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宗, 主峰的悬崖底。
一片黑暗中,一双血红的眸子带着恨意睁开。他在地上扑腾几下,却只能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呼啸的山风, 带来了一声声阴冷的轻笑。
“你甘心就此死去吗?”
“你不想毁了他吗?”
“你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
池归砚咬牙切齿,鹿舟的嘲讽声声在耳, 唤回了他在深渊中的理智。他守着最后一分清明询问:“你……是什么人?”
“魔修。”那声音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来历, “天道所孕育的新生魔修。我需要扩大影响力,建造新的势力……你被万魔宗魔物附身过, 是我最适合的棋子。”
棋子……池归砚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 忽然狂笑起来, 喉咙发出嘶嘶的声音。
“好……我答应你, ”池归砚恨声道,“我只有一个要求!等你们成了气候, 带我回来……踏平这座偏心到极致的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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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宗的主峰, 鹿舟与清暄真人遥遥对立。尴尬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清暄真人看着底下,选择回来的少量杂役,眼中有泪光闪过。
鹿舟收回了视线。
天机阁的人走后,他给了杂役们离开, 还是回到乘风宗的选项。回来的人符合他的预想,但恐怕比清暄真人想得要多些。
鹿舟留在清暄真人身边, 是因为好奇, 清暄真人怎么就恰好在所有危机都已经解决的时候, 忽然出现了。但鹿舟懒得看他感动自己, 转身想要离开。
“舟儿。”清暄真人从身后叫住他。
有话不直接说,非要等到别人要走了, 才能想得起来说么。
鹿舟停住脚步,转头望向清暄真人。
那视线不带一丝感情, 清暄真人下意识顿了一下,才捡回了自己想要说出口的话:“明霄负伤,霁儿昏迷不醒,晚吟已经辞行……南意未负伤,却难以独当一面。如今宗门损失惨重……”
他深深叹了口气。
鹿舟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师尊还想让我牺牲自己,来救下乘风宗么?”
他对乘风宗已经仁至义尽了。
却没想到,鹿舟的心声,从清暄真人口中说出。
清暄真人摇了摇头:“不,我知道你已经对宗门足够仁慈,我们甚至该感谢你。否则,以你如今的实力,即便想对乘风宗发难,我们也无法与你抗衡。”
与巨魔的一战,让所有人都调整了对鹿舟实力的评估。
清暄真人抬头,望着这个他熟悉又不熟悉的大徒弟,满目沧桑中透着茫然。
他喃喃道:“我只是想知道……乘风宗,真的没有救了吗?”
鹿舟的心猛然跃动了一下。
一股冲动顺着心脏流淌到了四肢,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鹿舟最终在沉默中,卸下了力气。
“乘风宗宗主。”青年仰起头,眼中尽是解脱。
他讥讽道:“这不应该问,在宗门的灾难到来时,消失不见的你与剑尊么?”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在鹿舟的预料之中。即便是裴景湛因为对付巨魔不得不从他身边离开的可能性,鹿舟也有考虑过。
他唯一失算的,是在巨魔现身的那一瞬,便宛如人间蒸发般的青玄剑尊与清暄真人。
那时,他才第一次亲眼见到,乘风宗走向死路的开端。
面对鹿舟直白的诘问,清暄真人陡然面如死灰,竟然生出了向鹿舟这个小辈解释,求得他原谅的卑微念头。
他张了张口,声音艰涩:“师弟他……有别的安排。”
所以实际上,他们消失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受伤,或是不敌巨魔……
只是单纯的抛弃了宗门之中的百十条人命罢了。
鹿舟的目光如同审视,宛如穿透了清暄真人的魂魄,在他最羞愧的伤疤上鞭笞。
青年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衣袂随风而动,距离与清暄真人越拉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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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时是两个人,却只有鹿舟一个人回到了逍遥峰。
在巨魔降临时,灵感力强的文秋只能瑟缩在角落里发抖。如今鹿舟回来,他欣喜地冲过来,盯着鹿舟孤独的身影愣了半天。
最终,白色小肥啾落到了鹿舟的肩头,用长着软毛的鸟嘴轻轻蹭了蹭鹿舟的脸颊,没有多说一句话。
鹿舟反而忍俊不禁,指尖轻抚文秋的尾巴:“没事,我们今天就可以着手离开,去找他了。”
文秋啾啾叫了几声,表示应和。
而后,小鸟的翅膀覆盖在了鹿舟的手上,试图用体温捂暖鹿舟冰凉的体温。
青年没有说话,一人一鸟回到了逍遥峰的主殿。
而后,毫无征兆地,他的身形一矮,昏倒在了门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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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舟修养了两天,才清醒过来。
他醒来后有些口渴,连着喝了两盏露水,才缓过神来。
紧接着,不顾文秋的劝阻,他批起外衫,掀开窗帘,望向逍遥峰的土地。
与焦黑的、沾满了鲜血的主峰不同,逍遥峰由于被他保护得恰当,别说伤亡了,就连作物都还欣欣向荣。生气勃勃得宛如没有遭受过劫难。
鹿舟放下心来,轻勾了勾唇角。
紧接着,鹿舟望向主峰的位置,眸中有流光闪过,是他在以灵气的方式查看这个世界。
在上次与巨魔的交战以后,他似乎能够看到一些从前没有注意过的东西……
即便身处逍遥峰,主峰之上的空旷与废墟,也没法逃过他的眼睛。
只是在意料之中的荒废之外,主峰上还多了些别的不断动态的东西。
“主峰今天发生了什么大事吗?”青年平静启唇,询问侍立一旁的肥啾。
文秋想了想:“大师兄看得真准,池师兄今天要离开宗门。说是那个大乘期的大能,亲自来接了他呢……”
他话里没有几分高兴,但也没有多少意外。在宗门受创,百废待兴的时候,池明霄选择离开,不让宗门拖累自己,实在是很符合他性格的选择。
鹿舟微微颔首。
怪不得他从主峰看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但是那东西,仿佛又不是灵力或修为。而是……
“气运。”鹿舟喃喃道。
气运是修士与天道联系的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在亲眼见到之前,鹿舟并不相信气运的存在。
而此时,乘风宗即将走到尽头的气运,清晰地浮现在了鹿舟的面前。在此之中,一道熟悉的气运仍旧具有生命力,是属于池明霄。
而另一道陌生的气运,是来自那个外来的大乘期修士。
那气运宛如一个黑洞,不为人知地不断吸取着他身周之人的气运。
“池明霄要与这种人走么……”鹿舟无可无不可地轻笑了一声。
那他可要倒大霉了。
池明霄引以为傲的机缘,或许是夺走他日后突破希望的巨大危机。
忽然,鹿舟精神一震。远处传来一道视线,扎得他浑身难受。
被发现了。
鹿舟平静地朝那处点头示意,并没有捅破那位大乘期修士心思的意思。
与此同时,乘风宗主峰。
原本笑容满面、被乘风宗众人簇拥在中心的大乘期大能,忽然神色一震,朝着逍遥峰的方向,深深作了一揖。
池明霄的脸色顿时不好:“前辈,您这是……”
大乘期大能望了他一眼,陡然明白了什么,笑着对池明霄道:“明霄,跟随我,参拜不远处那位高人。”
池明霄清楚地知道,逍遥峰中有谁居住。
可整个修真界,都没几人敢反抗这位大能的命令。池明霄只能屈辱而茫然地,对着逍遥峰草草作揖。
风与水将主峰的一切,带到了鹿舟眼前。
鹿舟轻勾了勾唇角,移开了视线。
这位大乘期大能手段阴损,礼节方面做得倒是让人没法求全责备。
不过他本来也不打算拦着池明霄倒霉,便直到池明霄二人离开了乘风宗,也没有多提醒清暄真人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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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池明霄跟随所谓的大能离开乘风宗,以为能摆脱破落宗门,走上人生巅峰的同时,在主峰的角落里,一个少年缓缓睁开了双眼。
林初霁痛苦地缩成一团,紧闭的眼中满是绝望。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从进入乘风宗前,他遇到那个魔修,让他处处针对鹿舟开始……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之前鹿舟身上的道则,彻底洗去了他脑海中的暗示。
林初霁却宁愿自己一直没有想起来。
自己明明是受害者,明明只要老老实实跟在鹿舟身边,做个可心的小师弟,就足够快乐地度过一生……但鹿舟现在肯定说什么都不会原谅一直针对他的自己。
而且那些债务,他一时冲动欠下的高利贷,以及回到舒家见到债主的未来,如同大山一般压在林初霁心头,让他就此寻死的心都有。
不、不行……他才是被害得最惨的人,怎么能这么死了?
对了,鹿舟!
大师兄那么有钱,只要他随便打赏些什么,自己就能摆脱这些恶心的东西,继续做乘风宗的小师弟。
以前是他错了,是他被害了,大师兄……他再也不会针对大师兄了。
所以大师兄也一定会接受他的,对吧?
林初霁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恐惧的微笑,眼中不受控制地凝出几滴晶莹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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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舟原本打算休息一下,用天机阁的秘典窥探一下命运,确认死劫已经解决。
在那之后,他就可以离开乘风宗,去找裴景湛了。
但文秋进来时,一脸难以言喻。
鹿舟有种不好的预感,却仍是笑道:“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不开心?”
文秋的嘴撅得宛如能挂个油瓶,无语道:“林初霁他失忆啦……在朝宗主吵着要见你,说总觉得对不起大师兄,要亲自来给你道歉呢。”
鹿舟怔了一瞬,转而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
他复盘了之前在寻道城外遇到林初霁的事情,发觉林初霁身上,有魔修留下的心理暗示。或许那就是林初霁一直针对于他的原因。
而之前的动乱中,林初霁恐怕因祸得福,移除了身上的暗示,才会对他产生愧疚。
文秋见他陷入沉思,扯了扯他的衣袖:“大师兄,不管他表现成什么样,你可不要原谅他哦!他以前害得你太惨了!”
鹿舟失笑,甚至觉得文秋的描述太轻微了。
不止是今生的从前。
前世他的死亡,就是林初霁亲手造就的。
而被最疼爱的小师弟背叛、言语讽刺的痛苦,林初霁恐怕这辈子也没法自己想明白。
“愧疚而已……”
与他所受的伤害比起来,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鹿舟笑着歪了歪头:“那就让他来。有些代价,他不付出,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