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咸鱼魔尊,在线救人[穿书]>第一百七十五章 再无归宿

  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倾诉了。

  “我不是从来,都毫无保留的爱着你么。”

  温和清冷的声音萦绕在封霄阳脑海之中,逐渐变得尖利嘶哑,像是木门轴承之间摩擦而出的、令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吱呀声,宛如一道道潮湿黏腻的黑色污泥,将他密不透风的缠绕起来。

  封霄阳半梦半醒,在错乱无尽的梦境里挣扎,睁开眼时身上已是一身冷汗,湿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分明是睁着眼睛的,却看不见眼前的任何物事,耳中嗡嗡乱响,好一会儿才回了些神智,眼前的场景也逐渐清晰起来。

  依旧是熟悉的弟子居屋顶,依旧是熟悉的床榻,屋里依旧点了他曾经最喜欢的熏香。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封霄阳喉中仍存着些酒精的劲力,不受控制的想起了昨日夜间自己那狼狈至极的情态,因宿醉而头疼的头瞬间更疼了几分。

  程渺这些年什么旁的没学到,倒是把这揣测人心的法子学了个通透。

  他不愿再想,有些疲惫的长长出了一口气,将锦被扯起转了个身,打算借着会周公逃避现实。

  而后目光便定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封霄阳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那两只光秃秃的手腕看了会,猛然坐起了身,将锦被掀开,便见自己脚腕上那道秽怨枷锁也同样消失了。

  他愣了好些时候,甚至还难以置信的拿出手去摸了摸脚踝确定,又尝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直到看见指尖跃动着的、许久未见的灵力火焰,才终于意识到,如今的自己,身上已是没有任何束缚的了。

  心底却并没有什么雀跃与欣喜的感受,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疲惫感。

  这一次的自由,又是程渺的什么新算计呢。

  一年多的囚禁生活,早已将封霄阳心底对程渺的信任损耗殆尽。身上秽怨虽已完全消失,用灵力探查也寻不出什么纰漏来,他却全然没有逃脱的心思,而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回了榻上。

  他实在懒得再去猜程渺会做出些什么事了,索性直接断了自己离去的念头,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程渺是想看他拼命脱逃的丑态才做出了这样的事,那他除了失望与遗憾,不会得到任何旁的东西。

  封霄阳就抱着这样的心思,在榻上睁着眼等了五天,神经紧绷到了极致,窗外白梅掉个叶子,都能把他惊的一颤。

  直到第六天早上,程渺依旧没有任何要出现的迹象,封霄阳也终于慢慢有了些动作。

  他心底仍存着疑虑,却怎么都压不住心中那在这五天间越烧越旺的一团火。

  若程渺先前那些反常到了极致的举动,当真是起了要放他离去的心思,那夜试图篡改他记忆的举动,也只不过是最后的垂死挣扎呢。

  封霄阳半信半疑,冷着脸走出弟子居的时候心中依旧有些惊疑不定,走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上也无心关注两旁的别样风景,直到穿过了山下那片已落尽了的桃花林、远远望见山下城镇的轮廓时,冰封般的脸上才慢慢有了些旁的神色。

  这一路上,他并未受到任何的阻碍。

  他在一株已有怀抱粗的绿柳下沉默的站了会,面无表情的回头望向了那曾令他名扬天下、也曾令他伤的彻骨的虚怀宗。

  程渺早将那些还坚持留在山上的人或杀或赶的除尽了,如今的虚怀宗,早已成了一座灵气充沛的空山,连带着山下那原本绵延数千里、繁盛至极的城镇,也成了片空城。

  修真界那威名赫赫的一宗三派,被程渺这个地位曾至高无上的仙尊,为他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连灭带毁的全扫了个干净,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不由得人不感慨万千。

  这空城空山之中,如今怕是只有他一个活人了。

  封霄阳望着虚怀宗上那千年不变,形态万千、成云成雨的灵气,不易察觉的微微一叹,抬脚向着山下的城镇中行去。

  他没有用术法,只是靠着自己的双腿一步步丈量着整片空城的广度,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在留恋着什么。

  终究是修士,光阴变幻于他不过是晦朔,封霄阳并没有什么对于时间的实感,只沿着个确定的方向,漫无目的的走了下去。

  直到周围的屋檐由琉璃瓦变成了茅草、道路两旁的杂草越来越多,彻底走出了那绵延千里的空城,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是生生走了近万里,从春末走到了盛夏。

  这样既没有系统打扰、也没有程渺纠缠的寂静,他已许久没有感受到了。

  封霄阳如今已是大乘期修为。许是从前受过的磋磨太多,他的修为进境竟是一日千里,三灾六劫一样也没有,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体内的灵力便已慢慢充盈了起来。

  虽说他如今是在出窍满地走、分神多如狗的修真界,可毕竟有着大乘期的修为,再加上封霄阳这千年间的经验,也是天下任我行、什么地方都畅通无阻了。

  可纵然天下何处他都去得,封霄阳站在城外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个要去的地方来,无处可去、也无处可归。

  木溪陪转世的陈沛岚去了,李致典没什么消息来,不过应当也在这三界中闯出了些声名,都不是他好去打扰的。

  修士们恨不得杀他后快,自然是呆不得……封霄阳仔细思索了会,决心去魔界暂歇上些时候。

  他倒是不担心苍景曜会提防他——距离他上次坐在魔尊位子上已过了几百年,他那些下属本来就没几个忠心的,以那条老龙的本事,若还没将魔界各方势力都收拢在手中,那也没必要再做这魔尊了。

  封霄阳直到现在还有些浑浑噩噩的,穿越界面的全程都处于神游状态,周身的气息威势也忘了掩饰,连抵御时空乱流的术法都忘了设,几乎是刚带着一身伤落了地,眼前便多了个白发重瞳的苍景曜。

  烛龙用着一双颜色淡到几乎像是无机质的眸子上下将封霄阳扫了遍,将他满脸的失魂落魄与周身的伤势尽收眼底,表情复杂的啧了声:“虽然早就知道你再找上我的时候,模样绝对算不上好,可亲眼看见你这幅样子,果然还是……”

  他又轻啧了声,相当不见外的上前揽住了封霄阳的肩,往那一身瘆人的伤势上丢了个治愈术法,哥俩好的将封霄阳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面带同情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不要沉溺于情爱,是要去挖野菜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天底下好看的多着呢,大不了你以后看上哪个抢哪个就是了。”

  封霄阳并不太适应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本就差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差了几分,抬手将苍景曜推开,面无表情道:“魔尊自重。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在魔界呆很久的。”

  他又不是傻的,自然能听出苍景曜话里话外的排斥与暗示来。

  苍景曜闻言,脸上虚假的笑容都显得真诚了几分,摇了摇头,装模作样的遗憾道:“哎,说的什么话……魔界毕竟曾经也是认过你为主的嘛,就算你要在这里呆着养老,那也是应该的。”

  封霄阳闻言瞥了他一眼,故意道:“哦?”

  苍景曜被他一个轻飘飘的“哦”字吓的尾巴都要炸起来了,生怕封霄阳真要在这魔界呆到消散于天地之间的那天,看见封霄阳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才明白这人是在故意戏弄他,顿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半真半假的埋怨了他几句,而后望着封霄阳那张不说话时便冷的冻人的脸,半感慨半同情道:“你确然是变了不少。”

  “怎么?还盼着我像从前那样傻,为了你的一句承诺便在这魔界当了百年的魔尊?”封霄阳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脸上慢慢透出一丝许久未有的放松来,“我现今是封霄阳,不是萧予圭。”

  “这世间情爱最伤人……说到那承诺,我倒是有些对不起你。”苍景曜伸手在他眉间一点,收回时手上已多了片晶莹剔透的龙鳞,“我最后还是没护住他……”

  封霄阳赶忙抬手:“停。我如今不想听关于他的任何事。”

  他明白这条老龙与程渺之间必然有些他不知道的交易,如今却不再在意了。

  都已经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了,再纠结下去,除了徒增烦恼,没有任何的作用。

  苍景曜从善如流的闭了嘴,举了举手中的龙鳞示意:“我欠你个承诺,至于何时兑现,全看你的选择。”

  随即便收了那带着三分随意七分调笑的眼神,用着一双无机质般的清透眸子,认真又严肃的与封霄阳对视。

  封霄阳跟他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会,终究还是认了输,默默转开了目光。

  他从来都不怎么喜欢这条龙看人时候的目光——太透彻、太锋利,像是穿过了所有的掩饰与虚妄,直直看到了他封霄阳所有的未来、所有的想法。

  苍景曜从不说谎话,既是说这选择兑现的时机可供选择,他未来便必然还会找上这条老龙。

  封霄阳有些郁闷的长长出了一口气。

  碰见个能预知未来的,还真是令人烦躁。

  虽已过了百年,可魔界的基础设施并没有特别大的改观——至少封霄阳还能通过地面上那些熟悉至极的陈设,认出去魔宫的路来。

  他毕竟是当过魔尊的人,又曾经以绝代炉鼎的身份掀起过轩然大波,即便是他自己并不在意、愿意在魔界随便找个地方将就,苍景曜也不敢把封霄阳这一位难伺候的主放出去。

  魔人性子里都带着些偏执与疯狂,若真遇见了哪个没长眼睛的伤了封霄阳,他哭都没处哭去。

  毕竟那小子可是特别交代过,让他务必要关照好封霄阳,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的……苍景曜望着封霄阳的背影,暗搓搓的在心底这样想。

  这两口子即便是如今闹掰了、在三生石上销了名号,也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万里路途不过片刻,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飞在魔宫上方、将整座气势恢宏的魔宫尽收眼底,封霄阳才有了些动静。

  他眼波微动,脸色复杂的看向下方的魔宫,感慨道:“这魔尊之位,还是适合你坐。”

  如今这魔宫的模样,可比他当初在位时那副煞气冲天、不辨日月的样子,好的多了。

  苍景曜一望见魔宫,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被他丢下不管的诸多事务,一脑门子的官司,闻言勉强一笑,真情实感的提出建议:“我倒是觉得,你当魔尊的时候似乎更加快意……有兴趣来重新熟悉一下做魔尊需要的流程吗?我把印信拿给你都行。”

  “我?还是算了吧。”封霄阳有些揶揄的看了他一眼,“我如今是功成身退、只剩养老了,莫要指望我替你做什么事。”

  苍景曜唉声叹气的与封霄阳一同进了魔宫,臊眉耷眼的把他寻了个僻静处安排了,而后一步三回头、满脸写着“我有八卦快来问我我想逃离工作”几个大字、磨磨蹭蹭的与封霄阳道了别。

  封霄阳将他脸上的渴望之情尽收眼底,却只装作看不见,眼带笑意的目送这条不愿工作的老龙回到自己的岗位,望着他不情不愿的背影,猛然想起了个与他极为相似的人,面上顿时带了几丝落寞。

  也不知小师叔如今怎么样了……

  虞清道的魂灯虽仍亮着,却怎么也无法通过其上的一丝魂魄追溯到他所在的世界,而这三界之中,又有着万千小世界,他与程渺曾寻过不少,却依旧没有虞清道的踪迹。

  改日去细细寻上一遍吧,封霄阳在心中暗想,魂灯既是还亮的耀眼,想来虞清道身上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在魔宫中呆了多久,便在书楼里泡了多久,看各样话本看的乐不思蜀,嗑了满书楼的瓜子,苍景曜一头扎进了无数的卷轴里,分不出心思来管他,若不是后来负责管理书楼的甘乌忍无可忍、强行将封霄阳从书楼里拽了出来,他怕是都能嗑瓜子嗑的傻了去。

  “老大,我受你救命之恩不假,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甘乌看着即便被拖出了书楼,一双眼睛也像是被粘在了话本上的封霄阳,又看看地上厚厚一层的瓜子皮,又是无奈又是生气,恨不得戳着封霄阳的脑门把他骂到清醒,“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从前那个封霄阳的样子?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个程渺吗,至于被伤成这副样子?

  可这话不能说——甘乌强行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看着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颓废气息的封霄阳,柔声劝道:“老大,你当真不想出去看看?三界中万千凡世,各种各样的好玩东西多得很,没必要将自己一直囚在这魔宫里。”

  “我好的很。”封霄阳没骨头似的窝在椅上,向着甘乌的方向抬了抬话本示意,“没必要出去看,话本里什么都有,你看这个话本,写的是有个世界把章鱼奉作神明……”

  甘乌听着他这有气无力且亢奋的话,耳旁似乎又响起了近些日子来萦绕耳旁的、久久不散的嗑瓜子声,脑袋瞬间变得一个比两个大,无奈道:“魔宫里新来了一批美人……”

  “有我书上的好看么?”

  “妖界进献了一批瓜果,都是老大过去喜欢的。”

  “我有瓜子就够了。”

  甘乌彻底没了词,眼见着封霄阳又往身上那件大氅里缩了缩、将自己团成个球一般的模样,眸色几变,终究还是没憋住,带着十分的痛心出了声:“封霄阳,那程渺就那么……”

  “不要提起他。”封霄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好,不提。”甘乌相当乖觉的收了声,眸中的担忧却一丝也没有消减,“可老大,你当真要这样活上千百年么?”

  “你还有无尽的岁月,就要这样一直耗在魔宫里?话本再多,也总会有看腻的那一日。”

  封霄阳沉默半晌,就在甘乌以为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的时候,忽的听见了道有些疲惫与干涩的声音:“我也……不知道。”

  “能捱过一日便是一日吧。”他低低的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轻笑一声,“我原想着,将这天下能去的地方都去一遍、能做的事都做一遍,可真到了要做的时候,却只剩了无尽的空虚与乏味。”

  许是因为日子没有了指望、没有了牵挂,又有着近乎无尽的岁月,每一天便变得乏善可陈了起来。

  “今天不做的事,可以明天做、后天做,反正我还有千百年的时光可以蹉跎……”封霄阳自话本中抬起头来,朝着满脸无奈痛心的甘乌露出个有些死皮赖脸的笑,“再让我看几日嘛。”

  甘乌不愿再看他,默默转了目光,僵硬道:“你高兴就好。”

  “我就知道你小子也是心疼我的。”封霄阳朝他抛去个露出八颗牙的灿烂笑容,又沉浸在了话本的世界里。

  甘乌也不催他,只坐在一旁,沉默的看着封霄阳因话本里的故事嬉笑怒骂,甚至主动递了把剥好的瓜子到封霄阳面前。

  封霄阳乐得有人伺候,含了一嘴瓜子,像只小松鼠般有滋有味的嚼着。

  他默默的陪了一个时辰,忽的哑声问道:“老大,程渺在你心中,当真就那般重要么。”

  封霄阳翻书的动作,忽的就停了。

  他嘴里还含着枚瓜子,手上的话本也正翻在要紧处,却忽的没了继续翻下去的兴致。

  当真就那般重要么?

  封霄阳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他决心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彻底断了,也是他被伤透了心、被一点一点的击碎了全部的自尊与骄傲,可如今还是他,用着自己都有些不齿的颓废姿态,在借着话本逃避现实。

  即便是到了如今的地步,他心底依旧有一个地方,在不受控制的担忧着程渺身上那不知底细的秽怨、疑惑着程渺性情突然的变化,也介怀着程渺对他说出的恶毒话、做出的低劣事。

  毕竟是绵延千年、延续两世的情意,要他学着放下,简直像是将一团纠结到了极致的麻绳一道道抽开,每动一丝一缕,都会牵动心脏,疼的灼心又刺骨。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封霄阳会彻底放下这千年间的孽缘,可如今的他,却是怎么都放不下。

  不但活的没滋没味,连分手都断的不干净、心底还不受控制的想着那个伤他至深的人……

  实在是没救了,封霄阳将大氅往头上拉了拉,遮住自己有些发烫的眼角与咬紧的唇,垂眸望着话本上那句有些刺眼的“深情缱绻”,在心底暗暗想。

  “你不懂。”他闷闷的出了声,“甘乌,你没有经历过,你不懂……”

  甘乌见他往大氅中缩的更多,也是不由得叹了口气,将手中剥好的瓜子放到一旁,低声道:“我怎么不懂呢。”

  封霄阳猛地抬了头,与甘乌对视一眼,忽的察觉到了什么,慢慢皱了眉:“我还没问过,你究竟是怎么和那条老龙搭上线的?”

  甘乌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你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当年梧九杳下了山,你又音信全无,我在山上左思右想,将你可能会去的地方做了几个猜测,一个个的找过去,便遇见了苍景曜。”

  “他要找闻鹤才讨债,我也有自己的账要算,便应下了他的请求,又回到虚怀宗上来,成了这百法偶。”

  他省略了许多细节,封霄阳却也猜的出来多半,想及这其中的无尽艰险,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说些什么好,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

  甘乌面带无奈的点了点头:“如你所料。”

  他沉默了会,又添上了句:“……他也知道。”

  封霄阳这下是彻底没了词。

  这条傻乎乎的小蛟喜欢上哪个不好,偏偏喜欢上了那个这辈子都不一定会动情的人。

  一个人知道的越多,就越谨慎,像苍景曜这种能预见未来、能窥见这世间千万种可能的,更是谨慎小心到了一定的地步。

  苍景曜愿意让甘乌跟在身边、知道甘乌暗藏的心思,却不作出任何表示、也不曾让甘乌离去,其实已经是做出了相应的表态。

  他二人,只怕是有缘无分,而苍景曜,恐怕也是早早便窥见了二人可能的结局。

  若注定要悲剧结局,还不如不相见、不相恋,便不会有情丝万千、无数烦恼。

  甘乌是妖成的百法偶,魂魄怕是也受了不小的损伤,又受闻鹤才辖制,若闻鹤才的魂魄彻底消散,他恐怕也要消散在这世间。

  即便是能够投胎转世,那时的甘乌还会不会是如今的性子,还得另说。

  而百法偶这逆天道而行的东西,在这世上多活一天,便要受一天的折磨——即便闻鹤才的魂魄不消散,甘乌的生气也会一日一日消减下去,最终变成个没有思想的活死人。

  这二人之间的情缘,不比他与程渺之间的浅,所受的痛,只怕也不会少。

  封霄阳心中百般思绪,终究化作了深深一叹。

  他思量片刻,看着甘乌乖顺的模样,终究有些不落忍,不愿让关心着自己的人再担忧下去,便将话本收入怀中,披着大氅慢慢悠悠的起了身:“你说的美人在哪里呢?我看话本也看的有些腻歪了,想寻些旁的消遣去。”

  甘乌一惊,见封霄阳终于起了些出门转转的心思,脸上瞬间便多了些难掩的喜色,赶忙为他指了路。

  封霄阳并不觉得看美人这事能有多少趣味,可看着甘乌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与释然,终究还是决定遂了他的意,去走马观花的看上一看。

  他本以为自己起码能坚持到看见美人再觉得乏味,谁知刚走出书楼的下一刻便反了悔——魔界如今正是深冬,外面冷的滴水成冰,封霄阳猝不及防,顶着漫天鹅毛般的大雪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缓过劲来后彻底便没了去看什么美人的心思。

  这样的大冷天、大雪天,就适合找个暖和地儿睡觉去。

  书楼自然是回不成了。封霄阳揉着通红的鼻子抬起头来,正打算看看这魔宫之中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便看见了个此时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当代魔尊、活了万万年的烛龙苍景曜,正畏畏缩缩、贼眉鼠眼的躲在一根柱子后,手里拿了个造型奇异的千里眼往书楼里看,专注的连封霄阳走到了他面前也没发觉,还是封霄阳看够了乐子、狠狠朝他肩上来了下,才终于意识到身边还多了个人出来。

  “你不是在书楼里吗?怎么突然出来了?”苍景曜被封霄阳吓得差点犯了心脏病,说话时也没了什么好声色,难以抑制的打了个哈欠,“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在里面待到老死呢。”

  封霄阳将他上下打量了遍,在苍景曜冻结在一起、与冰雪同色的长发与袍角上凝结出的冰上定了定,将这条老龙少见的狼狈尽收眼底,将大氅又裹得紧了些,懒散道:“你不是能看见未来么,还问我作什么?倒是魔尊大人您今日所为,实在担不上一句君子。”

  这条龙现今的模样,不大像在雪地里站了些时候,倒像是在这鹅毛大雪里滚了一遭,又是白发白瞳,简直像是要与冰雪融为一体了一般。

  苍景曜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不大好看,有些尴尬的咳了声,将手里那千里眼悄无声息的藏到了背后:“只是来看看风景罢了。”

  封霄阳将他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饶有兴味的挑了挑眉。

  拿脚趾头想,他也能猜出这所谓的“风景”究竟是什么。

  他顿时起了些促狭的小心思,要揶揄上这条老龙几句,对上苍景曜那双带着些许紧张的重瞳时,却是骤然没了玩笑的兴致。

  原以为只是那条小蛟的单相思,如今看来,居然还是个双向的。

  苍景曜虽是半步神级,却依旧带了些原身上的小习惯,到了冬季日日都困乏的不行,恨不得找个地方化出原身冬眠去。

  他如今所处的区域,自书楼上看,是个完完全全的死角,这条老龙能将身形藏的如此熟稔,约莫是已经来了许多次、习惯成自然了。

  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也怪不得甘乌会动心。

  封霄阳想及此处,心底一边有些豁然开朗的释然与轻松感,一边又觉得介于两人之中的自己有些像是枚电灯泡,心情颇为复杂。

  他满脸同情的拍了拍苍景曜的肩,没理睬被他拍完之后一脸迷茫的老龙,揣着怀里的瓜子和话本,飘飘忽忽的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魔宫里的梅花依旧傲雪凌霜、开的极盛,封霄阳沉默的看了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当年那惊魂悸魄的一眼,随即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

  现在这幅模样,像个什么样子呢。

  如果当真不愿醒,至少要学着自这千年的恩怨情仇的纠缠里脱出身来。

  ——

  封霄阳向苍景曜辞了行。

  其实也算不上是辞行——他本就是不打招呼的来,去也走的没什么前兆,是甘乌如平常一般去为他寻觅了新的话本,却只见人去楼空、桌上留了张薄薄的纸,才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这魔界。

  “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人这世上多得是”——这是封霄阳涂涂改改多次、咬着笔杆子愁眉苦脸想了半天,最后留下的话。

  他走的并没有留书上那狗爬般的字一样潇洒,在魔界边缘迷茫了许久,才终于想到了件现阶段做起来比较合适的事。

  封霄阳又回了趟虚怀宗,将弟子堂中属于虞清道的那盏魂灯拿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离开虚怀宗前的最后一件事,竟是去弟子居后的桃花林中转了转。

  时间已过千年,他曾埋下的酒全化了尘土,一连挖了好几棵树也没找出来一坛好的,倒是将整片本就萧索的林子挖的坑坑洼洼,看着莫名的有些揪心。

  他本想着借酒消愁,如今望着满林的土坑,倒是更愁了几分。

  封霄阳站在活像施工现场的桃花林里思索了片刻,最终决定当一个没素质但快乐的人,全当没看见过那幅惨状、没来过这地方,并成功骗过了自己,心安理得的离开了虚怀宗。

  这三界之中有无数小世界,其中时间流速各有不同,曾有闲人计算过,若是一个一个世界的看过去,即便是每个世界只停留一天,也需要几百年的时光。

  于许多低级修士而言,这几百年的时光,便是大半辈子了。

  封霄阳却毫无所觉——他揣着虞清道那亮的灼眼的魂灯,一个一个界面的寻了过去,直到魂灯再次有了温度、冒出几星跃动的火花,才终于意识到,竟是又已过了百年。

  他循着魂灯的烟气,很快便找到了虞清道,心底本抱着无数对于重逢的期望,却在真正看见虞清道的模样、望见他的处境后,骤然失了声,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虞清道瞎了眼、没了舌、失了耳,整个人苍老的仿佛下一刻便要死去,被一众小儿连踢带踹也没做出任何的反应,魂灯却跳的激烈又疯狂。

  封霄阳少见的发了疯。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站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俯身握住了虞清道苍老如树皮的手。

  虞清道毫无反应——除去胸腔还随着呼吸有着起伏、皮肤上还能摸出些微的温度,他甚至不像是个活人。

  封霄阳咬紧了唇,握住虞清道的手在抖,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去仔细查探虞清道的状况。

  他无比希望,那跳动的激烈的魂灯并不只是个假象,虞清道如今的模样也只是暂时的,还有着恢复的可能。

  却只是希望。

  虞清道的魂魄受过太重的伤势,以至于连该有的应答与抵抗都做不到,封霄阳甚至侵入了他的识海、冲进了他的丹田,却依旧找不到任何意识的存在。

  他早已在多年前便死了,□□却依旧活着、在这世间受尽了煎熬,仅余的魂魄也被困在此中,不得超生。

  封霄阳还是萧予圭的时候,曾想过,若是有一日他不必再去隐藏与程渺之间的情意,第一个要告诉的人便是他的小师叔。

  他曾无比期待过虞清道得知事实后的反应,喜也好、怒也好,他们的小师叔终究是会心软、会容忍他们的。

  但已经没有这样的可能了。

  封霄阳试过许多方式,甚至动用了苍景曜的那个承诺,却没有任何一个方式,是能够让他的小师叔恢复成从前的模样的。

  苍景曜虽应了他的请,却并没有做出多余的事来。

  他只是用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眸子,认真又淡漠的望着苍老的不像人样的虞清道,而后轻轻的出了声:“放手吧。他已经受的够了。”

  封霄阳听全了这句,一时之间却全然没有回过神来,怔了许久,直到苍景曜的身影消失的无影无踪,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花了不短的时间让自己接受这样的事实,而后选了个天清气朗的好日子、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让他的小师叔解脱。

  虞清道受了太久的苦,封霄阳不愿让他走的也难过,便一直握着他的手,默默的陪在状似睡着的小师叔身边。

  而后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减弱、消失,最后归于沉寂。

  有缥缈的白气自他的躯壳中飘出,是虞清道仅余的魂魄,即将消散在天地间,而后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重新投胎转世、变成一个崭新的人。

  那魂魄本该慢慢散去、再也寻不见的,却在封霄阳的目光中慢慢凝成了实体,是个他极为熟悉的模样。

  “虞清道”悬浮在半空中,静静的看了封霄阳许久,带着些许笑意出了声:“我不知是谁会为我收尸,不过总归就是那几个……待你看见这虚影的时候,我虞清道定然是已经死透了。”

  封霄阳想出声,喉间却只发出了几声含糊到不成样子的声调,望着空中那个虚影,眼角慢慢的红了。

  “不必在意,我活了这么久,终是要死的。”虞清道极轻的笑了声,“虚怀宗如今,也不知成了个什么样子。”

  “师兄他执迷不悟,终会自取灭亡……虚怀宗却是无辜的,万年积淀,不该毁于一人手中。”

  “罢了罢了,我都要死了,还操心这些事做什么呢。”

  他的面容模糊一片,封霄阳却隐隐觉得那双眸子正如从前一般,带着些有些天真的期待注视着自己,有些无措的转开视线,下意识的驳了声。

  “我设了禁制,能看见这虚影的,全天下只有几个人。”虚影顿了顿,像是在准备措辞一般。

  “逸轩,予圭,若是你二人同时来此,那便证明我当年的顾虑与猜测都成了真,你们这对师兄弟终究还是搅到了一处去。”

  “这里要向予圭道个歉——结契大典上我大闹一场,并非蓄意,不过是太过于忧心逸轩的安危了。”

  “毕竟那时的我可不知道当代的魔尊便是我那性子骄纵的小师侄不是。”他有些无奈的啧了声,“逸轩性子闷,予圭你既是非要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我也没法强行棒打鸳鸯,只是若碰上程渺这欠打小子犯病的时候,你上手打就是,莫要心疼。”

  封霄阳低低的笑了声,却比哭听起来还令人难受些。

  “若是逸轩一人来的,那我可就有的说道了。”

  “我师兄、你师父他,做过许许多多的恶事,我不知道我死后他会对你做出些什么,也不知道你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只以师叔的身份劝你一句,对你师父,宁肯错杀,不要放过。”

  “你若再次失去了记忆,那可去虚怀宗上寻寻、去修真界中问问,我不信闻鹤才他真能将我的存在尽数抹去。”

  “对你师兄好些……你师兄为你受了不少的苦,好不容易自死地里逃了条命出来,莫要对他太过苛待。他真名萧嶂、字予圭,如今是魔界之尊封霄阳,若你连这些都全忘了,那便证明予圭他又为你死了一次,记好!莫要将这件事再忘了去。”

  “予圭,你也听见了,我是如何为你撑腰的,对么?”虚影话音一转,瞬间便从先前的严肃变得有些跳脱起来,“若是你一人来为我收尸,那便证明我的计谋是完完全全的失败了,不但自己遭了横祸,也连带着程渺出了事。”

  “你若是一人来此,必然是想起了些有关从前的事,又或是程渺出了些什么事……”

  “师叔不劝你。予圭,你苦了太久疼了太久了,应当好好做一次自己。若是不爱程渺了,便莫要强求自己。”

  “只是……若是还有情,可否替师叔偶尔照拂程渺几分,他自小就是个爱钻牛角尖的,真到了你恢复记忆、又没有同你一起到来的境地,必然是要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来。”

  “予圭,师叔对不起你。”虚影的声音有些哽咽,“当年没能保下你……师叔直到现在,还在内疚着。”

  你不必内疚——封霄阳想出声,唇舌却像是被粘在了一处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后……”虚影的声音逐渐冷了下来,“若是师兄你来为我收的尸,那我便也没了什么话好说。”

  “闻鹤才你,怕是也不会有着这样的耐心,听到最后吧。”

  虚影有些自嘲的笑了声,冷冷道:“我真是未曾料到,对我最狠的,竟是我亲亲爱爱的师兄。”

  “但我不怨你。”

  “我同情你。”

  “这天道有眼会看,你心地不纯,即便是真成了那九天之上的神明,也终有被打落云端的那日。”

  “我和你手中无数的冤魂一同,在黄泉地狱里等着你。”

  “你尽可以将我的魂魄打碎、让我不能转世,或是再继续折磨我,拿我去当你那百法偶的材料……可你逃的过天道,还逃得过命数么?你本就是不该活到现今的孽种。”

  “我等你身死道消、不得超生的那日……”

  虚影渐渐消失在半空中,声音也慢慢微弱起来,最后彻底消失殆尽,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封霄阳痴痴望着虚影消失的位置,眼角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极力抑制,却终究是没能压制住汹涌的情感,握紧了虞清道已然失去了生机、枯槁黄黑的手,痛哭失声。

  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倾诉了。

  作者有话说:

  小师叔去转世啦。

  他会有很好的来生,不必担忧宗门、不必操心自己的师侄,也不会经历如这一世一样的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