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池脸上洋溢着明朗的笑容,微弯身子,对尉然行了个优雅的礼,用软糯甜蜜的声音说:“上神,我已恭候您多时了。”
他看上去又长大了许多,大有梁驰十五岁时的模样。皇城里的人对他这种有悖于寻常孩子的成长速度早已见怪不怪。谪仙说,他是拥有人类血液的新神明,自然不能拿普通孩子和他作比较。
尉然看着他,定了一刻。
梁驰非常不满意他投注在叶池身上的目光,轻声喊道:“老师……”
尉然回头,眼神变得错综复杂:“小驰,你觉不觉得他越来越像你了。”
梁驰非常不悦:“哪里像了。”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冷硬,竭力迫使自己温和下来,“尉然哥,没有人可以可取代我。”
尉然被他的孩子气逗笑:“嗯,你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是尉然哥独一无二的存在。”梁驰补充。
尉然彻底笑开了,掩在薄纱下,梁驰仍然分辨得清晰。
一旁的叶池见两个人气氛融洽,暧昧涌动,脸上的笑意逐渐冷却,他张了张嘴提醒:“上神,祭祀的时间快到了。”
尉然点头,走到他身边。
梁驰半秒钟都没带犹豫,火速跟上,他和叶池一左一右伴在尉然身侧。
距离祭台还剩一小段路程后,梁驰突然顿住脚步,眼睛里迅速爬满红血丝,脑袋剧烈的疼痛起来。
他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半躬起身子,觉得自己体内的魔气像一头发了狂的野兽,即将冲破层层神力的束缚。
巨大的黑色翅膀从他后背长出来,胡乱的在半空中挥舞。他黑色的瞳孔变得一片赤红,面部表情痛苦扭曲,跟饮足了血的凶兽无异。
尉然回头,神色微动,挥动宽大的衣袖,一道薄若蝉翼的紫色轻纱立即罩在了祭台的神像上。
他走到梁驰身边,伸开手臂,紧紧的环抱住他,低声在他耳边安抚:“小驰,别怕,没事了。”
梁驰的身体浮现出一大团黑色的雾气,他双眼淬了血和毒,直直的盯着那座被遮盖住的神像,心里恐慌惧怕,烦躁不堪。
他想毁掉神像,这神像让他特别不舒服。
这样想着时,他不知什么时候推开了尉然,飞速的冲到祭台上,伸出胳膊,尖利的指甲戳进神像的心口,眼神狠辣阴戾。
但很快,他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雾,瞳孔逐渐失焦,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扑通跪在了地上。
众人被他的反应惊吓住,乱作一团,纷纷不满的叫喧:“妖魔不可以参加祭祀!”
“他会亵渎了神灵,不配得到天神的福泽!”
“让他滚下去,他惹怒了神明!!”
“他敢对神明不敬,杀了他,杀了这个恶魔!!!”
讨伐声越来越多,众人捡起地上的石子砖块,拔下头上的步摇玉簪,身上的武器匕首,随便捞着自己能捞到的一切东西,毫不留情的朝梁驰砸了过去。
即便处于意志不清醒的状态,梁驰还是出于本能的收拢翅膀,在尉然周围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屏障,将他小心翼翼的保护起来。
他极力克制自己心里滔天的杀意,只因为知道这样做会让尉然不高兴。
尉然眼睛里蒙了一层厚重的雾霾,潮湿而沉重。
他轻轻靠近梁驰,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屏障里,微垫起脚,抬起脖子,两只手绕在他修长的脖颈,牢牢圈住。
梁驰矮下头,迷茫的俯视着他。
几秒钟的短暂对视后,尉然吻上了他的嘴唇。
梁驰的瞳孔骤然放大,片刻功夫,深深的闭上眼睛,一手搂住他劲瘦的腰肢,一手扣住他的脑袋,夺走了这个吻的主导权。
不同于那天晚上的第一个吻,梁驰明显暴烈霸道了许多,连尉然的呼吸都恨不得嚼进肚子里。
这样攻城掠池的吻险些让尉然窒息掉,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去推开梁驰。
理智和本能在他心里殊死相搏。一个告诉他,他是place—0,来到这个世界里只为复仇,一个告诉他,他是尉然,真真正正的喜欢和心疼梁驰的尉然,永远不可能伤害他。
这样漫长又煎熬的挣扎里,最终放手的是梁驰,他深深的凝视着尉然,赤红的眼睛里充斥着浓重的迷恋和不舍,眼尾氤氲着朦胧的春潮,欲望和爱恋交相融合,杀意却在方才的吻里消退了不少。
“尉然哥……”他哑着声说:“等我回来找你。”
天知道他多想把尉然带走,或者永远为他留下。
可黑色羽翼外杀声滔天,蒙了紫纱的神像爆发出刺眼夺目的光芒,梁驰身体里久被压制的魔性即将冲破禁锢,他要变成真正的恶魔了。
多留一分钟,这里都会变成血流成河的地狱。
他不能大开杀戒,他不能让尉然讨厌他。
他的神明对苍生许过承诺,他若犯下杀罪,必将他亲手斩杀。
他不会让这个承诺有兑现的机会。绝对不会。
一吻结束,梁驰放开尉然,怨毒的眼睛扫向糟乱的人群,张开巨大的黑色羽翼,直冲太阳的方向而去。
这片天宇顷刻间被黑暗重重笼罩,梁驰盘旋在半空中,回头看着尉然,眼睛里的爱意像要把天地覆灭,山海填平。
阳光重新普照大地的时候,梁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皇城里,尉然站在祭台之下,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和思索。
叶池脸色沉郁,走到祭台,揭开罩在神像上的紫纱,还在愤怒喊杀中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错愕的看着神像的脸。
一张和梁驰,或者叶池,一模一样的脸。
神像在高高的祭台之上屹立了三百多年,五官轮廓一直是模糊不清的。
国师说,这是降落人间的第一位神明,上神最宠爱的孩子原凛的真身。
他因犯下罪孽被上神驱逐至人间,遭受十世轮回之苦,待修的圆满之际,将会重返神位,永世为人类祈福驱邪,洗净身上沾染的罪恶和泥沼。
他是上神最引以为傲的存在,上神绝不允许如此完美的孩子自甘堕落,他对人类说,吾子终有归。
他没有食言,三百年后的今天,万人敬仰的神明之子,回来了。
王上热泪盈眶,虔诚的看向叶池,重重的跪了下去,嘴里大喊:“恭迎原凛大祭司回归!”
方才还喊打喊杀、情绪愤懑的百姓纷纷跟着屈膝跪地,高声欢呼神明之子的降临。
叶池迷惘了一瞬,转过身子看向尉然,艳丽的嘴唇动了动:“上神……”
尉然示意他噤声,牵起他的手,道:“随我一起为他们祈福。”
那一天,他们跨越了三千台阶,跪坐在距离天穹最近的地方,跟天上神许愿,驱散黑暗,赐予人间永远的光明和温暖,将无上的福泽洒满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末了,尉然起身,像一棵孤立的冷杉,看向祭台下的众人,正式宣布叶池为人间的新神明。
叶池住进了尉然的观星殿,奉尉然为父为兄,为他唯一的上神。
尉然不再参与任何人间的祭祀活动,他每天待在观星殿中闲散度日,不问世事。
叶池也从不叨扰他,只喜欢在结束一天的繁琐事务后,跑到尉然身边,静静的注视着他。
尉然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脸上时常挂着清清淡淡的表情,只有在叶池看向他的时候才会展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
叶池却觉得他在自己身上找其他什么人的影子。
他忍不住问道:“上神,你是想他了吗?”
他是谁,不言而喻。
距离祭祀已经过去五个多月,梁驰彻底失去了踪迹。王上花重金全城通缉,下达了格杀勿论的死令,却连人半分影子都寻不到。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尉然。
“可是,他是妖魔。”叶池不满的继续道。
尉然掀起眸子,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他一眼:“嗯,是这样。不过,你呢?”
“我?”叶池疑惑的指了指自己。
“你又是谁呢。”尉然抹过身子,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在问自己。
叶池第一次对自我产生了质疑。是啊,他是谁。
众人都说他是大祭司原凛的转世,是天上神明最宠爱的儿子,是人类的第一个神明。
可国师也说了,那个原凛大祭司犯下了严重的罪孽,饱受十世轮回之苦才得以重返人间。
如果他是原凛,那么他曾经犯过怎样的错误,而犯了错的神明还能算作神明吗?
叶池心口猛的一沉,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又或者……他不是原凛!
这个世界上有人和他同根而生,流着相同的血液,长着一样的脸。
那人是恶魔,他又是什么?
尉然看着他逐渐迷惘的神情,轻声笑了:“叶池,你的确是原凛。”
叶池眸子里闪烁着迷蒙的水光,似万年不化的雾霾:“上神,那原凛是恶魔还是神明呢?”
尉然沉默。
叶池的心彻底沉到了湖底,他大着胆子拉住尉然素白的衣袖,声音失落而充满期待:“如果我是恶魔,上神也会像喜欢他一样喜欢我吗?”
尉然继续沉默。
“上神也会喜欢我吗?”叶池紧密的盯着他,一字一句的固执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