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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密区的隔音效果很好,郁琰又发着烧,睡得极沉,就算一楼眼下正闹得不可开交,他也只是轻轻地皱了皱眉。

  梦很碎。

  郁琰一会儿坐在一只秋千上,一会儿又穿梭在校园里,身边的人脸不断变幻着,混乱中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了一步,随即就狼狈地跌进了厕所隔间。

  “他从来不在小便池那边尿,”有人说,“连小便都要到隔间上,死娘炮。”

  “喂,反正都是去隔间上,你怎么不直接去女厕所?”有只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你不是很招她们喜欢吗?一个个的都围着你打转,你和她们怎么不干脆手挽着手一起去上女厕所啊,多好!”

  然后他们笑起来,一张张狰狞的脸挤在那方小小的隔间里。

  梦里郁琰的手脚酸软,他想站起身,可怎么也爬不起来,像只坠入沼泽的蝴蝶,连扑腾的力量也没有。

  随后他们就开始伸手扒他身上的校裤,好几只手都在扯,所以很轻易地就脱下来了,那一瞬间周围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停止了。

  郁琰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杀人的欲望盘踞在他心口,他想拿一把刀,捅烂这里每一个人的脖子。

  “他是个女的!”有人失声叫起来。

  “没看过□□吗傻逼?”另一道鄙夷的声音,“女的怎么可能长|吊?”

  “真他妈恶心我靠。”

  “我说呢,原来他是人妖,难怪长成这样,连根毛都不长,比女的还白……”

  “喂,姓郁的,你妈那么早就送你去泰国做手术了吗?怎么没把那玩意一起割掉?”

  那些狰狞的面孔再度哄笑起来,笑声尖锐,郁琰心里顿时只剩下了那一个念头——

  杀了他们。

  他的爸爸妈妈都已经不在了,郁琰现在寄住在朝冶他们家,虽然朝叔和孟阿姨都很照顾他,可他到底不是他们的孩子。

  他那时还太小了,夫妻俩的葬礼、鑫瑞的经营权、觊觎他父母留下资产的叔婶,全都是朝文斌在替他处理。

  郁琰不想再因为这种事麻烦他们了,更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很麻烦的小孩。

  于是他打算自己解决。

  他记得天桥底下有个坡脚的男人常常会在那里摆摊卖杂货,郁琰上放学的路上都会经过那边。

  有天放学,郁琰谎称自己要和同学在学校附近吃饭,他没搭车,一路走回去,最后在天桥底下那个杂货摊前停下了。

  “那个是药老鼠的?”他抬手指了指摊位上那一小堆灭鼠药。

  坡脚男人抬起头,难得有生意,他热情地介绍道:“是啊,不是我自夸,我家这个耗子药真的贼管用,瓜皮上撒一点,就能药倒一片耗子——是你家里人让你帮忙买的吗?”

  “我奶奶住在乡下,”郁琰很自然地说,“上周回家听她抱怨说家里吃的都让老鼠给糟蹋了,养了只猫也不管用,所以我想买点药带回去。”

  男人没起疑,反而笑着说:“小朋友还挺孝顺的,你要拿几包?你老家面积多大呀?先给你拿五包试试吧。”

  说完他就拿了个揉得皱巴巴的塑料袋,装了五小包的老鼠药,然后递给了郁琰。

  “这个剂量……”郁琰低着眼问,“能药死多少老鼠?”

  男人:“这个不好说。也得看你奶奶家有多少耗子啊,不过我家这个毒性很强,家里面积小的话,能管用一年呢。”

  身后有人摁响了喇叭,眼前的场景顿时如灰雾一般抽裂割离开来。

  下一秒郁琰就坐在了朝家书房内的电脑前,他正在仔细查询这种毒鼠药的配料表,如今市面上很多灭鼠药的毒性都太弱了,只要送医及时,很容易救回来。

  磷化锌……

  他阅读得太认真了,以至于连朝冶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都不知道。

  “肺水肿和呼吸衰竭?”朝冶在他头顶上很轻地开口问,“怎么在查这个?”

  郁琰吓了一跳,然后下意识将那一小包药紧紧攥在了手心里。朝冶长他五岁,朝郁两家的关系太好了,因此他们俩几乎是一起长大的。

  对郁琰来说,比起“挚友”二字,朝冶更像是他的一位兄长,他可以对他无限宽容,但偶尔也还是会拿出一位“父兄”的严厉来。

  有那么一瞬间,郁琰觉得朝冶似乎已经看穿了他心里所有的念头。

  “手上拿着什么?能给我看看吗?”他的话音温柔,可态度却不容置疑。

  “哥……”

  “琰琰,”他握着他的手腕,“你听话。”

  郁琰不肯松手,朝冶就把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地掰开了,然后他抢走了那包药。

  很劣质的包装袋,但药名却浅显易懂,朝冶拿着那包灭鼠药沉默了会儿。

  而郁琰此时正背对着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家有老鼠吗琰琰?”

  郁琰没说话。

  很快,朝冶就从他的书包里翻出了剩下那四包药,随即揣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算是缴收走了。紧接着他的手抚上少年人单薄的脊背:“还是你们学校里有老鼠?”

  “跟哥说说,好吗?”

  郁琰不知道要说什么,沉默良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朝冶于是询问:“几只?”

  郁琰说了一个数字。

  四。

  朝冶拧起眉:“那还有一包呢?你打算喂给谁?”

  郁琰又不说话了。

  “琰琰,”朝冶轻轻捏着他的肩,叹了口气,“不准做傻事,听见没有。”

  “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朝冶很快就给他办理了转校手续,孟兰淳陪他回学校拿学籍档案那天,他看见那几个男同学就趴在长廊上向下看,脸上毫无愧疚之色。

  这些人的五官模糊不清,郁琰唯一能看清的只有他们咧开的嘴,口中无声地吐出三个字——

  死、人、妖。

  后来郁琰听朝冶说,那个带头的男生的父亲在朝阳旗下的一家子公司担任部门主管,这几天刚刚递交了辞呈。

  他们犯的错,家长已经在替他们赎罪了。

  转校的确是当时最好的解决方法了,就算朝叔他们用权势、用利益,让这些人明面上不敢再欺负自己,可他们也不会知错的。

  一个人,一张嘴,就能让他是双性人的事实在这个小小的中学里传得满天飞。

  而传言就是上面的人越往下压,大家反而讨论地越激烈的东西,如果不能让这几个人永远闭嘴,那他就只剩下了转校这一条路。

  大概是孟兰淳他们提前和校方打过招呼,新学校里的师生都对他相当友好,朝冶似乎很轻松地就把他从那个“泥沼”里给拽出来了。

  可郁琰却还是不开心。

  他知道自己不该怎么想,但却总是忍不住。就算这些人的父母知道了自己被针对的缘由,也顶多只是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那些朝他咧着嘴的面孔依然会光明地长成大人,不会怀揣着任何愧疚和阴影。

  但这些话他不能告诉孟兰淳,也不敢和朝冶说。朝冶那时候还在读大二,他是个刻苦又自律的人,这时候就已经在朝阳实习了,既要实习,又要兼顾学业,实在很忙。

  于是他只好把内心那些阴暗的部分小心翼翼藏匿起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直到有天周末,郁琰百无聊赖,再次登进了他以前常玩的一款网页游戏。

  上小学的时候,郁琰有时候会在老爸书房里的台式电脑上玩一款养成类游戏,虽然这款游戏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显得很幼稚了,但郁琰是个很念旧的人。

  所以只要有空,他就会时不时地登进去看一眼,他习惯了每天都去给庭院里种的花草树木浇水施肥,也习惯了给那只叫“小宝”的宠物狗喂食,陪它丢飞盘和玩球。

  “小宝”是一只纯白色的萨摩耶,建模很粗糙,可郁琰总觉得它和自己以前养的那只狗狗特别像。

  自从父母过世以后,郁琰已经近半年都没再登录过这个游戏了。

  这个游戏模拟现实,养在庭院里的植物超过一个月不浇水就会枯萎,豢养的宠物超过七天不喂食就会死掉变成小墓碑。

  郁琰卡在登录页面上好半晌都没动,那只“宠物狗”他已经养了五年了,他害怕看见它变成墓碑,哪怕这只不过是一款游戏,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去游戏商店里再买一只一模一样的。

  但纠结再三,最后他还是按下了登录键。

  然而登进游戏的郁琰却发现,他家的庭院里依旧是一片生机勃勃,“小宝”还是围在他脚边活蹦乱跳地追来跑去。

  他有些意外,第一反应是这款老游戏可能出了什么bug,直到他翻看了访客记录,才发现原来这半年里一直有一位好友隔三差五地来给他家庭院里的树木花草浇水施肥,还会陪他家“小宝”玩游戏。

  除了朝冶之外,这个游戏他只添加过一个好友,他记得当时那个玩家给他发来了好友申请,并留言说喜欢他“家”的布置风格,希望能和他交个朋友。

  郁琰不喜欢和网上的“陌生人”交朋友,但那个玩家的头像是一只萨摩耶,说话时文字后面还会跟着一连串可爱的小表情,于是郁琰鬼使神差地点下了通过。

  之后那位玩家每天都会到他家里来拜访,给他养的植物浇水,给他养的宠物狗喂食。

  两个人的登录时间偶尔会撞上,游戏里的人物碰上面的时候,那个玩家总会亦步亦趋地追在他身后,郁琰做什么,他就也跟着做什么。

  两个又矮又蠢的虚拟人物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可很奇怪的是,郁琰却并不觉得无趣。没事的时候,他就会和这个玩家在游戏里虚度一整个下午,一起做日常任务,一起布置房子,一起去刷小副本赚金币……

  访客记录里,那个玩家几乎每天都会来,一开始每隔几天就会发来几条留言,后来留言间隔的时间倒是长了,但他依然还是不厌其烦地在询问。

  帅气の王子:-好多鱼,你怎么好久都不上线了?

  -怎么不玩了?

  -以后都不玩了吗?

  -那你把你那个绝版的别墅送我。

  -你家小宝生病了,鱼。

  -小宝的快乐值好低,我陪它玩了会儿,升到80%了,你上线记得把别墅送我,我想要。

  -语文考了35分,被老妈发现了,她又把我关在阳台,讨厌她!!!

  -以后都不回来了吗?

  -好想你,你怎么都不理我?

  -只有我一个人做任务了,好无聊,我去抄周记了,我妈又骂我,烦。

  -理理我吧,鱼。

  -我们还是好朋友吗好多鱼?

  ……

  郁琰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那些刻意压抑着的痛苦情绪像被人暴力地撞开了一道口子,突然间就决了堤。

  庭院里他精心摆设的花草盆栽并没有凋零,快要枯萎的其实是他自己。

  留言里那个人还留下了自己的□□号,郁琰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给对方发送了好友邀请,加上的后的第一句话,是郁琰给他发的“谢谢”。

  -把别墅送给你了,注意查收。

  郁琰本来觉得在网上和陌生人交心是一件很蠢的事情,但大概是他那段时间太孤独了,这人常常会给他分享一些幼稚的琐事,于是渐渐的,郁琰也会偶尔和他谈论起自己。

  对方只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哪怕他不小心展露出心里阴暗的那一面,也没有关系。

  那个人有点笨笨的,从他口中郁琰不会听到什么理性的劝导,他只会盲目地和他同仇敌忾:-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我去替你把他们揍死!!!

  他的语气总带着些许孩子气,但很真诚,和他说话的时候,郁琰会久违地感到几分轻松。

  刚加上那阵,这个人大概也不知道该和他聊些什么才好,于是就没话找话地问他多大了。

  郁琰如实相告,然后问:你呢?

  等那人的网名后面,“正在输入中……”的标识出现又消失了整整三遍,郁琰才终于收到了他的回复,他说自己比他大一岁,今年十七岁。

  郁琰才不相信,但他没有拆穿他:那你不是快高考了吗学长?怎么还在玩游戏。

  对面的打字速度有点慢,好一会儿才回:没事,考不上我就出去开公司当老板。

  -对了鱼,你有写周记吗?拍一篇借给我抄。

  他的语气太过认真,以至于郁琰差点笑了出来:-我们现在不写周记了。

  -好吧。

  -但我可以帮你找找我以前写过的。

  对面顿时一连发了好几个表情过来,这让郁琰无端地想起了家里养过的那只狗,每次他放学回家,才刚进门,小宝就会飞扑过来,眼睛亮亮的,尾巴也摇得贼欢。

  郁琰并不拖延,立即就去找到了小时候用过的作文簿,随便翻了几篇拍下发给他。

  发完了有一会儿,他才发现图片一角上,自己的名字似乎不小心入了镜,但对面似乎并未发觉,于是他也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