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日头下移, 逆舟堂的世家子弟已收拾好行囊,乖乖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向雪羚五老师行道别礼。

  羚五是雪羚羊族年纪最长的羚羊, 羊老脾气冲, 说话总也顶不客气。

  它像山大王似地站在桌前:“功课不要忘了做”、“仲秋过节也不可耽误练功”、“记得按时回山报道”……

  “林家那小子, 我瞧见你将功课扔在桌下, 捡起来, 带回家去, 那是仲秋礼物!”

  “五老师,我家仲秋节习俗是绝不收礼, 要不老师还是将功课收回去罢。”

  雪羚五:“今天要么你和功课一起回家, 要么功课和你一起留下陪我,你选一个。”

  其他领了功课坐在座位上的少年人群中发出吃吃的笑声, 大家不时你闹我一下,我回你两句, 谈论着下山之后去谁谁谁家玩,今年仲秋佳节去哪里赏月,哪条凡界的街最是热闹……

  也是在山上憋坏了,就盼着仲秋节能下山。

  这时从逆舟堂外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走路脚步生风, 穿得简练, 却不跋扈。

  她大步穿过堂中,迳直来到雪羚五面前,在雪羚五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雪羚五眼上方那两撇银眉毛连成一条直线, 似乎是疑惑地歪了下头, “你确定旧雪大人真这么说?”

  容雨苍肯定地点了下头。

  雪羚五看起来并不相信这是旧雪大人会做的事, 但雪羚羊族只有在择主的时候可以违逆旧雪,除此之外必须对旧雪唯命是从, 它仅仅只是停顿了一秒,然后对着堂中众人道: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我先公布坏消息。”

  逆舟堂中顿时安静下来。

  这帮学生早就习惯羚五老师的脾性,知道五老师讲话常故弄玄虚,没人真的担心这坏消息会带来不幸。

  雪羚五面容不改,沉声道:“坏消息是,今年仲秋节凡界将下雨,晚上没有月亮。”

  果不其然,这坏消息没能在少年中间造成多大反响,仅有几个闹腾的孩子配合地唏嘘了一下。

  “那好消息是什么呀?”少年们热闹起来。

  “不会寒羚山要给我们发雪花馅的月饼吧?!”

  “雪花馅的月饼是什么味道?”天韵问向正在打坐疗伤的尹新雪。

  饮冰殿大门紧闭,这么大的殿里就只有她二人。在天韵面前,有一道尹新雪开给她的光镜,透过这光镜,可以看见逆舟堂发生的全部,少年们嬉笑的声音也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尹新雪将灵力运输到蚀骨钉伤口处,像缝针一样在伤口上细细治愈,这是个精细活儿,需要耗费很多灵力,她又怕忽视天韵,于是强行分出一部分灵识来听天韵说话,可偏偏天韵净在她耳边念叨些有的没的。

  “下次做一个雪花馅的试试看吧。”尹新雪轻声回道。

  声音轻一点,灵力就能少损耗一点。

  可这语气听在天韵耳朵里就是另一种温柔了,不知怎的,天韵发觉自己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遐思。

  就像一个饿了很久的孩子,被喂了几口饱饭后,便愈发害怕下一顿饥饿。

  对师尊也是这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师尊就会变回以前那个冷漠的样子。

  “不要等下次了,”或许是出于患得患失,天韵不敢让师尊对自己承诺太久远之后的事,“待会就去罢。”

  “好。”尹新雪闭眼道。

  此刻在逆舟堂,少年人还在起哄:“五老师,好消息到底是什么呀?”

  雪羚五神色莫辨地从他们脸上扫过,似乎是不怀好意地勾了下嘴巴,“好消息是,旧雪大人为补偿你们看不到月亮,决定这次留你们在山上过仲秋!开心吗?孩子们!!”

  “啊!不要!”

  “我要回家!!”

  “仲秋节难道是为了看月亮吗?!没有月亮就不能回家吗?!”

  逆舟堂瞬间炸开了锅。

  容雨苍连忙抬高声音,压过这帮孩子:“承旧雪大人令,此次仲秋不会布置任何功课。”

  “没功课?”

  “不用写功课了?”

  “这么好?真的假的?”

  原来躁动的情绪似乎稍稍有了停顿。

  容雨苍乘胜追击:“旧雪大人还说,此次仲秋会带你们去东山看月升。”

  “东山?是寒羚山东边那座雪山吗?”

  “是传说中月亮升起来的圣地吗?”

  容雨苍俨然已是大姐姐的样子:“没错,东山的月亮比你们在任何地方见到的月亮都要大,还要更亮。”

  这个条件似乎比免掉功课还让他们心动。

  寒羚山虽然全是雪山,但雪山与雪山之间也有不同。月出于东山之上,东山是月亮升起的起点,据说东山上的雪里藏着许多月光精华,若能拾到几颗,可抵得上修炼好几个月的修为。

  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会引不起少年们的兴趣?

  很快逆舟堂里抱怨的声音消失了,反而掀起一股去东山游玩的热情。

  不过才几分钟,逆舟堂里又热闹起来了,充满少年们讨论嬉笑的声音。

  没人再抱怨不能下山回家。

  安抚好这群孩子,雪羚五背过身对容雨苍道:“请转告旧雪大人,任务完成。这样即便寒羚山不放谷梁护下山,对谷梁家也有了合理的交代。只不过旧雪大人不让给孩子们留功课,这一点欠考虑。”

  容雨苍点头表示赞同:“不过师尊说,玩的时候要放肆些玩,不能被功课打扰。”

  雪羚五咋舌。

  “东山的月亮真那么大吗?”天韵问尹新雪。

  “想去么?”尹新雪压抑住起伏的呼吸,不致于使灵力在体内冲撞得太厉害。

  天韵:“想。”

  “那就做几个雪花馅的月饼,带去东山吃。”

  “好。”

  天韵又想到什么,“师尊,你是从何时知道我重生的?”

  尹新雪:“为何这么问?”

  天韵:“师尊将我的魂灵从身体中释放出来,我才得以托生于药圃的毒草,我只是想知道,那天师尊走进药圃,从万千草木中将我找到,是巧合吗?还是师尊本就是为我而去的?”

  “咳——”

  一阵灵流没控制好方向,竟直冲着尹新雪喉咙奔去,她倏然睁开眼,眼底神情莫辨。

  “师尊——”天韵立刻冲过去,想扶师尊,到了近前却又胆怯起来,手迟迟不敢落。

  尹新雪毫无察觉地扣住天韵手臂,天韵似乎僵了千分之一秒,恰好尹新雪能撑着她的僵硬站起来,猝然破功的感觉就像骨头活生生被人砸断,她实在痛得厉害,可是想到有件事必须立刻去办。

  “师尊,去哪里?”天韵跟着从地上站起来。

  “你留在山上,为师自己去。”尹新雪松开天韵,却见天韵的手还保持姿势凌在半空。

  天韵一时半刻没言语,眼神中竟似乎有抹失落一闪而过,尹新雪本立刻就要走,却忍不住为天韵停了半晌。

  这几次旧雪的出现让天韵变得患得患失,虽然天韵嘴上没说,但她心里一定害怕被师尊冷漠相对。

  “我去药圃,”尹新雪已经推开了门,却还是回身解释了一句,“很快就回来。”

  天韵眼底有光亮起,堵在胸腔的情绪连续起伏几次,终于她忍着嘴角想笑不笑的意思,重重点了个头。

  “这个给你。”尹新雪从袖中取出那段回收的洛藕,上面留有一个永远去不掉的印记,意味着在此之前,洛藕曾化过一次形。

  对于有强迫症的人来说,可能不怎么好看,不过尹新雪是实用主义者,能用就行。

  “给我么?”天韵接过洛藕。

  “嗯,”尹新雪视线落在红梅树下,“你的身体保存完好,无需重新用洛藕塑身,你只需将洛藕当做一枚梭子,将你此刻的魂灵织入旧体之内,便能复生。至于什么时候复生,你自己决定。”

  “我……”天韵盯着手里的洛藕,轻轻叹了口气。

  “是的,”尹新雪语气温和,“一旦你以天韵的身份重现于世,意味着你再也不能躲在天竹草的身份后面,你必须以真正的自己去面对曾经的旧人,有一些是你不愿接受的爱意,还有些是你仇恨的敌意,所以这并非一个简单的决定,为师不会逼你,什么时候你觉得你准备好了,就回来吧。”

  天韵:“师尊……”

  尹新雪咽下方才破功时喉咙里冲出来的血,没再多说,离开了。

  ·

  尹新雪不带天韵去,自然是有自己的理由。

  昨晚谷梁浅死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旧雪大人,你又……”

  当时尹新雪心里便产生了一个猜想,只是没空追究,可是方才天韵的话提醒了她——

  旧雪将天韵从药圃带上寒羚山的时候,究竟知不知道毒草就是天韵?

  没多久,尹新雪便到了药圃。紫檀园主医术、炼药、心法、种植这些方面天下无人能与之并肩,但却从未修习过结界之术,所以药圃周围的结界都是旧雪帮她布下的,每隔百年得来加固一次。

  因此尹新雪很轻易地穿过结界进了药圃。

  仍是扑面而来的奇花异草之香,还有淡淡的药香。

  花草精灵活泼,见了尹新雪不仅不害怕,反而簌簌随风摇动,发出刷啦的声响。

  “旧雪,出了什么事?为何行色匆匆?”紫檀放下手中锄头,轻轻抖落身上的土。

  尹新雪挥手召出一道结界,将旁的花草隔绝在外,“请教紫檀园主,可是对我小徒弟天竹不满?”

  紫檀自知有些事不能藏住,却没想到旧雪会当面来质问自己。

  若是她以往认识的旧雪,绝不可能为着旁人的事说话。

  “紫檀不明白旧雪大人的意思。”紫檀道。

  尹新雪却不给她留半分余地:“那日我初次带天竹和九方来你药圃,你故意说漏嘴,将天韵的埋骨之地说了出来,什么裂魂之术、灰飞烟灭,都是你故意说给天竹听的!”

  紫檀神色或许动了一动,“旧雪大人冤枉,那日我所说的话,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

  饮冰殿的光镜熠熠流着光亮,师尊走得匆忙,忘了将光镜收起来。

  天韵本只是好奇,才利用师尊留在她手臂上的一点气息,注入光镜之中,光镜遂能追踪到师尊。如师尊所言,她确是去了药圃,可那神情,却像是去找人算账的。

  天韵担心师尊,不知师尊如此气势汹汹想做什么,可是听见师尊与紫檀园主的对话后,她完全愣住了。

  她第一次失控就是在药圃。

  那时她第一次听闻自己身后之事——

  -“我问你为何要将天韵葬在红梅树之下,你说只要冷弦不取,魂魄便会被钉在尸体之中,再以箜篌之音施以裂魂之术,长久下来,必能使其灰飞烟灭。”

  -“这中间若有差池,难保魂灵不会脱窍而出,再度复生。故此,你将其尸体安置在饮冰殿的院中,这样即便她得以复生,你也能及时镇压。”

  这是从紫檀园主嘴里清清楚楚说出来的话,师尊当时也没有反驳。

  她多恨呐。

  原来十五年的师徒,她不过是自己感动自己,原来在师尊心里,收她为徒是如此勉强的一件事。

  然而这一刻,师尊却说这是紫檀园主故意说给自己听的,那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些事情并不是真的,师尊当年并没有那样对过自己?

  是她误会了师尊?

  “你知道天竹脾性不定,受些刺激极易冲动,”尹新雪的话如刀锋剑斧般,“你故意说那些话,为的就是刺激天竹,让她害怕自己的未来会如同天韵一般。我一直很奇怪,明明药圃四周有我布下的结界,为何天竹那日伤了九方后却能轻易随冥主离开,其实是你特意给天竹开了一道出口,故意让她叛我而去。”

  “故意?”紫檀将挽上手臂的衣袖放了下来,“不不,并非故意,是无心,我怎知天竹草脾性如此烈,竟听不得几句往事。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那日你不也没反驳我,不是么?”

  “我没反驳你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紫檀打断她,“你是旧雪大人,只能处置有罪之人。我未骗人,便是你今日来药圃质问于我,也不能真的处置我什么。”

  天韵越听越不懂了,紫檀园主既然能在师尊的质问下咬定自己说的是真话,想必是有底气的。

  紫檀园主的底气从何而来?

  当年她死后,师尊究竟对她做过那种事么?

  “我可以向雪山立下大誓。”紫檀说道。

  “不必了。”尹新雪冷冷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日你说的话中确是没有一个假字,只是你故意模糊了概念。的确,冷弦不取,魂魄便会永远被钉在尸体之中,但不是天韵的,而是谷梁浅的。

  我长久以箜篌之音施以裂魂之术,裂的也不是天韵的魂,而是谷梁浅的魂。

  这中间若有差池,难保谷梁浅的魂灵不会脱窍而出,故此我将尸体安置在饮冰殿院中,我要镇压的是谷梁浅的魂。”

  所以容雨苍从天韵尸体中找到的魂灵是谷梁浅的,那是因为谷梁浅的魂灵一直还留在天韵体内。

  旧雪为了诛灭谷梁浅的魂灵,而不至于伤到天韵的尸体,于是只能以箜篌之音施以裂魂之术,这对于谷梁浅来说,就是日日夜夜对她的魂灵实施剔骨剜心之刑。

  或许在谷梁浅复活后,她心怀侥幸地认为是自己受的刑罚够了,于是得以复活。

  但没想到,当旧雪重新见到她时,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将她重新诛杀。

  所以谷梁浅才会说:‘旧雪大人,你又……’

  紫檀道,“旧雪,世人皆说你的心难测,其实不难,你就是一块冰,冰块哪里有心呢?你认定谷梁浅乃不可赦之人,因此即便她死了,你也不会任凭她的魂灵留在天韵体内,你本有很多方法可以处理谷梁浅,可你却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而为之牺牲的却是天韵。

  那日你带天竹来此,我见你对天竹那般温和,便觉得天韵当年实在不值,这才生出捉弄天竹的心思,没想到天竹草一点受不得刺激。”

  “你就不怕我当面揭穿你?”

  “你不会的,”紫檀对此有信心,“只要我不说假话,你便不可能开口驳我,这才是我们的雪山神女。只是不知道,为何你如今变了。变了也好,雪山总是冷冰冰伫在那里,太冷了。”

  话到这里,紫檀已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思。

  可是尹新雪却淡淡笑了一下,“你究竟是为了天韵鸣不平,还是为了你自己?”

  紫檀眉角微微一动,“旧雪大人这又是何意?”

  尹新雪:“那日你刺激天竹,九方出去追她,你却在这时将我拦下,故意拿其他事将我缠住,结果导致天竹出手伤了九方。

  之后你故意让我将九方安置在药圃,说你会尽力续住九方的命,但当时我明明往九方体内注入大量灵力,按理说撑几个月都绰绰有余,可没几天,九方却几乎奄奄一息,是你动了手脚。

  本来只要等到容雨苍来,天竹草毒便能解,然而容雨苍来了药圃后却说她不愿去见九方,之后她又以九方之命和天竹做交易换取洛藕。

  容雨苍天性仁慈,单凭她自己,怎会拿人命去与人做交易?想必是你给她出的主意罢?

  你认为我绝不可能拿洛藕去换九方的命,只要熬过最后几日,九方一死,你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我的目的?我什么目的?”紫檀的声音已听得出来有些发抖。

  尹新雪向前一步,威压顿时让紫檀逃无可逃,“只要九方一死,天竹手上就沾了一条人命,按照寒羚山律,滥杀无辜者,即使只杀了一人,也当受极刑,以命偿命。你想让我处死天竹!”

  “我……我与天竹无冤无仇,我为何要……”

  “因为世间百毒你皆有应对之法,唯天竹草毒你束手无策。你一向以神医圣手闻名于修真界,假若被人知晓,连一株天竹草的毒你都解不了,从此你的名声便有了瑕疵。

  你瞧你这药圃中一草一木,皆被你修剪得井然有序,你如何忍得了旁人对你指点?你这强迫症,难道不正是你能和旧雪说上话的原因吗?!”

  尹新雪一时激动,竟从自己的嘴里蹦出了旧雪的名字。

  幸好她正是激动,没被谁听出问题来。

  “我告诉你,无论是天韵还是天竹,都是我的弟子,你若要害她,我便端了你的药圃!不管是你紫檀,还是方家、谷梁家、宣家,就算是过去的旧雪,也都不能再碰她一下!”

  紫檀此刻犹如霜打茄子,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还是她认识的旧雪么?

  她记忆中的旧雪,不会感知旁人的喜怒哀乐,更不会将心思浪费去思考旁人的阴谋诡计。

  一个没有心的人,只知世上有黑白,如何会去细想黑白之下的错综复杂?

  她先前因雪山融化觉得欣慰,此时她却感觉,雪山不止是融化,还生出了一颗有智慧的心。

  而光镜后的天韵,终于虚虚跌在地上。

  这一刻,她竟觉得,是她辜负了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