压下去?毕竟我现在是朝阳的唯一继承人,毕竟……琰琰肚子里怀的是朝家的孙子。”

  郁琰不说话了。

  电话里顿时只剩下了朝弋自言自语的声音:“会想吃甜的吗?还是酸的?”

  “要不要给你带蛋糕?”

  “这里也有准备你的那间书房,你想要什么书,可以和屋里那个人说,”朝弋的心情似乎很好,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对了,房间里的电视也可以看……”

  “嘟……”的一声忙音,是郁琰挂断了电话。

  朝弋愉快地拿起红色记号笔,在班台上摆着的日历本上画下了一个圈。

  才第一天。

  *

  医院内,七楼C区。

  屋内的气压本来就低,而在朝弋提着一只花篮入内后,这间私人病房内的气氛简直就称得上是冷阴了。

  朝文斌对着守在床侧的年轻护工轻轻一摆手,这人便很有眼力见地出去了。

  门开了又关。

  “我还没死呢,”朝文斌冷冷地剐了朝弋一眼,不耐地,“头一次不是空手来看我,送菊花?生怕你爸我命长!”

  朝弋充耳不闻,若无其事地将那只“冒犯”的花篮摆放在他床边:“爷爷请的‘大师’不是说最好冲一冲?孟阿姨连寿衣和骨灰罐都给您准备好了,我再给补个花篮,多妥帖?”

  才刚做过一次放疗,朝文斌没力气和他争这一时之快。

  顿了顿,便开门见山道:“早上小郁的私助忽然上我们家来找人,说是小郁给他发消息说,自己要去国外旅游一阵子,让他暂时帮忙协调鑫瑞的工作。”

  “这小助理心里觉得奇怪,给郁琰一连打了好几通电话,他都没接,一着急就上我们家去找人了。”

  朝文斌觑着这个小儿子的神色,终于进入了正题:“听杨姨和小雯说,昨天中午你忽然闯进郁琰房中,和他起过冲突?”

  朝弋不闪不避地对上了他的目光:“冲突倒说不上,只是和琰哥有些小误会,三两句话就解开了……”

  朝文斌打断他:“可杨姨她们说在这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郁琰了,你要不要和我解释一下?”

  “所以爸觉得是我把琰哥‘藏’起来了吗?”朝弋笑起来,“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

  朝文斌一拍床:“你别总给我笑嘻嘻的!”

  “郁琰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玩失踪,”朝文斌说,“更不会出现这种完全联系不上的情况,你到底……”

  “他怀孕了。”朝弋忽然说。

  朝文斌当即愣住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什么?”

  “是我的孩子。”

  那一瞬间朝文斌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眼睛瞪了老半天,才猛地捶打起了身下的病床:“混账!”

  “你……”朝文斌一张脸红透了,弓起身似乎想要爬起身来,“他是你哥的……你怎么敢的?”

  “我哥的?”朝弋面上的笑容落下去,“什么都是我哥的。”

  “朝冶他妈的都死了两年了,他有什么资格再霸着郁琰?”

  “他现在是我的,”他忽然发了狠地踹起了那张病床,把这张铁制的自动升降床踢地挪了位、吱嘎响,“我的、我的!”

  哪怕是正处于盛怒中的朝文斌,也不由得被他这种癫乱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房内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良久,朝文斌才终于缓过来了一些:“我是真没想到……”

  他快要气疯了,可无奈又没有跳起来抽儿子的力气,于是便只好把边上摆着的花果篮全部扫落在地。

  “你爷爷那边要怎么交代?”朝文斌冲他吼,“杨家那边又要怎么交代?”

  朝弋看着他,没说话。

  “你和他……”朝文斌感觉一口气差点又喘不上来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怎么说得清啊爸?”他笑着说,“我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就在你们家里看见他了。“

  “那时候就特别、特别想要。”朝弋眼里露出了几分痴迷的神态。

  “如果您没有狠心抛下我妈另娶,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人就应该是我、他爱的人也应该是我,”朝弋说着忽然拽住了病床上那个枯瘦男人的衣领,“我会是他唯一的男人……但都是你。”

  朝文斌努力地想要扯开他的手,但却无济于事。

  “当初就不该让你妈把你生下来,你这个孽种!”一字一句宛若从齿缝中挤出来的,朝文斌整个人都气得发抖,“孽种!”

  朝弋忽然又笑了,他松开手,任由这个枯瘦可怜的男人狼狈地摔在病床上。

  朝文斌好容易才再次坐起身来,他按着心口:“你把郁琰藏哪了?你知不知道……”

  “我没办法呀爸,”朝弋的语气突然又变得委屈万分,“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只能这样做。”

  紧接着他孝顺地给朝文斌掖了掖被角,然后半俯下身盯住他眼:“爸知道我大哥是怎么死的吗?”

  朝文斌死死地瞪着他。

  正当他以为朝弋会往下继续说的时候,这人却忽然起身,而后慢条斯理地正了正领带:“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说不定还能等到我和郁琰的孩子出生,”可说完他又叹了口气,“不过应该是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