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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醒之后郁琰就失眠了。

  卧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可他却依然觉得冷,披了件外套下床的时候,郁琰的目光慢慢扫过摆在茶几上那几只才买回来不到一周的粉雪山,娇薄的花瓣已经开始枯萎发蔫了。

  玫瑰并不适合养在暖气房里,可郁琰不在乎,他只是习惯了让周围的环境“维持原样”,就像近十载都不曾变化过的那个小别墅,好像只要维持好现状,就可以把那一小块“时间”强行留住。

  他不开灯,也不打手电筒,就这么摸黑绕过长廊,然后推门走进了那间琴房。

  郁琰已经很久都没怎么碰过琴了,自从毕业后接手公司,生意场上的觥筹交错占用了他太多的时间,难得的空闲时光,他反而更愿意窝在书房的沙发椅里懒洋洋地读上一个下午的书。

  读困了就一口气卧在沙发上睡到傍晚,睁眼后窗外常常是晚霞铺了满天,有时也有阴雨雷鸣,郁琰其实更愿意看见雨,但A市气候干燥,少有雨水,往常不是晴天就是阴天。

  琴房里没开暖气,无论是琴盖还是琴凳,都是冷冰冰的。

  一开始郁琰还有点手生,但很快,他就又重新找回了那种感觉,流淌着跃动的音符将他短暂地又拽回到了那个十五岁的夏天。

  季夏、蝉鸣,灼烫的日光和白云在窗外流淌不息。

  人要是只能活到十六岁就好了,他有些出神地想,还没来得及失去什么,也还没有读懂“遗憾”和“分别”这两个词的意义,就和这个世界仓促告别。

  然后人生就会再次重启,死掉的人也会再相遇。

  朝文斌他们和警察都说他父母的事只是意外,确实是意外,连一个疑点都没有,所以谁也不能怪,怪只能怪他爸妈命不好。

  爱的人没有了,可他却连恨的人都找不到。

  那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想,A市那么多条纵横交错的公路,日均几十万的车流量,为什么非得是他父母的那辆车?又为什么只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可这些追问都是没有意义的,他再怎么不情愿,那两个人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朝冶的死……

  他却始终笃信那并不是一场意外。

  *

  听见隔壁房间有人开门出去的细微动静,本就没睡着的朝弋于是紧跟着起身,然后无声无息地一道跟了出去。

  来到对面那间琴房门口,朝弋缓缓按下了门把手,紧接着轻手轻脚地将门拉开了一条窄缝,就这样站在门外,静静地看向琴凳上坐着的那人。

  今天没下雪,皎白的月光透过琴房里那扇明净的落地窗,冷冰冰地覆在那人身上,勾出一圈模糊的轮廓。乐声徜徉着,而郁琰像是被那不停跳跃着的琴音堆埋了起来,仿佛一株盛开在月光下的白玫瑰。

  淡漠又孤独。

  曲到尾声,朝弋听见那原本郁郁不前的音符戛然而止,可在停顿半秒后,那旋律却又像是奔跑了起来,一层一层地往前递。

  悦耳的琴音本该让人痴迷、陶醉,可朝弋此时的心情却很复杂,他只感觉到郁怒、妒忌,还有那食髓知味的躁欲。

  前世他也碰巧撞见过郁琰弹起这首曲子,可后来再想要听他弹,无论朝弋怎样哀哀缠磨,他却只是冷冰冰地说那天是即兴,没有谱子,已经忘了。

  朝弋当然信他,那时候郁琰说什么他都信。

  可后来朝弋有次回老宅,却阴差阳错地在朝冶书房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保存得很好的CD,现如今这玩意早就不流行了,朝弋只当是他大哥以前偷偷租来看的“毛|片”。

  可翻过一面,却见那张碟面上还刻着一行小字:琰琰,09年夏。

  于是朝弋鬼使神差地拿起这张CD去了放映室,犹豫地点下了播放键。镜头先是贴着郁琰的脸晃了晃,然后他听见镜头后的人压着笑,小声地提醒道:“我开始了。”

  镜头前的少年大概是初中时代的郁琰,那时候他才十五岁,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夏季校服,藏蓝色的领口,衬得他白而干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镜头畸变引起的失真,录像里的人看起来并没有现在这么瘦,面颊上隐约有些肉感,俨然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

  少年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台很大的钢琴前,然后不徐不疾地弹起了那首曲子。

  拉开的落地窗外布满了玫瑰色的晚霞,霞光斜斜地涂抹过他眉眼和唇颊,像在一副“饱和度”极低的画作上温柔地碾过一迹金色。

  朝弋痴迷又嫉妒地将那个视频反反复复地播放了几十次。结尾处,那个从未对他展颜的人忽然抬头对着镜头笑了,笑意很淡,转瞬即逝,可朝弋却看得一清二楚。

  整整几十遍……

  他只恨自己太敏锐,一眼就捕捉到了郁琰那对浅瞳里,那抹天真又青涩的眷恋意味。

  对着郁琰,他总是什么都不敢多要,小心翼翼地怀抱着那人又薄又冷的目光,生怕他有天会连这个都收回去,不愿再分给他了。

  朝弋原以为这个人天生就是冷的,或许那一个眼神、一句话的施舍,就已经是他会给的全部了。

  直到他看见了他认真爱人的样子。

  曲子将停未停的时候,朝弋忽然拉开门走了进去,这动静并不大,不过郁琰还是一瞬间就觉察到了,只听那琴音很明显地一滞:“谁?”

  没有人答话,但黑暗中随即传来了房门落锁的声音,“咔哒”的一声响,在这寂静的琴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走进了,郁琰也认出了这个轮廓,于是他面向那人,一副戒备的姿态。

  “怎么忽然不弹了?”朝弋在他面前慢慢站定,极尽轻挑的口吻,“是我打扰到嫂子了吗?”

  郁琰没接话。

  可那人却自顾自地坐到他身侧,然后不轻不重地把住他下巴,黑暗中人的视力该是受限的,可他却依然目光灼灼,缓慢又仔细地盯看着他的唇。

  这张嘴他昨天早上才吻过,这会儿红肿该退了,没了那被人狠狠蹂|躏过的痕迹。

  “昨天过得好吗?”指腹擦过他下唇,又压着他唇角反复地揉,“不过嫂子应该很喜欢吧?毕竟你当时流了那么多的……”

  郁琰狠狠地扯开他的手:“你他妈闭嘴。”

  朝弋低笑一声,随即将他整个人都抱进了怀里,强迫他和自己面对面地贴在一起:“以前从没听你说过脏话,你装得那么好……害我都不知道,原来嫂子连骂人都这么性感。”

  他抵在郁琰耳边,语气又缓又慢,有些耳鬓厮磨的意味。

  可郁琰却只是冷笑了一声,浑身上下依然写满了“厌恶”二字。

  以前?这个人才不过认识了自己多久,却总是提起“曾经和以前”的事,就像一个罹患妄想症的疯子一样,不可理喻。

  他表现得如此冷漠,但朝弋却依然死皮赖脸地把住他的腰,然后说:“对了,我准备了一个礼物,明天给你。”

  “你会喜欢的。”

  怀里这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地唱着独角戏,朝弋于是在他腰侧狠狠地掐了一把,看着这人吃痛,他心里就隐约浮起几分快意:“说话啊。”

  “我这样费尽心思讨好你,郁总连声谢谢都没有吗?”

  可郁琰还是不说话。

  他漫长的沉默让朝弋再度回想起了前一世,在失去一切以后,他紧紧抓着郁琰这一片“救命稻草”不放,为了留住他那一点温情,朝弋拼了命地摇尾乞怜。

  可即便他丑态毕露,郁琰也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拿着孕检报告单去鑫瑞找郁琰的那天,他忽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被霍佳瑛关在阳台的那天夜里,城市的夜,四下里分明充斥着那绵延不尽的霓虹灯,可他的记忆里却是完全黑暗的。

  浓稠到化不开的夜,连风都凝滞了。

  绝望当头,他忽然失控地掐住了郁琰的脸,把人按倒在了沙发上,质问:“我哪一点比不上他?”

  “我那么……爱你。”他哽咽了。

  “你就一点也看不见吗?”

  可郁琰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复,但那冷俊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哪里都比不上郁冶。

  朝弋的心跳快起来,血气向上涌,将那本就单薄的理智激得摇摇欲坠。

  黑暗中,郁琰感觉那人的手暴躁地钻进了自己的衣摆,炽烫地,顺着他的脊骨往下。

  “嫂子不会说话,”朝弋沉沉地,“呻|吟总该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