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听雨在树林里走来走去, 雪羚十七跟在她屁股后面走来走去。

  天韵坐在树下,方路迷和丹青坐在另一棵树下,他二人皆是白发, 丹青不嫌弃方路迷破相丑陋, 方路迷不嫌丹青年老色衰。

  乌听雨不停敲脑袋:“怎么办, 怎么办呢!”

  雪羚十七学着她的模样:“怎么办, 怎么办呢!”

  乌听雨忽然停住脚, 竖起根指头, “要不先去告诉你师尊罢!”

  雪羚十七突然扭过脑袋,俩眼珠子咕噜一转, 对天韵说:“要不先去告诉你师尊罢!”

  天韵往后靠在树上, “师尊她,在做什么呢?”

  “旧雪大人在洛阳!”雪羚十七忽然十分积极, “你要去见大人吗?我送你去!”

  雪羚十七藏不住心思,很明显它是害怕毒草一念之差, 真的跑去寒羚山天池偷洛藕。

  五十年前那场祸害无数黎民的水患历历在目,无论是哪一条大江,都经不起任何一次决堤。

  乌听雨来到天韵面前,蹲下身盯着她。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只两只眼睛直勾勾凝视天韵。

  半晌, 她突然向后跌倒在地,脸色煞白:“你……你……”

  天韵缓缓抬起头,她或许本来还在犹豫, 但看见乌听雨的反应, 她确定自己该怎么做了。

  在乌听雨的预知里, 乌听雨一定看见天韵上了寒羚山。

  因此她才神色惊恐。

  天韵撑着地面,刚一要站起来, 乌听雨就从后面抱住她的一只胳膊:“天竹,你不可以去!你要是这么做了,你师尊会像当年对你大师姐天韵那样,你会被钉入一百零八枚蚀骨钉的!”

  方路迷扶着树要走过来,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时,只见天韵回头,对乌听雨说:“但你已经预知到我会去,不是么?”

  乌听雨急得上半身发抖,抱着天韵的胳膊不肯松:“可是,可是我的预知并不总是准的!”

  “有些不准,但有些,是准的。”

  天韵没有将乌听雨的手拿下去。

  有些时候,如果有人能拦住你做一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那其实是很珍贵的。

  当年如果有人能将她拦下来……至少,她不会第一次去盗洛藕。

  但这一次,便是有人拦,她也要去。

  天韵回身对乌听雨轻声说道:“放开我。”

  乌听雨使劲摇头:“你不准去。”

  “多谢你,”天韵终究还是将乌听雨的手挪开,“你既然肯劝阻我,不如你告诉我,此行能否顺利?”

  乌听雨两颊泪痕,难以置信地盯着天韵,像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天竹,我看不到,我真的,真的看不到!你不要去,天竹,你不能拿黎民百姓的命来换九方一条命!”

  天韵并不关心九方的性命,也不关心黎民百姓的命,她在乎的,只有师尊。

  方路迷用力和丹青拥抱,两人视线凝注片刻,方路迷下定决心一般,对天韵说:“我和你一起去。”

  天韵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乌听雨一怔,为何他不阻止她,还要帮她?!

  只剩雪羚十七没说话。

  空气瞬间安静得吓人。

  乌听雨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雪羚十七身上,雪羚是寒羚山的守护神,雪羚十七一定会阻止天韵的!

  雪羚十七在树林里踱步,踩得树叶咯吱作响,半晌它才对方路迷说:“你不能上寒羚山。”

  乌听雨紧绷的心骤然一松,总算雪羚十七不会放任他们乱来。

  但是紧接着她就听见雪羚十七说:“你方路迷是雪山认定的不可饶恕之人,过不去冰原,须得我十七渡你过去,走吧,上来,跑快一点,天黑之前或许能赶到!”

  乌听雨久久盯着雪羚十七,眼底蓦然浮现出委屈的神情,为何连雪羚十七都不帮她!

  到底是她不明白事理,还是她眼前这帮家伙太叛逆!

  天竹年纪小叛逆就算了,方路迷活了六七十岁的人叛逆也算了,雪羚羊——号称雪山上最具智慧与慈悲的种族,为何也这么叛逆!!!

  怎么办,怎么办?

  旧雪大人让自己跟着他们,现在明知他们要去找死,自己该何去何从?

  ……

  傍晚时分,落日在冰原与天边的交界线上渐渐消失。

  因天韵毒伤修士之事前来讨说法的世家,被雪羚羊派送的雪莲安抚后,纷纷散去了。

  此时冰原只有不停奔逐的雪羚羊,散发通身荧亮的淡蓝色光芒,领着从凡界带来的人类亡魂,翻过雪山,朝着天池的方向奔去——天池是世间亡灵的最终归宿。

  由于是雪羚十七背着方路迷等人,于是一路没有遭到阻拦。

  当行至冰原中间时,雪羚十七忽然停了下来。

  乌听雨:“出什么事了?我们是要回去了吗?”

  到了这一步,她还存着有可能回头的不切实际的希望。

  雪羚十七眼珠子左右一动,一看就是在动歪脑筋,忽然它回头对背上的三人道:“你们好不好奇雪山发起难时是什么样子?”

  “不好奇!”乌听雨担忧道,“你别乱来!”

  天韵一脸冷漠,她见过雪山发难,知道那是怎样九死一生的情形。

  雪羚十七却停在原地不走了,“可是我好奇哇,我从来没见过雪山发难。诶诶,方路迷,你不是雪山不可饶恕之人吗?你快下来走两步,让我看看雪山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

  方路迷自知罪孽深重,因此五十年间从来不踏足雪山。

  上次天韵在冰原遇见方路迷时,还是他追着方萤归来的。

  这倒是提醒了天韵,那次见面时,方萤归是洛藕之事还未被揭穿,雪山虽认定方路迷是不可饶恕之人,却并未公开宣判他的罪行,但当时方路迷见到师尊的神情却相当害怕。

  他一直护着方萤归,已经超过正常人对师尊的畏惧,却像是害怕师尊吃了他儿子一样。

  天韵还记得,师尊当时甚至对方路迷说了句:“你格外怕我。”

  然而,当师尊出现在商风林时,其他方家人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敬畏。

  就好像整个方家其实只有方路迷一人做了坏事。

  为何?

  方路迷为何那么怕师尊?

  天韵明显能感受到,方路迷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害怕,不是由心虚造成的,而仿佛是师尊手里拿捏着一个人的性命,以此在要挟方路迷。

  这种怪异之感来得蹊跷,天韵想不通。

  难道说,这五十年间,方路迷和师尊之间还有她所不知道的交集?

  雪羚十七仍在催促,见方路迷绝不肯下来,它于是将目光投向天韵。

  “诶小毒草,你这么毒,手上可有人命吗?”它只是这么一问。

  却没想到天韵的回答冷静而直接:“有。”

  雪羚十七钉住刹那,而后咧开嘴一笑:“不愧是你!年纪虽小,竟就有了人命。你下来,羚羊不渡染血之人,自己从冰原走过去。”

  乌听雨连忙阻拦:“不可以,十`七`大人,你不能不讲道理,你都将我们带来这里,怎能说丢就丢!”

  雪羚十七哼哼几声:“雪山不可饶恕之人分为两类,一类是纵容或助力他人作恶之人,一类是手上染血之人,通常来说,这两种都不可越过冰原。

  但是呢,前者有时并不出于自愿,尽管为雪山所不容,但可以被我族原谅,因此有必要时,我等可渡其渡过冰原,可是后者,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乌听雨还待说什么,却见雪羚十七腰背一抖,准确地将天韵颠了下去。

  天韵脚一踩上冰面,身体没来由地紧绷起来。

  雪羚十七独自在那里哼唧:“什么东西,就让本十七送她上寒羚山,真不知旧雪大人怎么想的。”

  它的声音很小,没有人听见。

  天韵却一直没有动脚。

  下山之前,师尊曾告诉她,雪山只接纳无罪之人,若她在山下犯了过错,被雪山认定为不可饶恕之人,便再也无法跨过冰原回到寒羚山了。

  她本不在乎的,所以她要杀方秋暝,毒死九方时亦没有心理负担,因为她没打算再回到寒羚山。

  她以为重生伊始,自己走的便是一条不会回头的路。

  没想到,只是短短八天,她心境竟发生了如此的转变。

  她不想离开师尊。

  可是,寒羚山,她还回得去吗?

  她何止染了一个人的血,死在山脚下的方家老人,倒在子时月上时分的方秋暝,被伤风林毒雾伤害的五千八百名修士,还有性命只余两日的九方若谷,每一个都是她的杰作。

  她必定是雪山饶恕不了的人。

  她要继续往前走么?

  天韵正在犹豫,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迈出去将会面临什么,倘若雪山加难于她,除非像当年那样的运气,恰好碰上一只雪羚三来背她渡过,否则她不会有生还的机会。

  当年也不知道她为何那般巧,头一次来山上拜师,就碰上雪山发难,她至今不知是谁触发的。

  这时,方路迷在雪羚十七背上喊:“天竹,你只管往前走!”

  骤然被打断思绪,天韵看向方路迷,神情中隐约露出不解。

  方路迷却仍坚持喊道:“天竹,你只管放心往前走,你不是不可饶恕之人!”

  他呼喊时的音容和方萤归像极了,不愧是亲父子。在这一瞬间,天韵似乎看到了当年寒羚山上求学的方路迷,少年意气风发之时,连雪山都不及他的心气高,那时他还是个叛逆勇敢的孩子。

  可是他现在这样给自己打气有什么用啊。

  雪山发难,难道他说自己无罪就无罪吗?

  天韵并没有听从他的话。

  方路迷咽喉轻轻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碍于有其他人在,他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最后他看似无奈地叹了声气:“马上就到了,你却不敢走了。”

  这句话似乎挑动天韵内心那根不服输的筋,她没想到五十年过去了,方路迷的激将法对她还是这么管用。不就是冰原么,过得去就过,过不去又能如何,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往前踏出了一步。

  结结实实踩在冰上。

  雪山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乌听雨大松了口气。

  雪羚十七的眼睛瞪大了一圈。

  天韵又往前走了一步。

  覆盖白雪的远山仍在暮色中伫立,并未显示危难的信号。

  方路迷:“我说了,你不是不可饶恕之人。”

  天韵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种怪异的感受又一次萦绕在心里。

  她不禁怀疑,难道方路迷方才所说的并非毫无来由的加油打气?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明明连师尊都知道她杀了人,方路迷凭什么认为她不是大恶不赦之人?

  天韵每往前走一步,雪羚十七便缀在身后往前挪一步。

  雪山始终没有任何惊动。

  终于,当天韵跨过冰原,踏上寒羚山脚下的雪地时,雪山仍没有对她发难,此时整颗太阳被苍山吞了下去,暮云沉沉,视野中只剩下冷白的山巅,在夹着雪花的北风里岿然不动。

  她竟真不是大恶不赦之人。

  可她手上明明染了血的。

  方路迷如何知道她能平安渡过冰原?

  越来越多的疑问聚集在天韵心中,当她视线再一次落在方路迷身上时,看见方路迷那张毁了容的脸上露出罕见的笑意,她终于确认,关于自己的事,方路迷知道得比自己还要多。

  或许方家人体内莫名出现冷弦的事,方路迷知道内情。

  此时,远在凡界洛阳的尹新雪收到雪寄之术传来的消息。

  雪羚十七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似乎不怎么满意:“禀旧雪大人,十七未能遵照大人之令,送天竹草回山,只因天竹草承认她手中染血。然,十七丢其在冰原上,她竟能独自穿越冰原,到达寒羚山脚。可见她手中其实并未染血,十七不明,她既未杀人,何必承认自己手上有人命?”

  声音渐渐消失,尹新雪重新看向眼前这六具方家人的尸体,长久的静默后,她皱起了眉头。

  她吩咐雪羚十七带天韵回寒羚山,是知道天韵手上有血,一定无法度过冰原,可根据雪羚十七说的,天韵竟能自己穿越冰原,这意味着天韵所作所为没有达到大恶不赦的地步。

  不可能啊。

  就算这六个方家人不是因天韵而死,就算方秋暝的死是不解之谜,那死在寒羚山脚下的那个方家老人呢——

  那个明明是被毒死,最后却在其体内发现箜篌冷弦的老人呢?他不是因尝了天韵的血而死么?

  这个时候,紫檀将取出的冷弦放回每一只盒子,袖子挽在手臂上,朝尹新雪走了过来:“你明知那天竹草回山是为了取洛藕,为何还暗中吩咐雪羚十七带他们渡过冰原?”

  尹新雪正在思索自己的事,一时没来得及回答。

  只听紫檀又问:“你既然暗中纵容天竹草去取洛藕,为何又下命令让雪羚族加强天池守卫,不得让任何人步入天池地界?旧雪,你到底是想让天竹拿到洛藕,还是不想让她拿到洛藕?”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