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然记得这一天，丁芬兰急性胃炎住了院，梁业伟出了远差，尉然陪她去了医院，看护了她一整夜，第二天又忙着公司里的事情，并没有去找梁驰，最终赶去时，已是隔天晚上，梁驰窝在沙发里，怀里抱着月牙冰冷的身体，眼眶猩红，双目无神。
他抬起头定定的看着尉然，眼睛亮了短短的一刻，很快熄灭，灰败，绝望，直至彻底死寂。
他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冰冷失望的笑容：“你来做什么？”
尉然只觉一颗心密密麻麻的疼痛，他知道他错过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却不知道他辜负的是怎样的期许。
不待他说话，梁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胳膊用力一推，将他推出门外。
“滚。”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薄唇紧抿，眼神冷漠，语气坚定。
“嘭”的一声，门合上，尉然定在了原地。
梁驰的最后一句话从逼仄狭小的门缝里传出：“尉然，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这辈子，都不！！
尉然的心沉到了万年玄冰里。
后来呢，尉然有解释说丁芬兰那天住了院，可于梁驰而言，这更可恶——“你只要肯看我一眼就好，我没有让你陪我一整夜。”
一夜时间那么长，他没有贪心，他只要一眼。
具体的细枝末节尉然当时并没有多去留意，他也并没有看透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眸子里的希冀和受伤。
这一切，在多年后的今天，他终于能够感同身受了。
投屏里，梁驰还在抱着月牙，感受着它的生命力在自己怀里一点点消散，绝望，伤心，不舍，无能为力。
这个陪伴了他一整个灰暗童年的小伙伴就要离开他了。
他的月牙要走了。
文琴每次把他关在地下室时，是月牙执着努力的扒着门框，又啃又咬，企图救出它的小主人，即使救不了，它也会趴在一门之隔的地方，不停的发出呼叫，忠心的守护着他的小主人。
更多的时候，它会挡在小主人的面前，以自己最大的承受能力抵挡住住主人飞过来的花瓶碗碟等锋利重物。
连梁驰被关在地下室被眼前文琴的尸体吓的瑟瑟发抖，直至昏迷了过去时，都是它不停的在门口吠叫，嘶咬着保姆裤腿把人引来打开的门。
他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月牙不嫌弃他是个坏孩子，一直坚定不移的保护他了。
直到后来出现了一个长在光里的温柔大哥哥。
大哥哥人很好，对他也好，他完美无缺的填补了梁驰寂寥无趣的生命空壳，赋予他人生的各种色彩，悲喜愤怒。
他万般皆好，是天上皎月山上白雪水中飞花，月牙很喜欢他，梁驰最喜欢。
以后，会有人像月牙一样选择他，千次万次的选择，梁驰贪心的想。
可是，并没有。
人的悲欢无法相通，感情不能共连，梁驰的爱和恨浓烈厚重，孤注一掷，只对尉然袒露，他也只有尉然。
尉然却有丁芬兰，有他的家人，同事，和朋友。
感情永远不对等，失望由此扎根而生。
因为太在乎，梁驰最终妥协，那好吧，尉然哥，我不贪心，不要千次万次，一次也好。
一次就好。
而在无月无星的今夜，梁驰深深的叹出一口气，对自己和怀里陷入长眠的月牙说：“尉然哥今天肯来找我，我就原谅他以前欺骗过我的事。”
少年蜷进沙发里，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小小的。
月牙终究离开了。
他很伤心很害怕很痛苦，很想得到尉然的一个温暖拥抱，带他重回这烟火人间。
月牙燃尽了最后一丝光，也没借来坏小孩被幸运眷顾。
天黑天亮，太阳第二次跌落暮色，他也没有等到那人的到来。
其实很简单，他只要说一句，月牙生病了，很严重，尉然哥，你能来看看它，再顺便看看我吗？
他知道只要他告诉尉然实情，尉然肯定会过来的，可是……
偏不！
少年人的执拗叛逆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他偏要尉然真心实意的选择他一次，不是因为其他事，也不是因为可怜他。
而别扭的后果是，尉然来迟了，月牙永远阖上了眼睛，梁驰像很多年前被关在有文琴尸体的地下室一样，抱着奄奄一息的月牙独自捱过了最漫长孤独和恐惧的一刻。
投屏里，遵循着尉然的记忆，梁驰把他推出了门外。
投屏外，尉然的神情和那时的自己一样，茫然懊悔。
这一段又何止是梁驰的黑暗记忆，也是他的。
尉然任由苦涩的情绪在胸口不断发酵。
投屏里的最后一幕，梁驰枯站在门口，握着门把手，固执的等待着什么。
尉然也是如此。
他们在等着彼此开门挽留。
可又谁都没有等到。
尉然皱着眉头，捂着心口，最终走进电梯。
然而——
投屏外的尉然神情突然一定，他看到画面里，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梁驰打开门跑出来了！
“咔哒”，电梯合上，下降，尉然却已经离开。
“他……”尉然直直的盯着投屏，彻底沉默，心绪久久澎湃。
这时，888敲了敲门，问：“尉然，你看完了吗？”
尉然这才回神，犹豫了好一会，木纳的拿出瓶子，准备把记忆片段收回。
就在这短暂几秒钟时间里，播放完黑暗记忆的投屏剧烈闪烁几下，跟信号不稳定的电视机一样冒出“刺啦刺啦”的白雪花。
“嘭——”投屏熄灭，几秒钟后又重新亮起，画面逐渐清晰，场景已经切换，熟悉的街道，两辆翻倒在路面的车辆，杂乱的路标，撞断的围墙……
尉然瞳孔猛的放大，几秒钟后，他看到其中一辆车里，一个浑身鲜血淋漓的年轻男人伸出手抓在车窗玻璃里上，不甘，固执，努力。
……
888进入记忆站，看到的就是抱着瓶子满面苍白惊愕的尉然，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尉然精神恍惚了好一会，问：“每个被销毁掉的NPC都只有一段黑暗记忆吗？”
“是啊”，888觉得莫名其妙，“怎么，还能有很多段？”
最起码他做系统的这些年，就没有见过有哪个被销毁的NPC，AI，分系统在记忆站内存储过第二段黑暗记忆。
当然也不排除例外，毕竟NPC都能是个活人了，譬如叶篱，NPC具有所有时间线的记忆，譬如梁驰。
“梁驰有两段黑暗记忆？”888脸色一变，比尉然看着还震惊，“他倒是唯一一个进入清洗空间还能活着出来的NPC呢。”毕竟，清洗空间就是销毁报废NPC，AI和他们这些分系统的场所，而梁驰却只单纯的清洗掉了记忆。
“不是。”尉然摇头，眼神已经恢复清明，“我纯属好奇。”
888并不相信他的话，但也只联想到他可能被梁驰的黑暗记忆刺激到，非常善解人意的没再继续追问。
一人一系统稍后离开记忆站，尉然状态还不是太好，回了穿梭空间，888也有自己的心事，去找了001。
仿佛预料他会过来一样，001早在穿梭空间里等待。
此刻，见他推门而入，嘴角浮起一个冷清的笑容：“怎么，有事？”
面对他时，888难得严肃，点头：“有。”
“说。”
“穿梭门真的靠吸收各种能量才能正常运转吗？”888只是太过豁达乐天派，并非真的傻，和尉然上次的谈话，使他开始正视一些问题。
“怎么，你有什么怀疑？”
888张了张嘴，面上的威严出现松动。
没办法，他对001永远开放自己所有的特权，总是他开心就好。
“是。”001盯着他的眼睛，清晰明了的回答他的问题，“穿梭门要靠宿主的情绪能量才能维持运作，尤其BE能量。”
“那为什么宿主每次提供BE能量时，你的身体就会实体化一次？”
“这才是你知道的事情吧。”001蹙起眉头，嘴角笑意扯平，眼底颜色冷漠狠戾。
888错愕，但还是继续点了头。
“啪——”的脆响，888的脸上很快浮出五道手指印，他懵了一瞬。
001躺在摇椅上，姿势慵懒，好像刚才扇这一巴掌的不是他一样，只有眼神冷的骇人。
一阵寂静。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猜忌我。”声音更冷，另外透着压迫人的危险气势，“忘了是谁救了你，把你带回这里的？”
没忘。所以，888沉默了，
漫长的沉默。
接着，他转身，打开门，离开。
001的余光擦在他身上，神色一点点阴暗下去。
很快，888脚步生顿住，抹过头，看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变成人类？”
001一愣：“什么？”显然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888看出他的困惑，不知怎么回事，心中莫名升出一股暖流，脑海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陪伴。
简单两个字，陪伴谁，为什么陪伴，就不得而知了。
他走出穿梭空间，宠溺的笑了笑，没有理由，就是想笑，被打了都影响不到的轻盈心情。
001还陷在某种思索里。
不过，他不是个喜欢跟自己计较的主儿，眯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
第一次真实的产生接触，却是先扇他巴掌。
001冷哼一声，他就不该纵容这个傻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