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新雪凝视天韵, 淡淡道:“喜欢这样的师尊吗?”

  师尊的目光犹如半笼烟沙的月色,如此直视,竟让天韵看得有些醉, 她拿不准自己是否还清醒, 只是心底仿佛垫了一层薄纱, 无论她怎么做, 隔着纱, 她怎么都不能看清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

  她究竟喜欢这样的师尊吗?

  这样的师尊又是哪样的师尊?

  明明师尊就是师尊, 为何一定要分个‘以前’和‘现在’?

  “师尊,”天韵盯着尹新雪的眼睛, “您要像过去那样对我吗?”

  尹新雪几乎没有任何波动:“如果你喜欢的话。”

  天韵久久凝视尹新雪, 嘴唇抿紧成了一条直线。

  她似乎在隐忍什么,心里在挣扎什么。

  良久, 她忽然往后退了一步,五官开始不正常地变化, 仿佛即将喷发而出的岩浆最后时刻的压抑。

  尹新雪心道不好,天韵灵根过于强大,被硬塞进一株毒草里,外界的刺激极易使其丧失理性。

  她立即上前, 想要在天韵暴走之前将她安抚下来, 却在马上要碰到那一刻被天韵捉住了手腕,只见天韵眼中已溢满红色,隐隐约约还能在其中看见如炙焰的彼岸花的影子, 显然她已经失去了部分清醒。

  “安静下来。”尹新雪轻声道。

  在旁人看来, 不过是天韵将尹新雪手腕捏住, 最多感受到周围气息的起伏,但尹新雪知道, 此刻的天韵体内被磅礴的灵力冲撞,就像粉尘浓度达到很高的密闭空间,一旦遇上明火,立刻就会爆炸。

  天韵这次用一种更为失控的情绪问道:“师尊,你要再杀我一次吗?”

  尹新雪知道不应该在这时刺激她,但心里那股憋了很久的气也不堪积压:“你费劲心思寻求的,不正是这样的师尊么?”

  天韵现在用的是天竹的身体,比尹新雪矮上不少,她仰视着师尊的脸庞,第一次在冥谷见到师尊也是仰视,从此之后,一生都是仰视,仰视习惯了,便忘了自己站起来其实是和师尊差不多高的。

  “不是……”她几乎是喃喃地道,“不是。”

  眼看天韵眼睛红得越来越厉害,尹新雪一个挥袖,将天韵从冰原带去了天池雪屋。

  雪屋的床上还躺着真正的天韵,只是丧失了呼吸,成了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

  尹新雪气闷。

  将天韵松开,天韵便摔到了地上。

  跌坐在地上的天韵总算找回了几分意识清明,尹新雪对她道:“回去。”

  天韵的表情没见得有多伤心,却有一滴泪从她下眼睑滴了出来,她脸上露出几分委屈:“会疼。”

  尹新雪没好气:“让你来来回回将魂灵塞来塞去,疼死你活该。”

  天韵:“不是我会疼,是师尊会疼。”

  重新做回彼岸花,师尊会被排斥反应刺得疼,她不忍。

  尹新雪:“……”

  原着里描述你日后会对旧雪做出那些事情时,怎么没见你会心疼。

  天韵:“我可以为了师尊……”

  忽然她的嘴被尹新雪用手捂住了。

  尹新雪知道她要放什么屁,她后面一定是想说,她可以为了师尊永远不做回彼岸花。

  尹新雪蹲在她身前,看入她眼底:“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任何事情,一个好师尊,她应该教习心法、法咒、为人处世,教他们如何更有尊严地立身,而非空享弟子对自己崇拜,任由弟子卑微追随自己。”

  天韵大概想说什么。尹新雪感觉她的唇在自己手心微微动了动,然而这时尹新雪却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将天韵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一双天竹年少的眼睛直视着自己。

  尹新雪:“我不高兴见到你这副模样,若你执意顶着这张脸,就不要开口与我讲话。”

  天韵:“……”

  尹新雪并不生气天竹的脸,而是不喜欢天韵回归天竹之身这件事。

  大概天韵永远都不会懂,无论生为花草树木,还是飞鸟鱼虫,都该有自己的尊严。

  或许天韵曾经犯过错,但那也早已被惩罚,如今她总算能以彼岸花的身份回来,就不该再选择为了旧雪而屈居在天竹内。

  尹新雪:“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做回彼岸花,还是继续躲在天竹草内?”

  天韵扑了扑睫毛,眼珠子往下连续动了动。

  尹新雪:“做什么眼神?问你问题,回答我。”

  师尊倒是松开她的嘴巴啊……

  天韵无奈,只好抬手,冒犯地在尹新雪手上轻轻拍了一下。

  尹新雪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捂着天韵的嘴,随即若无其事地松开,“说罢。”

  天韵看见师尊在身上蹭了一下手。

  尹新雪:“别误会,不是嫌你脏,是怕被你毒死。”

  天韵:“……口水没有毒,否则商风林那日强吻师尊,师尊早就……”

  尹新雪:“别说了。”

  天韵:“……好。”

  尹新雪已经吩咐雪羚一将谷梁真和紫檀送走,不过谷梁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他儿子真的死了,过不了几天,谷梁家一定会像五十年前那样卷土重来。

  如今谷梁家的势力比五十年前还要盛大,平时他们虽总避着寒羚山,但丧子之痛和寒羚山见死不救之仇却会使他们恨红了眼,他们定会抓着天竹之毒不放,最终总是会来要求寒羚山给个交代的。

  尹新雪索性懒得想那些事,坐在床边天韵的‘尸体’旁。

  天韵还在地上坐着,她偷偷挪了挪屁股,靠到尹新雪腿边,却没敢碰。

  “若师尊喜欢我是彼岸花,我就……”

  立刻她就被尹新雪射过来的一道视线将话语堵了回去。

  尹新雪:“连容雨苍都能摆脱世俗之见,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你为何连自己的身份都拿不定主意?”

  她的语气之肯定,令得天韵内心慌张。

  天韵在师尊面前没有秘密,只要师尊想知道的,她都会告诉师尊,除非她不知如何描述。

  尹新雪总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她不逼迫天韵,等着天韵自己组织好语言。

  雪屋四周寂静如睡,窗外是湛蓝色的天池倒影着湛蓝色的天。

  尹新雪将视线投入平静的池水,心情渐渐也跟着安静下来。

  过了半晌,天韵才将双手叠在尹新雪腿上,从地上跪起来,像只向主人讨糖的小动物,道:“之所以不敢妄下决定,是因为……这辈子在师尊身上犯的错太多了,我很害怕会重蹈覆辙。”

  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尹新雪的意料。

  论到犯错,旧雪犯的错比天韵多得多,天韵其实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拜旧雪为师。

  而旧雪从一开始收天韵为徒就错了,自此之后,一步错,步步错。

  “蹈了覆辙会怎样呢?”尹新雪问。

  天韵想了想,回答道:“我会失去师尊。”

  “如果我告诉你,你永远不会失去我呢?”

  “我不信永远。”天韵认真地说。

  尹新雪轻叹了声气:“若是我向雪山立下大誓呢?”

  天韵眼中亮光划过,但旋即灭了下去:“不可,师尊是举世无的师尊,任何人、任何律法都不能成为师尊的束缚,我不要师尊立誓。立了誓的师尊,那就不再是雪山最冷傲的审判者,还有……”

  尹新雪每每听到天韵说这样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个天韵呐,明明自己一生求而不得,却偏爱求而不得。

  有时候尹新雪想不明白,为什么旧雪对她冷漠不理之时,天韵反而能日复一日地加深对旧雪的执念,以至于能刺激天韵将师徒关系最终发展成凌虐,但自己对天韵百般爱护,天韵却率先迟疑了。

  她不禁会去想,大概原书后半部分大篇幅的‘那样’的关系里,天韵所迷恋的其实正是旧雪的隐忍、不屈,倘若旧雪早早迎合了她,兴许剧情便早早结束,不会持续到旧雪被凌虐至死。

  “还有什么?”尹新雪找回原本的思路,继续天韵的话问。

  天韵似乎在心里犹豫。

  尹新雪心道一定又没憋好屁,于是遂不好奇后面的回答。

  就在她准备将天韵的手从自己膝盖上呼下去时,天韵却加重力气将手覆得更紧:“还有,我不想师尊最后会因为违背誓言而遭受天劫——”

  即使或许可能性很小,但只要有这样的可能性,她日日夜夜便无法安心。

  她不要在师尊的头顶永远悬着一柄威胁的利刃,她的师尊,就应该藐视世间一切,不为任何人所动。

  “让你操心了。”尹新雪揶揄。

  天韵听得出尹新雪语气里的讽刺,并不以为意:“羚十七说,人心易变。立誓时的人总是相信自己永远会践行诺言,可是人生很长,师尊的一生更为漫长,谁知道日后会怎么样呢。”

  尹新雪:“为师自己的心,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的心就行。”

  天韵松开尹新雪的膝盖,视线落在床上‘自己’的睡颜上。

  尹新雪往床上瞥了眼,“赶紧滚回去。”

  天韵:“不能再以天竹的身份与师尊多呆上一会么?”

  尹新雪站起来:“你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硬挤在小孩子的身体里,不奇怪吗?”

  天韵:“倘若我变回天韵,师尊还会将天竹交给谷梁家吗?”

  尹新雪回身看向坐在地上的天韵,只见天韵眼底藏着殷切,两人相互注视良久,尹新雪俯下身子,撑着床沿,将天韵圈在自己身前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居高临下对她道:

  “回答我一个问题,喜欢方才冰原上的师尊吗?”

  天韵仰着头,与师尊只有咫尺,她不解地眨了下眼。

  尹新雪:“倘若你喜欢那样的师尊,谷梁家的指责你便自己去承,日后修真界如何追究你为师也绝不会插手,最终审判结果是死是活皆依着寒羚山律执行,为师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天韵眉角微微颤动,盯着师尊的眼神愈发动情,方才师尊将她交出去时的心情瞬间清晰起来,那是一种被严寒封闭了无数年的寒凉,是一个人贴着冰面试图融化整座雪山的痴心妄想。

  五十年前她就曾真切地感受过。

  她怎么忘了,刚重生时,她一心想的都是如何报复那个师尊。

  “不要这样……”她的眼神动摇。

  尹新雪:“但倘若你不喜欢那样的师尊,只要你说一句,从此刻起,为师会一直护在你身前,任何指控都不会近你身,来自修真界的压力师尊会全部为你扛下,五十年前的事情绝不会重演。”

  两人距离只在咫尺,天韵能闻见师尊身上清冷的气息,只是比起曾经想像中的味道,多了许多温柔。

  她凝视师尊的眼睛,那是一双无比坚定的眸子。天韵知道,即使是向雪山立下的大誓,都比不上这一刻师尊口头上许给她的三言两语。

  比起冷如冰霜的师尊,天韵其实还是更喜欢此刻的师尊吧……

  “师尊。”她喃喃地唤了一声。

  下一秒,她只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她的唇被人覆住了。

  那也是一双柔软的唇瓣。

  散发着清冷却温柔的香气。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