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收起了笑容,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低着头掠过了鹿舟的席位。
在他身后,传来青年的一声轻笑。
“哦?”
杂役下意识回头, 看见容貌俊美、已经摘下面具的青年,含着笑意, 目光落在碗中的汤圆上。
但杂役的直觉告诉他, 这平静的一幕下,蕴藏着巨大的危险!
他的身体里, 无数魔气被逼出, 堪堪对抗住鹿舟指尖弹出的一抹灵力。
杂役绷紧了身子, 谨慎地看着鹿舟, 防备他的下一步动作。
鹿舟没有愣住,辜负他的期望。
青年轻咬了一口汤圆。洁白如玉的表皮之下, 漆黑的黑芝麻流心, 缓缓地流了出来。
他满足的神情不似作假。
杂役终于反应过来,该趁机逃离,却陡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杀意所慑,全然没有逃脱的可能!
他僵硬地转过头去, 对上了青玄剑尊有些复杂的眸色。
蠢货。
鹿舟瞟了一眼,从青玄剑尊的眼中读出了这两个字。
他握着玉杯的手, 陡然僵了一瞬。
紧接着, 直到青玄剑尊将魔修伪装的杂役击晕, 带离年宴现场, 鹿舟才缓缓放松下来。
他的僵硬,一是因为青玄剑尊作为一个专精剑道的化神修士, 他方才释放出的剑气,带着强烈的震慑意味, 包裹住了在场每一个人。
二则是因为,青玄剑尊对于这魔修的态度。
不屑,且轻蔑。
这是一个正常的高位者,应当对魔修的态度,却唯独不应当出现在曾经与魔修不死不休的青玄剑尊身上。
剑尊要代表仙门的大道,便要以身作则,成为这世上最仇恨仙门共同敌人的人……魔修、鬼修、妖修都在此列。因而文秋在逍遥峰这么多年,鹿舟也不敢显露出让他去寻找妖族修炼方式的意思。而裴景湛的异常,他也注意了,未曾显露在青玄剑尊面前。
可当剑尊没有那么仇恨魔修了,他的立场,还能如往常一般坚定么?
鹿舟仰头,与裴景湛对视一眼。
裴景湛轻轻摇头。
虽然不知所求为何,但若是一意孤行下去,青玄剑尊在修真界中的立足之处,早晚要被他自己毁掉。
这是前世从没发生过的事情。今生应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化,让青玄剑尊无法再维持地位。之前池归砚与寻道门的龃龉,应当是一个导火索……鹿舟沉默了几息,终于恢复了寻常的闲适怡然,继续咬下流出黑芝麻夹心的甜汤圆。
反正——对他来说,青玄剑尊倒霉也算不上是坏事。
·
青玄剑尊没过多久,便独自回到了年宴。
他绝口不言。
众人均流露出程度不一的好奇,却没人敢开口询问,那个魔修究竟是怎么混入乘风宗的,那份年礼里又蕴含着什么。
唯一知道的,是那魔修如今的下场——剑尊浑身煞气,显然刚动了杀念。
清暄真人勉强笑道:“继续吧。”
他们方才是在做一年的陈述,鹿舟随意说了几句,如今正轮到池明霄。
池明霄与清暄真人对视一眼,见对方点了点头,便望向了青玄剑尊,朗声道:“有件事想请师尊成全。”
青玄剑尊静默了一瞬,沉声道:“说。”
“年后,我将启程前往秘境,获取突破元婴中期的机缘。”池明霄陈述道,“在之前的游历中,我获得了一位大乘期散修大能的青睐,他时日无多,突破无望,决定将全身衣钵传承于我。这次秘境,就是他对我的一次试炼。”
他这话刚说完,池归砚就狠狠冷笑出声。
被师尊那么器重,池明霄竟然还想着大乘期大能!
这等欺师灭祖、另拜师门之事,池明霄也敢提出来,就等着被师尊逐出师门吧!
然而,青玄剑尊只略略皱眉,向池明霄确认:“能否肯定,他身份的真实性?”
池明霄道:“可以。”
他将与大乘期大能相遇与定下约定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向青玄剑尊讲了一遍。他原本不需要这么做,因为每一次取得进展时,他都会与青玄剑尊传讯确认。
这整件事情,都是在青玄剑尊的默许下进行的。
至于他为何要在年宴上,大张旗鼓地取得青玄剑尊的肯定,一是为了让这件事的缘由过一下明面,以免日后以另一重身份与师弟们相见时,被他们误会。
二则是因为……池明霄下意识想转头,去看看鹿舟听见自己前途无量时的反应,却被源于骨子里的恐惧,硬生生遏制住了动作。
他要向所有人证明,他不会一辈子被鹿舟骑在头上。
对他池明霄来说,向来只有他看不起鹿舟的份,而不是相反。
池明霄似乎有一瞬想看这边,但是强行克制住了……鹿舟能清楚地看到,池明霄体内的灵力运转,因而不难猜到他的心思。
他也很好奇,池明霄这份机缘究竟从何而来。不过他与池明霄没有那种程度的“交情”,还是算了。
他倒是没把自己与池明霄做什么对比——池明霄越强,从乘风宗占了越多便宜,与乘风宗的因果就越密切。到时候青玄剑尊支撑不住乘风宗,大树将倾之时,池明霄也只是覆巢之下破碎的卵子罢了。
青玄剑尊毫不出意外地答应了池明霄的请求。
鹿舟却望向了池归砚。从池明霄张嘴开始,后者身上那股冲动的恨意,几乎隐藏不住。
池归砚死死盯着池明霄,如果不是打不过,恐怕会现在就扑上去,从池明霄身上咬下几口肉来。
一直保持恭谨的池明霄,缓缓回过头去,对池归砚露出一个轻蔑冷淡的笑容。
他一直没有看鹿舟,但对于池归砚,还是没有畏惧的。
“保守估计,我将于十年内,突破元婴中期。”池明霄掷地有声地宣告,声明自己与在场众人的差距。
这话像是一颗石子,扔进了本就死气沉沉的湖里,却没能激起一点涟漪。其他弟子没因师兄的突破有望而高兴,只觉心有戚戚,就连深恨他的池归砚,也敢怒不敢言。
在这压抑的气氛中,唯一能够阻止他的两个长辈,就在冷眼旁观着,并不觉得池明霄这么做有什么不妥,顶多只是有些意气风发罢了。
这便是实质上的弟子辈第一人,乘风宗日后的希望的待遇。
看看,多吓人呐。
在清暄真人努力重新热场的同时,鹿舟颇为唏嘘地喝了杯花茶,习惯性地留了一分心神在池归砚身上。
虽然这些时日,池归砚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但这就是最大的异常。
此时,池归砚强行压制住了自己冲上前去,与池明霄决一死战的冲动。
他先前已经站起来,却无人理会,只能僵硬地跌坐回原地。
在他脑海之中,困扰了他许多天的声音再度响起。
桀桀桀桀。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怪笑,应当不来自任何一个天道孕育的生灵。
池归砚只觉得一股从灵魂而生的恐惧,逼得他浑身僵硬,无法表露出任何求救或是不适的信号。就连身体的灵力,也在正常运转,池归砚却失去了对它的掌控权。
这种不由自主的情况,在之前的时日出现过许多次,在靠近鹿舟时尤甚。
池归砚努力挣扎,却丝毫没有办法挣脱,怒火逐渐烧去了恐惧。
与此同时,他的眼前闪过了一副一副的画面。
他仿佛看见了未来,池明霄跟着那位大乘期修者扬长而去,而他只能留在乘风宗中。
紧接着,画面消散,重新聚合成池明霄的面貌。那时,池明霄已经如他自己所言,成为了元婴中期修士,甚至元婴后期,以至于突破化神,被众修者尊称一声明霄尊者……
池归砚花费了许多时间,才从对池明霄顶礼膜拜人群的角落里,发现了毫不起眼的自己。
不……
他不能接受!
一切现实的桎梏,在这一刻从池归砚的识海里消失了,只剩下无穷的怒火——
凭什么同样是池家出身,池明霄便一路顺风顺水,被师长偏爱,前途无量;而他只能龟缩在乘风宗中,任由自己如同一个腐朽的普通金丹修士一般,碌碌而终,最终化为尘土。
池明霄有的,他凭什么不能?
在他面前,仿佛有一种力量不断聚合。
只要发自内心地接受它,便能够瞬间获得远远高于池明霄的权柄。到时候,对于那个他一向只能高高仰望的人,想要捏扁揉圆,都顺遂他的心意。
池归砚睁大了眼睛,主动伸手上前,握住了那团聚合的力量。
即便它通体散发着漆黑的魔气,一看便知并非良善!
最后的理智,支撑着他辩明:“我不是将自己奉献给你,这只是一场交易!”
桀桀桀桀。
耳边再次传来怪笑。
一个悠远深沉的声音,慢慢变得清晰:“交易,成立。”
·
在池明霄坐下以后,池归砚兀然再次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神色空濛,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
清暄真人以为他还在为池明霄的话生气,偏偏青玄剑尊方才有些事情要处理,已经离开。清暄真人只能有些尴尬地开解道:“你们都是同宗所出的弟子,连枝共气,日后要多多友善,多多照拂……”
这话他自己说着,都觉得有些心虚。
池归砚没有回应他的话,却勾起了唇角。
与此同时,在乘风宗主峰,一阵飓风掀翻了不少陈设。
鹿舟微微皱眉,凝重地望着池归砚。
裴景湛的身形变得透明了一瞬,而后很快凝实。
紧接着,那场飓风无声无息地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除了有些无奈的清暄真人与发出嗤笑的池明霄,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年宴方才很有可能在飓风的摧残下毁于一旦。
鹿舟查看了池归砚体内的灵气运转,依旧没能看出端倪,带着疑惑移回了视线。
清暄真人还在试图安抚众人的情绪,鹿舟垂下头,慢条斯理地解决盘子里的食物。清暄真人的宣讲实在无聊,鹿舟百无聊赖地垂下眸子,只用耳朵去倾听众人身体内灵力运行的声音。
这是他平常不经常使用的方式,因为会很快消耗掉他的精神力。而现在,或许是池归砚的异常让他更加上了心,他决定再多测试一下。
没过多久,鹿舟的耳尖动了动。
紧接着,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凝神静听。
那种嘈杂的声音……是魔气的感觉。
他切实感觉到,巨量魔气的噪音存在于池归砚的丹田紫府。
也存在于……除了裴景湛外,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体内。
——包括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死劫快递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