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咸鱼魔尊,在线救人[穿书]>第一百五十六章 旧人新禧

  天底下最荒谬最可怖的结契大典,便在一声喜气洋洋的鼓响里,开了幕。

  “有个人曾在我这里,拿替我代管魔界至我醒来为代价,换我护你一世平安。”

  程渺骤然出声,打断了苍景曜未尽的话:“我与你合作。待完成了你的条件,我要知道一切。”

  苍景曜正说到兴头上,被他这莽撞的一抢白,看着程渺那张冷若寒霜的脸,也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趣,兴味索然道:“那便是另一桩交易。剑尊不怕付不起这代价么?”

  程渺并未回答,面上的神情却已然说明了一切:“你需要我做什么?”

  要么说我最讨厌的就是聪明人——千年没说话正憋的要命,却被程渺不断把话堵在嘴里的空巢老龙吸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不善:“其实也没别的。你师父想等自己恢复的差不多了让你当场入魔,自己再出来当那救世主把你的命要了去。”

  他目光微动,瞥了一旁抱臂站着的甘乌一眼:“甘乌的确是你师父派来激你的。”

  “不过他没想到我们两个搅到了一处去。”苍景曜有些痞气的摊开手,“毕竟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自己做出的百法偶。”

  程渺目光在甘乌与苍景曜之间转了几圈,周身渐渐冷了下来:“你二人也是……”

  苍景曜随意拍了拍甘乌的脑袋:“你不会真以为你师尊有那么好心吧?甘乌若不是有着这个身份在,怎么能在虚怀宗上活下来呢。”

  “而我……”前魔尊的脸上并无多少恨意,更多的则是些一言难尽的神色,“我当年玩脱了。”

  甘乌被他拍的差点咬到舌头,敢怒不敢言的又翻了个白眼。

  “我其实不是什么半身龙血。我是自洪荒时期一直活到现在的,唯一一只烛龙。”

  苍景曜的脸色有了些发青的趋势:“你也知道烛龙这东西,说是能看透天机、能窥探三界,实际上只是对时间的掌握稍微强了些、并且能同时观察到无数个世界的动向,算出概率最大的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比起说我是预言者,更妥帖的说法应该是万千平行世界的观测者。”

  “我能看见的东西,是按照我如今所处的时间而决定的。也就是说,在时间线上,我根本看不到你未来会做什么,但我能看到无数有你也有我的平行世界,每一个世界都会衍生出自己的变数。”

  “有的世界里你现在已经疯了、有的世界里你现在还跟那魔尊一同在别的界面逃难。对你来讲,这是截然不同的事,可对我而言,这些平行世界里的我都活了同样的年岁,一分、一秒都不会差。”

  “这些平行世界的你说是你也是你,可说不是你却又确实不是你。”苍景曜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头发,“因为我的时间线理论上有无数个,可你现在却没法超出自己的时间线,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程渺沉思片刻,半晌后点了点头:“所以你所能看见的‘未来’,其实就是无数个‘现在’拼凑而成的一种对未来的猜测,对么。”

  苍景曜毫无一点身为前魔尊的架子,猛点头:“对啊对啊。所以我那其实根本不算堪破天机,我就是拿了个骰子抛点数,然后算每一次的概率罢了。”

  他那双银眸甚至猛地亮了起来,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我就是个赌徒而已,真当不起那什么看透天机的名头……”

  程渺:“……”

  这还不算看透天机么,难不成你还想将未来所有发生的事都清清楚楚的记在心里?

  苍景曜完全没有注意到程渺诡异的沉默,长长叹了口气,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样子:“我大多数时候都是按照概率最大的可能去做,也顺顺当当的活了这么久……直到遇见闻鹤才。”

  “那时他还是个凡界最普通的修士,只差一点就要没气了,我看他可怜,就把他救了回来。”

  “我看见救回他的可能是三成,索性就做了。”苍景曜又叹了口气,“我能把他救活的可能在当时所有能观测到的世界中,只有万分之一。这样小的概率,谁知道还真就救活了呢?”

  “我只挑着概率小的事件做了那么一次。后来我看着他上了虚怀宗、成了掌门弟子,还挺欣慰。”

  后来苍景曜才知道,当时那满心欣慰、觉得自己这小概率事件做的不错的他,究竟有多傻。

  “他上了虚怀宗三百年后,我看见他骗我上了山、设局取了我半具龙身。”苍景曜脸色铁青,“我那时还以为这又是小概率事件。”

  他惴惴不安的等了一百年,也在这一百年中慢慢死了心——他所能观测到的、闻鹤才还活着的世界有几万个,而有几乎七成的世界里,他苍景曜都失去了那半具龙身,成了个半龙半魔、甚至没法好好称呼的玩意。

  而余下的三成世界里,闻鹤才也在做着与那七成世界里一样的准备。

  苍景曜收到闻鹤才那封信时,甚至没有撕开看,便已知道了自己的未来。

  他装成毫无所知的样子上了山,直到龙身被生生切断、组装上些不知该叫作是人还是兽的东西后,望着闻鹤才那张难掩激动、简直像是扭曲了一般的脸,心中并没有多少恨意,更多的是失望。

  “肯定是会有点委屈的。”苍景曜的声音低了下来,“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会取了我半具龙身去这件事的概率,后来我在上千年的时间里慢慢确定了,是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

  “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还是我意识到了不对,直接要了他的命——我头回救人,就救了个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苍景曜沉默了好半晌,才继续将话说下去:“你师父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人,运气也算不上多好。他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可能就是当时被我救下的那一命。”

  “但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你师父能算天机,那是因为他将我的半具龙身一部分炼化到了体内、一部分做成了那满屋子的星盘。”

  他一双冰雪般的眸子骤然暗沉了下来,嗤笑一声:“拿了我半具龙身,才能把天机算到这种程度,真是糟践东西。”

  “而我呢,本来就不是不死不灭的,之前能活那么久只是运气好加上能看到的世界多。他断了我半具龙身,我便从此没了成神之法——虽然本来我成神的可能也就十分之一,还得苦修——不但如此,连能观测到的世界也变成了原本的三分之一。”

  “这就导致我的观测有了极大的不确定性。我必须考虑那无法看见的三分之二,究竟会是什么可能……”苍景曜再次叹了口气,“所以我这些年里尽量谨小慎微,没想到还是又被他算计了一遭,沉睡了千年。”

  “我醒来后看了看这千年里各个平行世界的发展,发现闻鹤才若是不死,那我必然会被他要了命去。”苍景曜的脸色极为不好看,“我所能观测到的世界数量是恒定的,平行世界中的我若是死了,这个世界后续的发展也会就此消失。而在我沉睡的千年里,我所能观测到的世界数量又减少了一半。”

  “所以我必须要了他的命。哪怕……这条命曾经是我救回来的。”

  “而你……”苍景曜的目光重新落回程渺身上,“在我所能观测到的所有世界里,你会重回虚怀宗的概率接近十成,而会与我合作的概率则是九成半——虽然只是六分之一世界里的九成半。”

  程渺并没有问他是如何得知的这些概率,只是默默听着,只在听见那句“接近十成”时眸色微微闪了闪:“你先前说,有的世界里,我与封霄阳在一起逃亡?”

  苍景曜微微一愣,似是没有料到他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点了点头道:“的确有那么几个世界如此。还有几个世界里,你还是那个仙尊、他也还是那个魔尊,你被他磨了几百年,终于同意与他结契。”

  “……没有仙魔大战,也没有闻鹤才的世界吗。”程渺只觉心中猛然腾起了一团火,烧的他浑身上下都在疼,“那后来……如何了呢。”

  “那个世界里还是有闻鹤才的。不过那个世界里的你快要成神了,他不敢对你下手。”苍景曜看着程渺神思恍惚的样子,不由得出言提醒,“剑尊,我先前说过,你现今无法脱出自己的时间线,那些世界里的你,是你、却又并不是你,切勿留恋。”

  程渺听着苍景曜情真意切的话语,有些无奈——他要怎么留恋?那只是旁的世界、旁的程渺与封霄阳罢了。

  即便是知道他二人之间的过去还有无数种旁的可能,那又如何呢。

  他已经选了现在的这条路走,旁的事便与他无关了。

  只是心底有点遗憾、有些极为复杂的感受而已。

  “你打算如何做?”程渺压下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淡淡出声。

  苍景曜说够了本,也不再多话,正经神色道:“按闻鹤才的计划,你本该在今日就走火入魔的……当然,你要是真入了魔,你我之间就没有这次合作了。”

  “闻鹤才算好的那个时机数日将至。剑尊若不入魔,他便来不及了,我们只需等到他主动出手、引动天下大势的那一天,再将他击杀便可。”

  程渺点了点头,眸色微动,又道:“需要我做什么。”

  “他炼化了你十多年的心头血,体内大部分的灵力虽都是源于你的,却已然被他全部炼化。然而……”苍景曜脸上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然而他没有料到你体内还有着我画下的一道契约。”

  “我会帮你将那些灵力收回。你所需要做的,便是表现出一些适当的、不大不小的疑惑与反心,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掌控你,从而从你身上攫取更多的力量。”

  程渺垂眸思量片刻,半晌后竟是缓慢的摇了摇头:“我不能立刻答应下来。需要回去再做考虑。”

  遭到拒绝,苍景曜却是一点都不意外,反倒是笑了起来:“八成的世界里你都是这个回答……无事,剑尊既然需要考虑,那我也不多强求。”

  他又拍了拍一旁抱臂站着的甘乌的脑袋:“只是要辛苦你将这场戏演全乎了。”

  甘乌点了点头,向着程渺的方向走了一步,自散了灵力,摊开双手闭上眼:“来吧。尊上若不想引起他的怀疑,便给我来上几下。我并不觉得,我能‘毫无防备’‘义愤填膺’的对上一个如今忘记了一切过往、断了七情六欲的尊上,还只受了这么轻的伤。”

  程渺点了点头,手向着甘乌的方向一张一握,便有无数道剑光自他周身爆发而出,瞬间将甘乌那件玄色锦袍撕碎、在他身上划出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口子,整个人也昏死过去。

  苍景曜见他下手下的如此果决也是微微挑了眉,看向程渺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兴味,身形在空气中慢慢消散开去:“我冻结了时间。如今外人看来,他便是出言挑衅后被你愤怒一击打成了这样,一击之后你周身的灵力也稳定了下来……剑尊需要尽快考虑,一会碰上闻鹤才时该如何交代了。”

  话音尚未落地,苍景曜的身形便已然消失,程渺隐约听见了些破碎声响,便也明白是那冻结时间的术法已然撤去,几步踏出抓住了已然昏死过去的甘乌,脸色霎时一冷,顾不得周围的残垣断壁,身形一晃便向着乘风殿直奔而去。

  若是那个被话语所激、差一步便要走火入魔的程渺因见了血冷静下来,那他所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昏迷的甘乌冲上虚怀宗、向闻鹤才讨个说法。

  闻鹤才恐怕是以为,先前的程渺对自己的感情中更多的是恨意,而服了那爱恨对换的药草后,便会油然而生无比的崇敬。

  他却未曾料到,从前那个程渺即便被逐出虚怀宗、被抹去名号,也并未恨过他的师尊。

  从前的程渺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总会把一切的缘由都揽到自己身上,遇事先从自己的身上挑不对,很少真正恨过什么人。

  他是个有大爱的,从前对这天下、对这三界中所有的生灵,都留了一颗慈悲之心,尽力去多关照些。

  可如今,那份普度众生的大爱已然没有了。

  程渺平等的恨着这三界中所有的生灵——正如从前他平等的爱着天下众生,平等的对每一个人施以悲悯,甚至能因为一句“我不想杀人”便放弃要了封霄阳的命一样。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重情,却也比任何人都薄情。

  弟子居与乘风殿离得不远,程渺不过片刻便已到了。

  他远远便已看见那个已在结界中窝了十余年的人站在乘风殿前,周围密密围了一圈白衣木脸的百法偶,眸中极快的划过一丝讽色,却又被冷意与杀机掩盖。

  他仿佛没看见那一圈围着他的、刀剑已出了鞘的百法偶,落在闻鹤才面前,将手中半死不活的甘乌往地上一掼,“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抬起头来对上闻鹤才藏不住杀意的眸子,脸上瞬间便蒙上了一层痛色,颤着嘴唇半天没能说出话来,许久,才低低出了声:“师父……他说的都是真的么。”

  是个难以置信、痛苦到了极致,却不得不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只为了讨个说法的样子。

  闻鹤才看着满脸痛苦、却硬生生止住了那入魔势头的程渺,眸中划过几缕疑色。

  他原以为,按照程渺对封霄阳用情的程度,应当在一切揭露后彻底疯狂、毫无顾忌的攻击他才是。

  可为什么,程渺看起来居然会如此冷静,甚至强行压制住了自己的灵力,将甘乌带到自己面前,要讨个说法?

  难不成,是程渺对封霄阳的情意还未深重到那般地步,所以恨的也不多彻底,而他对自己的恨意却高的离谱,如今便扭转成了畸形的爱意与崇敬,即便是已然知道了一切,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师父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闻鹤才神思电转,一瞬间便已思考了无数种可能,不易察觉的咬住了后槽牙——若早知如此,便将那萧予圭从前留下的痕迹多翻出些、逼的程渺去查好了!

  如今的程渺早已被他消去了不少记忆,对那些事的所有认知几乎都是从甘乌口中得来的,自然会产生怀疑!

  闻鹤才不由得恼恨了起来——萧予圭走时,将整座山上自己的痕迹清除的干干净净,他花了近十年,才翻出那盏灭了的魂灯、与弟子居中多出的物事来,虞清道又被他丢进了凡间,从哪里找更多能证明萧予圭身份的证据去?

  他还真是小看了那个自己做出的东西。

  闻鹤才自以为想通了其中关窍,却仍有着疑心,对上程渺那双盈满了痛苦与茫然的墨眸,慢慢点了点头:“是。”

  同时手印微动,给周围的百法偶们发了条指令——程渺若有擅动,先不要出手。

  程渺脸上的表情空了一瞬,紧接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瞳孔骤然缩紧,嘴唇张合半晌,却是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闻鹤才面上冷静,却是无比紧张、一丝也不敢错过的观察着程渺脸上的神情,生怕他一个不察就当场暴走了去。

  程渺愣了半晌,周身的灵力的确如闻鹤才所料一般乱作了一团,却并没有达到那彻底爆发的程度。

  他慢慢站起身来,失魂落魄的向着乘风殿外走去,百法偶得了闻鹤才的授意,并未多加阻拦,为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闻鹤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的微微皱了眉,心中正惊疑着,便听见了程渺极低极哑的声音:“十余年前,乘风道人说过,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天下。”

  “天下何辜……天下何辜。”程渺似乎是落了泪,声音有些颤,“你该死,可这天下人却不该陪着你一同去死。”

  “乘风道人,你该知道我杀不了你。”

  他腰间霜剑已然出鞘,周身尽是如月光般皎洁的冷冷剑华,将攻上来的百法偶尽数逼退:“你拦不住我。不必多废功夫了。”

  闻鹤才的脸色一瞬间便沉了下来。

  程渺不是不爱封霄阳,也不是不恨他,只是比起这些爱与恨来讲,他首先考虑的,是那三界中的芸芸众生。

  他如今不杀他,只是因为怕那些百法偶引起更大的动荡、将这三界间好不容易才达成的、岌岌可危的平衡打破罢了。

  程渺要的,是世间太平。

  而这却是闻鹤才最不希望看见的。

  ——

  事情的发展,正如闻鹤才所料,向着那个他最不愿意看见、最坏的方向发展而去。

  不理政务的程渺突然强硬起来,以天下第一宗宗主的身份与武力镇压,强行将大权收归掌中,有不同的声音出现,也都被他压了下去。

  有人当面提出意见,却被程渺当着全修真界的面,生生捏碎了魂魄、一片片凌迟了。

  不少人都觉得程渺疯了,可程渺却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除了那威慑般的一次虐杀外,从未对修士出过手,反倒是将进犯的魔人打的节节败退。

  不管修士们心底如何想,表面上结成一团、私底下却各方势力皆有的修真界,头一次这样密切的团结在一起。

  程渺当日拒绝苍景曜的缘由,便是因为他不愿这三界再次陷入动乱之中。

  他有着自己的顾虑——苍景曜毕竟是魔尊,而甘乌则是只百法偶,若闻鹤才猛然一死、那些原本受他操控的百法偶全部消亡,这修真界必然还得乱。

  程渺并不觉得,魔人能忍住自己,不在修真界乱作一团的时候火上浇油。

  所以他必须先将修真界所有的权利收归掌中、让那些深藏其中的百法偶脱离权利中心,再去要了闻鹤才的命。

  他将闻鹤才囚在了乘风殿中,切断了他的命脉、打散了他的修为,让他始终维持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虽仍能维持着那些百法偶的行动,却再无法操控他们了。

  他毕竟是个化神期的修士,而闻鹤才早已没了半身修为。

  闻鹤才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些什么,近些日子程渺冥想之时,脑中总会窜出些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像是自己那被消去的一魄被慢慢散了出来、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程渺明白这是闻鹤才的垂死挣扎,好笑之余,也有些难言的失望——他原以为自己这位师尊的手段,应该更狠厉些,至少不该像现在一样,将那一魄极慢极慢的放出,而该是直接将他心中那压制七情六欲的手段全部取了去。

  毕竟若是那些被压制住的情感全部爆发而出,纵然是程渺,怕也维持不了如今的冷静清明。

  现在这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倒像是闻鹤才察觉到了自己的颓势,突然怕起了死来。

  程渺有些好笑,却并未因此放轻对闻鹤才的监视——毕竟是经营万年只为成神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即便是魂魄轰碎,怕是都能自己粘起来再狠狠咬上他一口。

  闻鹤才被他囚禁之后,便像是全然放下了那些过去的架子,每次醒来看见程渺,便要以最恶毒、最低劣的语言诅咒程渺一番,而后说他必然是不会好死、要被五马分尸、挫骨扬灰的。

  程渺大多时候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只有一次闻鹤才实在是骂的太过太脏,他忧心这个人将自己那本就没有多少的命再骂没上半条,便在闻鹤才那句“你和萧予圭一样都是狗娘养的,都没好死”落了地后淡淡的开了口:“我们两个,自然是不该有什么好下场的。”

  闻鹤才被他下了禁言咒,只能恶狠狠的瞪着他。

  程渺没什么想象力,也不知道什么折磨人的法子,只好效仿了甘乌的记忆中,闻鹤才曾对萧予圭做过的事——他将闻鹤才的身体切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块,剥了皮、抽了骨,放在一团灵虫里养着,如今正低着头,与那正被灵虫啃噬着、一半年轻一半苍老的头颅对视。

  他的声音依旧极冷:“你所咒的事,已达成了一半,所以没有必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师兄他若是还活着,或许会被你的话气的跳脚,和你轰轰烈烈的对骂上一场。”程渺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眸中多了几丝暖色,却又极快的冷了下去,“可惜活下来的人是我,而我是不大喜欢听狗叫的。”

  程渺不是没有想过彻底走火入魔、杀了这天下所有亏欠封霄阳的人,而后跳进那极渊里去。

  可他最后还是没能这么做。

  他还顾念着这天下,顾念着封霄阳从前保护下的、救下的所有东西,不愿封霄阳那罪孽深重的名头在三界中一代代的向下传。

  程渺有时也觉得自己好笑——死人哪里会在意自己的虚名?会在意的只有活人罢了。

  他却的确是不愿听到旁人说封霄阳的不好,每每听到那些人调侃前魔尊的话语,都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了去。

  封霄阳如今也成了“前魔尊”——苍景曜虽仍掩饰着身份,却已然坐上了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成为了新的魔尊。

  或许是自私吧。程渺看着闻鹤才被啃掉了一半、露出森森头骨的头颅,在心中暗想。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他看了会,忽的出了声。

  闻鹤才自然是不会回应的。

  “我想成神……从未如现在一般想成神。”程渺似有若无的笑了下,“据说神可以掌控时间、甚至能让时间倒流回自己想要的位置。”

  “哪时的师兄或许并不想再看见我了,可那都没关系……都没有关系。”

  “只要能倒流回他活着的时间、能再看见他的模样,即便他再也记不得我,那也是好的。”

  他终于低低的笑起来:“可你知道么,师父。苍景曜看了我所有的可能,然后告诉我,我是注定不可能成神的。”

  “因为你断了我的尘缘、斩了我那被师兄补全的一魄。成神之人,怎么能是个连爱恨都不全、对天下所有生灵毫不关心的怪物呢。”

  “你要了师兄的命、断了他的轮回路,也断了我唯一能想到的、将他救出来的法子。”程渺脸上的笑意慢慢冷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冲动:“他的魂魄不入轮回,只这一世……所以他死透了,所以我只好继续活着。”

  “我决定换个法子。”程渺微微笑了起来,“我不会要你死的,闻鹤才,我要你活着看自己身败名裂、身上的天下大势被一缕缕抽走,要你看着自己所谋划的一切全部毁灭。”

  “我还要这天下人想起封霄阳来,第一反应不是那个杀孽深重的魔尊,而是该流芳百世的,救苦救难的天下第一法修萧予圭。”

  他实在是不喜欢掌管政务,可偏偏做了,还做的不错。

  却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世人,而是为了一个已经死去了十多年的人。

  实在是自私透顶,却又无助无措到了顶——他的师兄死透了,怎么也救不回来了。

  所以程渺要让这三界的人都记住他师兄的名字,要记住他师兄曾经是个多么好多么好的人,要记住他师兄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被逼进极渊的。

  还要记得,是他最爱最爱的人,亲手要了他的命。

  “我小时候曾立过个誓,要让师兄名扬天下的。”程渺那张好看的脸上满是笑意,眸中却是能够足以吞噬一切的虚无,“现在可以完成这个誓言了……毕竟现在这三界之中,只有那么几个人记得师兄的名号,实在是太可怜了些。”

  “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你的命吗,师父?”程渺的声音轻的仿若低喃,“因为现在这世上,能将过去那些事都记得清楚的人,就只剩下你了啊。”

  他脸上仍带着那有些神经质的、温暖如春风的笑意:“我不会让你死的,毕竟,我还欠师兄一场该由修真界操办的、盛大无比的回请呢。”

  “身为我二人的师尊,你是该来证婚的。”

  说罢他便转了身离去,关上乘风殿殿门的那一刻,程渺听到了闻鹤才扯着嗓子的、恶毒又嘲讽,却又夹杂着一丝及不可察的恐惧的叫骂:“哈哈……程渺,你是个疯子!修真界奉为尊上的仙尊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哈哈哈哈!!”

  程渺面色不动,微微挑了眉——他很受用。

  他确然是疯了,可疯了又如何、癫了又如何?

  世上唯一一个会真心实意疼他、真情实感爱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他再怎么任性、再怎么内疚,都没有人会继续纵容、会轻声安慰他了。

  封霄阳死透了。

  师兄再怎么想骂他、想打他,总不能从极渊里跳出来,弹上他一个脑瓜崩吧。

  ——

  又多年,修真界。

  今日是个不多见的好日子,天清气朗、惠风和睦,连各大门派中驯养的、未开灵智的灵兽都晓得今夜该是个适合吸收天地灵气的时候,顶着晒的灼人的日头补眠,打算夜里好好修行一番。

  这样的好日子,修真界中本该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喜事、该好好吹拉敲打一番,或庆祝新喜、或庆祝添丁,有无数的热闹等着人来凑。

  今日的修真界也的确有着一桩不小的热闹——那仙界至主、修为据说已臻半神境界的虚怀剑尊程渺,要再办一次结契大典了。

  虽是新禧,结的却是那上一次的旧人——已然死了整整一百一十六年、连点尸骨都不存半分的前代魔尊,封霄阳。

  修真界中许多人都记得多年前那发遍了三界、嚣张又霸道,红的要透出股杀气来的请帖,与魔界那场名为结契,实为羞辱的一场没有名头的典礼,也记得当年那个冷若冰霜、修为全失的程渺。

  如今不过百年,却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许多修士在拿到那张与百余年前如出一辙、只是上面的字刀劈斧砺般锋利,几乎能透出股凛冽剑气来的请帖时,都没怎么回过神来。

  寻常凡人间结亲的两户人家离得太远,的确是有一家操办、一家回请的习俗,可这毕竟是魔界与修真界两界之间的事,如今战事甚至还没能歇下呢,怎么好办这样……堪称荒谬的典礼?

  可一想到,那位高居庙堂之上的剑尊实际上是个疯子,这样荒谬的举动,倒也合情合理了起来。

  程渺疯了——这是全修真界中人,在这一百年间慢慢意识到的事。

  他再不是那个悲天悯人的仙尊,而是把锐利不可直视、心狠手辣到了极致的利剑,疯的连那若水之下的鬼界都敢只身闯进去,居然还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没有人敢质疑他的修为与实力,就像这百年里,没有人敢公开说一个字封霄阳的不好一样。

  修士们逐渐意识到了,那个已然死去、罪孽深重的前魔尊,似乎是这位曾当过魔尊禁脔、如今重回剑尊之位的仙人,最不可触碰的逆鳞。

  而这个过程,是以无数人的血,染出来的。

  程渺疯的很理智。他并不滥杀,只对那些管不住嘴、管不住手的人动手。

  这样的约束,本不该造出这样的恶名。可这样的人,却实在是太多了。

  程渺本来是存了为封霄阳那些年里造下的杀孽赎罪的心思,想将这一团浑水般的三界证出个清明来,却逐渐发现了个慈不掌兵的道理,便索性拿了他那柄霜剑,拿无数人的血铺出了一条无人敢拦的路。

  他已然很习惯人死前的咒骂与哀嚎了,却时不时的会想,若是他的师兄看见他这副样子,又该如何想。

  然后笑着摇摇头——师兄都已经死了,死人怎么会有思想呢。

  所以我还是非常理智的,程渺撑着头,垂眸望着高台下来来往往的修士,带着笑意在心中想。

  只不过是想将自己许给一个死透了的人罢了。

  我只是个自私透顶的人,即便你死了也要同你绑在一处。

  他的爱恨仍是扭曲对换的,他自己却觉得并不妨事。

  不管是爱是恨,都是刻进了骨子里的、浸透在血肉中的在意,不是么。

  更何况,那个被他刻进了骨子里的人,已经死了。

  “我还希望更恨他些,恨的他从坟里爬出来才好呢……”程渺闭了眼,向后靠坐在大红的座椅上,唇角仍是勾起的。

  他本就不是个极冷极傲的性子,过去大多时候冷着脸,一是总下意识的警惕着,二则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人值得自己笑脸相迎。一来二去的,便也忘记了该如何笑了。

  现在不需要警惕了,却也没了那个值得的人,程渺却忘了自己当初究竟是如何摆出一张冷脸的,便只好笑着。

  这场跨了百余年的回请极为盛大,比当初魔界那场,所请的人还要多些,到场的人却已不足当年的数目——缺漏的人要么死在了这百年时断时续的战争里,要么就死在了程渺的剑下。

  程渺却很满意。

  他将整个虚怀峰上的冰雪全化了个干净,种了层层叠叠的各色桃花,又寻了无法计数的红绡来,将整个虚怀宗都打扮的喜气洋洋,还从凡间请来了最富盛名的鼓匠。

  自己也穿上了套喜服——虽说是喜服,却只是套绣了金丝龙凤的红色锦袍而已。

  若是那些低着头噤若寒蝉的修士们敢抬起头看上一眼,定然能分辨出来,程渺身上那件,正是百年前封霄阳强行为他套上、借此侮辱他的那件。

  可即便能分辨的出来,也不会有人敢认了。

  程渺在这百年间颇花了些力气控制舆论,早已将当年那仙界被逼献俘、仙尊堕为禁脔的事扭成了荒唐无比的你情我愿,却并没有将自己杀了封霄阳的事也颠倒黑白一番。

  他像是要永久记住这件事一般,将自己杀死封霄阳的过程细致又妥帖的做了话本,且将这话本发成了人手一份。

  看上去清醒到了极致,却又带了盈盈的笑意,柔情万千的同身旁座上斟酒,时不时还微微动唇,像是在低声细语些什么一般。

  可那座上,只放了一枚灰扑扑的蜡烛头,与一条几乎被墨色浸透了、看不出颜色的红布。

  新人面上带笑,宾客们却都是副两股战战、如丧考妣的样子,高台位上更是供了一团辨不清究竟是什么的物事。

  天底下最荒谬最可怖的结契大典,便在一声喜气洋洋的鼓响里,开了幕。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可以回收文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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