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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聚闲楼下的西餐厅有个正式员工临时请假,经理于是开出了双倍日薪,把朝弋硬拉过来轮晚班。

  在聚闲这边连续做了几天的兼职,朝弋倒也没感觉特别累,他是楼下西餐厅的侍应生,西餐厅平时客流量没楼上中餐厅这么大,也就到了饭点才会略微忙些。

  西餐厅的大堂经理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大姐,人很和善,以为他是到这边来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因此平时对他也颇为照顾。

  反正只是兼职,朝弋也懒得多做解释,有时餐厅里忙起来,经理劝他留下来加两个点的班,朝弋就特别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还得回去上晚课,这门课教授还特别凶,缺一节课平时分就没了,缺两节直接不让参加期末考。

  影响人毕业的事,经理也不好意思强迫,因此也就没二话地放他回去了。

  除此之外,餐厅里时不时的还会有异性过来同他搭讪,下到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上到四五十岁的阿姨,年轻女孩儿普遍比较害羞,常常是犹犹豫豫地杵那儿半天,也不敢过来要微信。

  阿姨们倒是很直接,上来就和他唠起来了:“多大岁数啦小伙子?”

  “有没有兴趣过来姐姐公司当‘助理’,工资上肯定是不会亏待你的小伙子。平时也不用你干啥,就给姐姐端端茶送送水,应酬的时候你就打扮得漂亮点,往姐姐旁边乖乖一坐,嘴甜一些,怎么也比在这里当服务员轻松多的哟。”

  刚巧这话还让大堂经理和几个同事听见了,几人躲在后边笑了他老半天。

  把餐车送上楼时,朝弋在电梯里低头看了眼手机,上面有好几条未读消息,甫一看见郁琰的名姓,朝弋的心跳一错,急急地就点开了聊天框。

  -今晚应酬,晚归。

  朝弋的心里莫名有些发痒,折腾了几次,这人总算知道要主动报备了,可他也猜到了郁琰最近忽然忙于应酬,其实无非是为了躲着自己。

  真想打个项圈把人锁起来,朝弋出神地想,让他想躲也躲不掉,只能乖乖被他拽在手心里,哪儿都去不了。

  电梯门开了,朝弋却没着急出去,而是在输入框里打下几个字:-在哪应酬?几点回来?

  不等他回,朝弋就点开了手机里的另一个软件,旋即轻车熟路地察看了一下郁琰当前的定位信息。除了打磨刻字,他还让人在郁琰戴在无名指上的那枚婚戒里挖了个迷你插槽,藏了张定位芯片进去。

  出乎意料的是,定位系统里显示,郁琰现在就在这家酒楼里。

  这么巧?朝弋有些惊讶。

  电梯口出去就是中餐厅的包厢房间,朝弋正打算给郁琰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忽然听见外面走廊里传来了一道愤怒的人声:“我不给你面子?那你们自作主张把他请来,难道就考虑过我的面子了吗?”

  “我高三没念完就退学是因为谁?我爸当年大好的前程,马上就要升到总部管理层了,上面说开就给开了,都是因为谁?”那人说,“要不是因为那个‘人妖’,我他妈至于么?我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吗?”

  “你冷静点耿昌,现在是在外边,闹笑话给人看吗你这是。”

  那人紧接着就嗤笑一声,语气依然很冲:“笑话?你们现在一个个都混出头了,档次高了,我耿昌可不就像是个笑话么?”

  “我今天话还就撂这儿了,今晚桌上有他郁琰就没我耿昌,你们他妈自己选!他才在我们班里待了多久,半学期不到吧?同学聚会,他来个屁,以前不来现在来,存心来看我笑话的吧?”

  有人劝他:“你别想太多了,那事都过去多久了,说不定人家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没必要……”

  耿昌:“没必要?就因为他现在是大老板了,你们就使劲舔他是吧?”

  话音稍一顿,随即又讥讽地:“你们不嫌恶心的话,就去勾他呀,刚好他老公死了,你们把那婊|子操|爽了,说不定他也会送你个‘老板’当当。”

  “你他妈别发神经了耿昌,都是老同学,别逼我揍你。”

  又有人说话:“真闹起来一会儿都得警察局见,耿昌,你自己去露台那边抽几根烟,冷静会儿,冷静不好也别回包厢了,几年才聚一次,别扫大家伙的兴。”

  只听外边响起了一道开关门的声音,朝弋紧跟着推着餐车来到拐角处,从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走廊。

  就见那人冲着门板来了一下,低低地骂了句:“他妈的,一群傻逼。”

  时隔经年,朝弋已经记不太清走廊里那张陌生的脸了,但他记得耿昌这个名字,当年郁琰始终不肯细说,他是四处打听,才把那“四个人”给揪出来的。

  在原地不甘心地转了两圈后,耿昌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身去了露台。

  而在耿昌看不见的地方,朝弋慢腾腾地弯下身,从餐车里精挑细选了一个红酒瓶,放在手里握了握,还算趁手。

  正当他撂下餐车,打算跟上那人的时候,却见那个包厢的门忽然又打开了。

  这回出来的人是郁琰,这两天气温骤降,他又带上了那条灰棕色的围巾。

  郁琰平时不爱带围巾,朝弋趁他上班时偷翻过他的衣柜,只有这一条围巾被他很珍惜地收在密封袋里,装在衣柜最上层的盒子中。

  还是当初他送礼物时用的那只盒子。

  朝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要是真在乎那个陪他聊了三年的人,又怎么会用那么冷淡的一句话草草结束?

  七八年了……他又怎么舍得?

  郁琰一次都没有登过那个账号。

  不对,朝弋想了想,好像是有一次,那天学校放了高考温书假,他窝在家里的沙发上打游戏,手机突然一震,朝弋心里也紧跟着一震。

  那是他给特别关心设置的上线提示音。

  朝弋游戏也不玩了,切出页面,坐直了身子,然后点开了最顶端的那条聊天框。

  那人灰色的头像再度亮了起来,可他心惊肉跳地等了好久,也没等来那个人的信息。

  他开始着急了,于是试探地发了一条消息给他:-好多鱼?是你吗?

  那人没有回复,只是几秒钟以后,朝弋看见那个熟悉的头像又重新熄灭了。

  朝弋一下子从天堂又掉到了地狱。

  明知道不会再有回应,可这些年里他还是对着那个“死掉的”聊天框说了不少话,有时候是闲谈,一个暑假里,他甚至能给它发六十几张云雨黄昏的照片。

  很伤心的时候,他就对着它说:

  -好多鱼你回来吧,我以后不说要见你了。

  -我们当一辈子不见面的好朋友。

  -好吗?

  没有回应。

  -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和你说很多有的没的,让你觉得讨厌了?

  -你和我说我就改,马上就改掉了。

  -理理我吧。

  他给他发了那么多话,而他这天在线了近半个小时,应该已经全翻看完了。

  他明明都已经看过了。

  看过了他的哀求,看过了他的祈祷,可是却依然没有给予他任何的回应。

  都冷酷成这样了,可那个傻乎乎的少年朝弋却还是勘不破、也放不下,还妄想着这个坏人会回心转意,哪怕只是偶尔登上这个号,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也好。

  永远不见面也可以,只要郁琰肯理他,他可以一直活在阴影里,偷偷地爱着他。

  朝弋微微眯起眼,贪婪地打量着走廊里那个单薄的身影。

  很可惜,那个“冷酷的坏人”没往身后看,自然也就没注意到那站在电梯前室拐角处的一位年轻侍应生。

  *

  露台上,冷风习习。

  春季风大,又是乍暖还寒的时节,聚闲酒楼的露台上分外冷清,只有一个形容颓散的男人蹲在台子上,裹紧了身上那件旧皮夹克,手中点燃的烟草火光明灭。

  郁琰不徐不疾地朝着那个人影走了过去。

  耿昌听见脚步声,骤然回头,正撞见了这张令他无比痛恨的脸。

  他狠狠地将手里的那只烟在地砖上挤灭,然后慢慢地站起身:“出来看我笑话?”

  郁琰没说话。

  耿昌抖了抖身上那件短外套,他没考上大学,又眼高手低,看不上那些“掉价”的工作,直到如今仍是个无业游民。

  他从不觉得当初的那个自己有什么错,顶多就是在他爸因为这件“小事”丢掉工作,而自己被他痛扁一顿的时候有几分后悔,后悔自己事先不知道郁琰的监护人是朝文斌,朝阳集团的那位大老板。

  但自从他被那个三中的“混子”找上门之后,就开始诸事不顺,仿佛他的人生从此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和当年的哥们合资办厂,结果因为没经验,生产线才刚建好,勉强熬了两个月厂子就倒闭了,投资了上百万的生产线当废铁卖,钱没挣到不说,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耿昌于是开始怪父母没用,怪兄弟没头脑,最后更是将这一切都归咎在郁琰身上。

  要不是因为他,他爸现在早就混到集团总部管理层的位置上了;要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考不上大学;要不是因为他,他耿昌怎么可能直到现在都一事无成?

  “你胆子还挺大的郁琰,”耿昌往他身后扫了眼,没看见有其他人,“一个人敢出来,就不怕我把你打废了?”

  郁琰直视着他,很普通的一张脸,下巴上一圈半长不短的青茬,有些不修边幅的邋遢,和梦里纠缠着他的狰狞面容差得很远。

  看见郁琰这幅淡漠的样子,耿昌就莫名火大,伸手重重搡了这人一把:“你他妈别在这里给我装蒜,当初三中那个狗东西是不是你叫来的?让一个初中生来替你报仇,你可真他妈有脸。”

  “自己干不过我们几个就找外援,真他妈废物。”

  “外援?”郁琰终于开了口,漫不经心地,“如果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呢?”

  耿昌冷笑了一声:“你敢说你不知道,不是你找的人,他为什么会……”

  “为什么会扒了你的裤子,”郁琰似笑非笑地接口道,“把你丢在校门口,是吗?”

  耿昌被他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激的几乎失去理智,冲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臭|婊|子你他妈的闭嘴!”

  郁琰顺着他的力道扯住了他的手腕,臂上使了巧劲,然后猝不及防地将他摔倒在地。

  耿昌被这一下摔蒙了,在地上躺了好几秒才狼狈地爬起身,随即他从钥匙扣上拽下了一把折叠刀,分毫没犹豫就朝着郁琰的方向而去。

  蹲在露台隔墙后阴影里的人见状正要拿着家伙上前,却见有个侍应生装扮的男人忽然拎着一个酒瓶先一步冲了出来,一脚把那个拿着折叠刀的耿昌踹翻在地。

  眼下这种情况显然是出乎了他们原先的预料,于是那人迅速把手里家伙往身后一收,紧接着遥遥地朝郁琰打了个手势。

  郁琰面上看起来也略微有几分惊讶的意思,他没想到耿昌会拿刀,更没想到朝弋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天色太暗,他没太看清隔墙边那人的手势,因此只是朝他们那边摇了摇头,意思是先不要过来。

  还不等耿昌从地上爬起来,朝弋就跨坐到了他身上,举起那个红酒瓶冲着他天灵盖猛砸,酒瓶用料很实,砸第一下只是一声闷响,第二下才听见“砰”的一声,那酒瓶终于碎了。

  耿昌顶着那一脑门的血,眼前全是花的,缓过来后才看清了朝弋那张脸:“是你……”

  朝弋猝不及防地冲他脸上来了一拳。

  耿昌从地砖上摸到掉落的那把小刀,一下攥紧了,捡起来胡乱朝着朝弋身上刺去,他离得太近了,那刀子又小,朝弋一时没躲开,只是抬起手臂挡了挡,那刀尖就在他小臂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朝弋一开始也没觉得疼,旋即飞快地捏住底下人的手腕往外一拧,耿昌只觉得腕子一麻,那把折叠刀就摔掉在了地上,被朝弋一脚踢远了。

  “妈的臭|婊|子,”耿昌使劲想要把那个压在他身上的人掀翻,可惜没成功,于是他斜眼看着站在一边的郁琰,“你还说不是你找的人,今晚突然来这儿就是为了钓我呢?”

  话音未落,耿昌门面上就又挨了一下,这一下直接打掉了他两颗牙,嘴里都是血,他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经理和程安安带着保安闻讯跑上来的时候,耿昌都快被打得没气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连忙冲过去,强拉硬拽地把朝弋给制住了。

  “快打120,”混乱中有人说,“不会出人命吧?”

  程安安也是第一次遇见这阵仗,刚朝弋推餐车上楼前看起来分明还好好的,怎么才这么会儿的功夫,就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紧跟着上前,看见朝弋小臂上全让血给糊住了,分不清是地上那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

  正揪心着,他忽然瞥见了站在他们附近的一个人影,那人眉眼淡漠,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人群,和这一派混乱的场面格格不入。

  程安安的心跳毫无征兆地乱了起来,心里莫名觉得,就算是今晚上真闹出了人命来,这人也依然会是这样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