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新雪最终没有赶天韵走。

  但留下天韵在饮冰殿, 意味着她与天韵之间的排斥反应将折磨她一整宿。

  一夜尚且能忍,两夜或许也可以熬过去,然而长此以往, 总会到达一个不堪忍受的程度, 届时该怎么办呢?

  尹新雪一边疗伤, 天韵在一旁读书。

  两人互不打扰, 安安静静地。

  修行到了她们这种级别, 早已不需要睡觉, 可是夜幕却不会因此迟到,到了酉时, 夕阳自会垂落。

  夜间也就因此成了一日中最无趣的时间。

  然而这一晚, 忽略身体的疼痛,尹新雪并不觉得难熬, 反而享受这样静谧的夜晚。

  到了快天光的时候,尹新雪疗伤的进程也差不多了, 这时她听见天韵动了。

  天韵将书卷合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又端坐回去,目光盯着尹新雪。

  “看我做什么?”尹新雪没睁眼也知道天韵在看自己。

  天韵声音中透着清晨的感觉:“其实最早喜欢师尊的时候, 我所想的, 就是有一日能和师尊安安静静地呆在一块,什么话都可以不必说,什么事也都可以不必做, 只要师尊不讨厌我、不撵我离去便足矣。

  只是这么简单的心愿却始终实现不了, 于是渐渐地, 由爱生怖,由爱生恨, 越是求而不得,越是痴心妄想,到了今日,我对师尊的心思已非寻常,竟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这已经是尹新雪第许多次听见天韵的表白,按理说她早就该听腻了,心无波澜才对。

  可是当她睁开闭了一宿的眼睛,看见身前坐着的红衣美人时,那双宛若红花映照的瞳眸亮丽得让她不敢直视。

  先前面对天竹时,天竹毕竟只有十多岁女孩的身形,再怎么漂亮也只是让尹新雪觉得心疼,想要爱护罢了。

  但天韵则完全将美融合到了极致,神若秋水,漂亮得张扬,尹新雪竟觉得自己招架不住。

  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尹新雪:“……天亮了,去逆舟堂上早课吧。”

  天韵只看见师尊有点仓促,却不知这仓促是因自己而起,“师尊,我不是天竹,不必去上早课。”

  “哦,”尹新雪挪开视线,“那就去煮碗汤来吧。”

  天韵眼眸一亮:“师尊想喝汤?”

  “过去你不是每日都要奉上一碗汤么。”

  “好!”

  ·

  天韵离开饮冰殿的范围后,尹新雪感觉周身空气放松许多。

  此时外面已渐渐亮了起来。

  容雨苍一推开窗户,就看见一个红色身影从窗外‘嗖’一下过去——

  她立马从窗户翻了出去,“天韵,你去何处?!”

  天韵停下脚,只见她怀里抱着一捧蘑菇,棕的、红色、黄色,五颜六色。

  容雨苍心惊:“你将九方宰了?!”

  九方若谷这时揉着眼睛,从容雨苍对门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一出门就看见天韵怀中的蘑菇,他顿时舌根发凉,心里先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向后连着退了好几步。

  “大师姐……别吃我……我没洗澡……”

  天韵笑道:“不吃你,我去给师尊烹汤。”

  容雨苍立刻想起过去在山上,天韵每天都会做一碗汤给师尊送去。

  有时是蘑菇汤,有时是雪莲汤,实在找不到食材的时候,天韵便会取一枚彼岸花瓣浮在一碗雪水里,也算作一碗汤。

  “你那间雪厨还在,只是门口被雪盖住,你若要进去,得费些力。”容雨苍上前,“我陪你一起去。”

  九方见两位师姐都要去,心里虽害怕天韵吃自己,但还是说:“我也一起……”

  雪厨是当年天韵请雪羚羊帮她建的,里面用雪砖搭了一个灶。

  灶膛内没有柴,灵力就是助燃物,生火全靠天韵从炼狱里引出来的烈火。

  至于烹具、刀具,是用从雪山最深处挖的万年寒冰制成,也只有这种冰能扛住冥谷炼狱的烈火。

  雪厨在寒羚山后面的一处山腹中,从主殿这边过去,路上一定会经过逆舟堂。

  此时正是逆舟堂上早课的时间,今年仲秋节没放那帮修真子弟们下山,所以这会儿大家都挤在门口,看着从逆舟堂外经过的容雨苍,九方若谷,以及一身纤腰红衣的美人。

  “那是谁哇?以前从来没见过。”

  “好漂亮,是旧雪大人新收的弟子吗?!”

  “修真界美人图册中有收录过她么?太美了。”

  容雨苍嗔笑:“果真是望月人何在,风景似旧年。逆舟堂依旧,少年却换了一批,竟连你都不认识。”

  九方默默地跟在两位师姐身后,逆舟堂中不停有人朝他做小动作,压着声音试图从他这里打探:

  “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是谁呀?”

  “你为什么能和她一起走?快过来跟我们说说呀!”

  天韵听见这帮少年的赞美,不禁诧异:“难道重生回来的我比以前好看了?当年可没人这么夸我。”

  容雨苍边走边对天韵道:“你以前和如今长相上没有区别,那时候你负责看顾逆舟堂的少年,虽然严厉些,却比师尊暖上许多,所以大家都想跟着你玩,你虽不拒绝,却总不放在心上。

  在你眼里,你只看得到师尊,除了师尊之外的其他人,你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也听不见旁人对你的赞美。”

  天韵尴尬地撇了撇嘴。

  她这极具人间味的小表情竟让逆舟堂那帮孩子看直了眼,连雪羚五老师在他们身后的吼叫也听不见。

  雪羚五忍无可忍,从栏外探出脖子,“磨磨唧唧做什么呢?赶紧走!别耽误孩子学习!”

  无奈,他们只好加快步伐。这时乌听雨从逆舟堂里跑了出来。

  “诶,”雪羚五在身后大喊,“乌听雨,不上课你去哪儿?!”

  乌听雨回身回道:“五老师,我预知到我会旷掉早课!天意如此,老师对不起!”

  说完,她就追着天韵他们来了。

  “雨苍师姐,早上好,”乌听雨然后又朝向九方,“九方,好久不见,你病全好了?”

  九方点了下头。

  容雨苍笑着回应她。

  只有天韵,她竟不敢与之打招呼。

  她并不知晓天韵就是天竹,但天韵躺在红梅树下棺材里的模样她是见过的。

  她暗想,既然谷梁浅能复活,想必天韵也能复活。但对她来说,天韵是只活在大人们言语里的人物,是被旧雪大人亲手诛杀的劣徒,虽然商风林一战为天韵讨还回些许名声,但毕竟下天池偷盗洛藕的人终究是她。

  乌听雨视线不敢直视,却又怎么都挪不开,尬住片刻,道:“那个……天竹呢?好几天没见过她了 。”

  天韵并不打算告知她自己的身份,先前她们以平辈称呼,如果忽然发现自己的小同学竟是比自己大上一辈的人,想必会惹出更多不必要的尴尬,因此她道:“天竹去天池闭关了,数年方出。”

  乌听雨一脸遗憾的神情,哦了两声,忽然又陷入没话说的境况。

  她终于注意到天韵手里的几颗蘑菇,“天韵师姐这是要吃冰冻蘑菇?”

  天韵:“煮汤。”

  乌听雨眼睛一亮,“我可以尝尝么?”

  天韵:“可以。”

  于是四人一起来到雪厨。其间途径住处时,乌听雨去取了一包她从南濛带来的莲子。

  雪厨的雪灾情况比容雨苍描述得还严重,何止是门被盖住。明明从平地走来,却直接走到了雪厨的屋顶——整个冰室被雪埋在地里,需要将屋子整个挖出来才行。

  容雨苍:“看来很多年没人来过了。”

  乌听雨上手就准备干,“我来挖。”

  容雨苍嗤笑:“有天韵大师姐在,何须你动手。”

  乌听雨揉揉鼻子,不解其中之意。

  天韵让她们退开,托起手掌,只见掌心之中凭空出现一团红火,火中若隐若现可见一朵彼岸花印。

  乌听雨没见过,不禁发出‘哇’的声音。

  “漂亮吗?”天韵问她。

  乌听雨重重点头,“漂亮极了。”

  容雨苍盯着火中的花印,上一次见还是在五十年前,这是天韵召唤炼狱烈火的法印。

  恍惚间,一切又回到了那时候,仿佛之后的故事全没发生过一样。

  但她还是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五十年前,每日天韵都会引一道烈火来山,法印日日都结,但天韵从不在意法印,她关注的只是今日烹什么汤,用什么器具盛,什么时间端给师尊,至于其他的事物,天韵从来都是视而不见。

  但她却问乌听雨自己的法印漂不漂亮。

  天韵自己兴许没察觉到,但容雨苍心思细腻,她明白,天韵的世界不再只有师尊一个人了。

  她开始关心自己结的法印漂不漂亮,而不是这个法印能不能为师尊引来火种。

  天韵生的火很快将覆盖在雪厨上的雪融化,渐渐地,中间融出一个坑来,恰好将雪厨露了出来。

  这是一个冰造的屋子,一块块冰砖磊在一起,从外面可以看清屋子里面的陈设,一个灶台,一张冰桌。

  进来一看,桌上放着几只小碗,雕得玲珑剔透,是天韵让当年逆舟堂一个擅长镌刻的少年帮她刻的图案,时间一长,她几乎都忘了,拿起来放在手上,才发现那是一枚雪花的形状。

  乌听雨在逆舟堂呆了几年,山上能去的地方基本都去过,却从来不知道雪地里藏着这么个冰室。

  她在厨房内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哇,这勺子好可爱。”

  天韵朝她的方向看去。乌听雨站在一个冰制柜子前,盯着柜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七只小碗。她手刚要去碰,忽然被天韵喝住,吓得她手立刻缩了回来。

  天韵快步走过去,只见在那七只小碗里,每一个都放着一只小小的勺子。

  容雨苍也走过来,“奇怪。”

  乌听雨被天韵方才那一吓,仍心有余悸,不敢乱动。

  天韵看了眼容雨苍,两人立刻明白彼此的意思,奇怪之处只有她二人能懂。

  九方低声问:“什么,奇怪?”

  天韵拿起其中一只勺子瞧着。容雨苍对乌听雨和九方解释:“这七只小碗分别是日月水火木金土七个曜日用的,每七日为一轮转,你们看,每一个碗上的花纹皆不同。”

  乌听雨:“竟如此严格,不知是何人的手笔?”

  容雨苍朝天韵的方向使了个眼神,“正是这位的手笔。”

  天韵:“我只是想着,雪山上一片白,白得乏味,便请人在碗上刻上花纹,这样每日奉汤时,师尊若见了,想必心情会好上几分。”

  容雨苍:“不过我想啊,师尊估计从来没注意过这碗上的花纹。”

  天韵:“……想来也是。”

  乌听雨:“所以奇怪之处在哪里?这碗上的确分别刻的是日月水火木金土,不奇怪呀?”

  天韵将那枚小勺放回碗中,无论是长度还是颜色,甚至连小勺上对应七个曜日的花纹,都和碗契合得相当完美,如果天韵不是这七只小碗的主人,恐怕都会以为这勺与碗是配套的。

  天韵:“奇怪之处就在于,从前并没有这七只勺。”

  乌听雨仍是似懂非懂的样子,“什么叫从前没有这七只勺?难道过去只有碗,没有勺?”

  容雨苍:“可不是么,我说过她许多次,有碗无勺,难道必须捧着喝么?可她却说,就是要让师尊捧起来喝,这样可以让师尊感受到汤的热度。若是有勺,舀一勺起来,没到嘴就凉了。”

  九方赞同地点了点头。

  乌听雨不大懂其中的逻辑,但也跟着点了点头。

  天韵又重新拿起一只小勺,越想越觉得奇怪,“我离开之后,还有谁来过这里么?为何这勺子雕刻的纹路和手法与碗一模一样?怎么会这样呢?碗是我让林萧之帮我刻的,但我从未委托他帮我做勺子。”

  容雨苍摇头,“你走了以后,没多久我也下了山,之后就算回山,也只是在门口看看,从未进来过。这真是太奇怪了,难道是林萧之来过,见到有碗无勺,觉得不自在,于是特意刻了七只勺与之配套?”

  天韵:“看来我要去找林萧之问一问了。”

  乌听雨轻声打断:“我虽不认识这位林前辈,不过他的次子林岘在逆舟堂,与我是同窗,或许你们可以找他一问。”

  “好的。”天韵道。

  琢磨了一早上的汤,到此时还没开始,眼看早晨就快过去,天韵决定还是先将汤烹好,再追究勺子的来源。

  她将带来的蘑菇和乌听雨拿的莲子放在台上,又从雪地里挖了一锅雪,打算融成水之后煮汤。

  火光簌一下在灶膛内燃了起来!

  与此同时,尹新雪站在另一座雪山山头,只见雪厨所在的位置被火光映成橙红色,远远看去,整间冰室就像落在雪地里的一盏小冰灯,随着火光的明灭而呼吸着。

  时隔五十年,雪山终于再次有了烟火气。

  只是此时的尹新雪并不知道,天韵挽起袖子预备下厨那一刻,对她来说意味着她将面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