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天韵醒了, 尹新雪没打算继续管她。

  方家的事拖得太久,是得来个最后的了断。

  她从天韵和容雨苍面前消失了。

  等容雨苍和天韵也赶过去的时候,这里大概已经聚集近千人, 整个树林被堵得密不透风。

  天韵很想挤进去, 方家人是她的仇人, 她要亲眼看见他们死。

  但她找不到任何缝隙能让她钻进去。

  容雨苍在她肩上拍了下, “走哇。你是草, 生根会不会?”

  天韵愣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

  她以前见过容雨苍的生根术,类似修真界的遁地术, 直接往地里生一条根, 然后沿着根瞬移。

  上辈子天韵是黄泉草,虽然雪山不待见她, 但她在冥谷也算独一无二,她去哪里根本用不上生根术这么原始的术法, 因此并未练过。然而这辈子的她也没学过生根术。

  容雨苍似乎不太相信,“你连植物本能里自带的生根术都不会?旧雪大人看中你什么才收你为徒?”

  天韵:“……”

  容雨苍你说话真的有必要稍微注意一下。

  “罢了罢了,你抓住我。”容雨苍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她本来怀疑天竹要害旧雪,但看见旧雪大人对天竹这么好, 任搂任抱的, 在旧雪大人面前自己算什么呢,她也只好暂时放下疑虑。

  两人下一秒就出现在人群最前方,恰能看见地上奄奄一息之人捂着胸口, 身边围了一圈白发夫子, 这阵势不知是在替他疗伤, 还是在替他送终。

  天韵身后有人叫她,是乌听雨:“天竹, 你得提醒你师尊,那个秋暝爷爷有问题。”

  容雨苍下意识就看了天竹一眼,却见天竹似乎并不在意乌听雨的提醒,反而神情里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仿佛有什么阴谋正在她心中酝酿,而且已经到了最后要收网的时候。

  容雨苍看向自己的手,食指骨节上还残留着被切过的痕迹。

  希望她昨晚做的决定没错。

  方青山站出来,“旧雪大人,事先说好的,决斗结束,生死一笔勾销。”

  “我是说过。”尹新雪道,“这次决斗乃方萤归提出,起因是他认为我杀害了他太爷爷。眼下既然决斗胜负已分出,不管他太爷爷是不是为我所杀,此事都已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也就意味着这辈子的天韵杀了一个方家人,却不需要得到任何惩罚。

  天韵有种错觉,师尊这么做是在保护她。

  那日第一个给方家人探脉的人是师尊,以师尊的功力,不可能探不出天竹草毒。

  她既探出毒来,为何当时不揭穿,事后又并未单独追究,反而接受方家的挑战。

  难道都是为了自己不被怀疑吗?

  那接下来师尊还想做什么。

  尹新雪:“可是我与你方家之间,不止一笔。”

  地上躺着的那方家人不知是不是被这句话刺激,突然吐出一大口血来。

  周围无数惊慌失措在这一刻爆发。

  大家不免开始惶恐,这方家人修炼百年,术法高深,却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但旧雪大人其实也只用了五招而已。假如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他们自己,那岂不是早已化为灰烬!

  寒羚山审判世间一切不平之事,其力量必得凌驾于世人之上,果然名不虚传。

  方萤归抱着头蹲在最旁边,不阻碍那群长辈替这位太太太……太爷爷疗伤。

  老人因其他方家人的功力而吊着最后一口气,到了此刻终于再也活不下去,瞳孔忽然像土地崩塌般凹陷,骨碌地吸尽所有维持呼吸的气,而后像一具木乃伊直直倒了下去!

  他的头发在这一瞬间完全变成黑色,反而给人一种即将重生的错觉。

  “父亲!”

  “爷爷!”

  “太爷爷!”

  “太太爷爷!”

  ……

  大概从来没有人能够在十代子孙的簇拥下死去,他的眼里固然不甘,至死目光都如蝎子般将毒尾死死钉在旧雪身上,嘴巴似乎在喊着什么,只能最终都没能发出声音。

  方萤归抬起头,神情隐忍,原来他一直在哭,却没有哭出声音。

  容雨苍从身后踢了他一脚,力气不大,方萤归看向她,“雨苍,你想看到的,就是如此吧?”

  他的模样看起来太可怜,容雨苍本想说‘才死一个,家破人亡可远不止此’,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时另一个声音替她说了出来:“才死一个而已。”

  天韵的声音其实不大,除了站得最近的容雨苍和方萤归,其他人不应该能听见。

  但她还是隐约感觉旧雪似乎在这时候视线朝她飘了一眼,眉眼轻轻一皱,仿佛是在责备她说出这种话。

  兴许是不好意思,天韵竟然将视线别开了。

  方青山:“旧雪大人岂非真要灭了我商风林?”

  尹新雪:“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她一说,方青山立刻就猜到了,大概这事他从来也没忘过:“大人岂非要旧事重提?”

  “没错。”尹新雪道,“洛藕,当年是不是你儿子拿的!”

  这话一出,商风林到处响起讨论的声音。

  “这都五十年前盖棺定论的事了,怎么又提?”

  “罪魁祸首不是后来被诛杀了么?”

  “听说就是旧雪大人的弟子,怎么,旧雪大人这是要洗白弟子么?”

  方路迷正要走到方萤归身边,安慰儿子几句。听到这个,他身形定住,好半天没动。

  容雨苍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惊喜,她听说旧雪要和商风林决斗,其实只是希望旧雪能多杀几个方家人,无论决斗是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可以当作是旧雪在替天韵报仇。

  但她其实知道,旧雪是绝不可能替天韵报仇的。

  可旧雪此刻旧事重提,是不是意味着旧雪大人终于意识到天韵是无辜的。

  五十年了,她以为永远不会等到这一天。

  天韵手掌缓缓贴在自己胸口——当年被冷弦锥入的地方。

  师尊这是终于相信她了么?

  方秋暝这时笑着走出来,“旧雪大人,您这么说我可就不懂了,当年天韵因偷盗洛藕和红梅种子而被您惩以一百零八道蚀骨令,您当年自己都承认天韵有罪,怎么今天反而来商风林问洛藕的下落?”

  乌听雨回身低声问乌庭竹,“父亲,秋暝爷爷真的有问题,要不要提醒旧雪大人?”

  乌庭竹道:“先不必,为父暂时看不出问题所在。”

  乌听雨:“可乌篷家的预知从未出过错,他不该活着的。”

  乌庭竹:“万一他的确死了,但却通过某种术法重生,所以看起来才显得奇怪呢?”

  乌听雨想了想,有道理。

  再者说,旧雪大人毕竟是旧雪大人,他们能看出的异常,想必旧雪大人业已早就看出了。

  但其实尹新雪看着眼前的方秋暝,只是直觉哪里奇怪,说不上来。

  总觉得这人说话的语气很熟悉。

  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不像个东西。怎么能这么不像个东西呢!

  为什么会有这么熟悉的厌恶感!

  只听这不是东西的东西道:“旧雪大人,您倒是回答呀。”

  尹新雪越看这东西越不顺眼,却究竟想不出怪异之处。她并不知道乌濛家昨日的预知。

  “当年我惩天韵以一百零八道蚀骨令,是因为天韵的确偷盗了洛藕。”她道。

  “就是嘛。”

  “没错,就是那天韵偷了洛藕,才致使凡界水患。”

  “本就该受尽极刑!”

  人们如是说道。

  天韵听见了,没有言语。

  她从来没有否认自己盗过洛藕,她否认的是红梅种子。

  尹新雪:“但她没有偷过你商风林的红梅种子!”

  方家人还跪在那老祖宗的尸体前,听闻此话,视线倏地投过来。

  只有方路迷低着头跪着犹如雕像,方萤归跪在方路迷身旁,忍着眼泪。

  天韵和容雨苍站在一起,两人肩膀碰着,她感觉身旁之人似在微微战栗,又或许是她自己在战栗。

  师尊她知道,她知道自己没有偷过红梅种子!

  她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五十年前的寒羚山,师尊第一次向修真界发出公告,允许各个修真世家的年轻子弟上寒羚山修习雪山心法,由雪羚五授课,逆舟堂正是在那时建立,她和方路迷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当时的天韵作为旧雪首徒,负责看顾少年人们不要乱跑。

  方路迷才十六岁,正是年轻气盛,最不服管教,和如今的方萤归有几分相似。

  雪羚羊们拿他没办法,于是让天韵想法子治治他。

  天韵想了各种办法,方路迷却总有办法偷溜下山,直到有一天,天韵将方路迷按在雪地里狠狠揍了一顿,恰好旧雪经过,天韵以为师尊要责备自己,不过师尊只是默默走过,没说一句话。

  不过从那一次起,方路迷变得特别听话。

  特别听天韵的话。

  那一年凡界正是冬天,方路迷回了趟家,带来一颗红梅种子。

  天韵见过凡界的红梅,冬日生长在山野,美极了。

  可寒羚山没有树,她便想着在师尊院子里也种上一棵。

  方路迷却告诉她:“这红梅是一位云游的仙人赠与我商风林的,据说世上就这么一颗。你若是想要,得拿东西和我换。”

  天韵:“用什么?”

  方路迷在她耳边道:“我听说天池的洛藕特别漂亮,你用两截和我换。”

  “不公平,”天韵说,“你只有一颗红梅种子,为何要两截洛藕?”

  方路迷:“因为天池有一百零八颗洛藕,可是世上只有这一颗红梅种子!你知道寒羚山没法种树木吧?但我保证,这颗红梅种子一定可以在寒羚山上生长!”

  天韵犹豫。

  方路迷:“要不这样,如果红梅种不活,我就将洛藕还给你。”

  那时的人都还很年轻,心思也都单纯。

  事实上这时候的方路迷并没有骗天韵。

  天韵答应了他。

  天池在寒羚山后的一处自然形成的地界,群山环绕,犹如沉睡的摇篮。

  池中生长着一百零八截洛藕。

  天韵来到天池,看守天池的雪羚二见到天韵十分开心,

  天池几百年都不会有人来,只有在天韵上山后才会偶尔来看看雪羚二,陪它聊聊山中之事。

  所以它对于天韵毫无戒备,还兴致冲冲地说要采一株天池边的雪莲送给天韵。

  天韵就是趁雪羚二去采雪莲的功夫拿了两截洛藕。

  她以为这和逆舟堂那些少年的恶作剧没什么两样。

  得到洛藕的方路迷将种子交给天韵,天韵带着红梅种子来到饮冰殿找师尊,本想着师尊或许会赞自己一句——虽然可能性极小,但天韵无论做什么事总怀有这个小小的希望。

  但等她到了饮冰殿的院中,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原来天池下的洛藕每一株都衔接凡界一条大江。天韵偷的两株分别是涓江和泗江。

  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涓江和泗江的水位已涨至与堤岸平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百姓预感大涝将至,争相跑回家收拾细软准备逃命,官府立刻递了加急官文往朝廷请求增固增高堤坝。

  师尊看着她,久违地同她说了一句话:“是你。”

  听不出是问句还是肯定。

  天韵立刻跪了下去,将洛藕之事尽数交代。

  师尊转过身,淡淡道:“无妨,及时栽回,便无事。”

  天韵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从这一刻开始发生的事,完全地毁掉了天韵。

  雪羚羊在山上没有找到方路迷,这才知道他又跑下了山。

  旧雪派出所有雪羚羊下山,吩咐它们务必要在半个时辰内将人带回来。

  天韵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里只是有些着急。

  她以为方路迷只是下山偷玩。雪羚羊们会把他带回来的。

  在等待雪羚羊带回消息的时候,平时不敢和师尊讲话的天韵,那日却似预感到了之后的厄运,竟破天荒地对师尊道:“若弟子犯下了不可挽回之错,师尊会再也不认我了吗?”

  旧雪自然没理会她。

  天韵心里暗自以为,师尊的答案是‘否’。

  离半个时辰还差两炷香的时候,雪羚羊找到了方路迷。

  与其说找到,不如说是遇到。

  因为方路迷自己又回寒羚山来了。

  与之同行的还有方青山、方秋暝,以及其余数位方家长辈。谷梁家的家主也来了。据说是方家人来山的路上恰好碰到了来接自家孩子的谷梁家家主。

  旧雪没让他们上山,她亲自去了冰原。

  天韵一看到方路迷,就跑上去将红梅种子塞回给他:“洛藕还给我!”

  方路迷的神情看起来很奇怪,他看向自己的父亲方青山,又看向其他的长辈,吞吞吐吐回答道:“什么……什么洛藕?”

  天韵:“别装傻,方才你拿走了洛藕!”

  方路迷:“我没……我没有……”

  方秋暝将方路迷拉到身后,一脸正色瞪着天韵:“你偷了我商风林的寒梅种子,竟敢在此血口喷人!”

  天韵绝没料想事情竟会这样发展,她看向师尊,希望师尊能为自己说句话。

  方秋暝从方路迷手里一把夺过红梅种子,举得老高,“物证在此,你不打自招,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天韵:“那是方路迷拿来和我交换的!”

  “胡说,此乃海外仙人赠与我商风林的宝物,他怎可能随意拿去和旁人换东西?”方秋暝摸着方路迷的后颈,像捏小猫似的捏着,“是吧,路迷?”

  方路迷用力地点点头,就像只要用点力,他的话就令人信服得多。

  其余方家人就像庙堂里庄严肃穆的神像,只是用那种视线盯着你,就好像要将你钉着死刑架上。

  从始至终,师尊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是沉默地任由方家人诬陷自己,任由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涓江和泗江终于漫过堤坝,冲倒了沿岸的房屋,粮田被淹没,牲畜逃脱不过被活活淹死。

  天韵在冰面上无力地跪了下来,“师尊,对不起……我没有……”

  可师尊看都没看她。

  冰面上奔来一群雪羚羊。到了近前,立刻报:“旧雪大人,在商风林中未有发现洛藕的痕迹!!”

  这句话完全将天韵打入了谷底。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没有呢!

  她明明就是将洛藕给了方路迷,为何他要骗人!

  为何在商风林没有找到洛藕!

  为何!!!

  谷梁家家主这时在一旁道:“旧雪大人,事已至此,如今最要紧的是弥补。涓江和泗江想必已决堤,此乃中原地区最大的两条江,凡界朝廷便是掏空国库也无力阻拦,不若先让我接了孩子们下山,再联合其他修仙世家从长计议!”

  天韵:“不可以,不可以走!”

  今天方路迷要是走了,恐怕永远都找不回洛藕了!

  可师尊却沉声对雪羚九道:“送他们离山。”

  谷梁家小女儿谷梁浅跟着其他孩子从雪山上下来,经过天韵身边时,看见天韵跪在冰原上,脸上泪痕未干,她停在天韵面前,迳直用手去擦天韵的眼泪,“你哭什么?做错了事就认咯。”

  天韵抬眸,谷梁浅吓得一震,忙起身悻悻走了。

  这个女孩,就是后来被发现死在天韵禁足处不远的那个谷梁家的小女儿。

  之后谷梁家联合各大门派破坏逐羚雪寄大会,要求旧雪给他们一个交代,才终于导致天韵被旧雪亲手诛杀。

  有时候想一想,与其说是旧雪亲手杀了天韵,不如说是联合起来的修仙世家杀了她。

  这群人离山之后,如他们所说,立刻便行动去了凡界阻止水患继续泛滥,雪羚羊们几乎倾巢出动,一部分继续在山里山外寻找失踪的洛藕,一部分忙着引渡死在水患中的亡灵。

  而罪魁祸首天韵受了一百零八道蚀骨令,又被禁足。

  她足足在雪山上躺了九个月,才第一次能下床,但也只是从床边走到窗台,便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而师尊没有给她的禁足期定期限。

  或许是想将她关到死为止。

  后来她听雪羚羊说,由于这次水患,沿岸百姓遭受到了重创,旧雪将寒羚山所有的雪莲全部拿去救治百姓,一时间山里竟再找不出一颗成熟的雪莲。

  修真界派出去的修士不少死于治水之难中,雪羚羊将其魂灵引渡至寒羚山天池,令其能安息。

  凡界朝廷恰在这时被外敌趁机入侵,大规模战争爆发,朝廷自顾不暇,终于改朝换代,据闻那皇帝临死前杀了全部公主王爷,而后自刎于祖宗陵墓。

  天韵每日躺在床上,从窗口望着外面的雪山。

  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本不必发生的。

  可为何方路迷要骗她!!

  有一天师尊来看她,这是师尊第一次来看她,大约是她被禁足的第五个月,她侧身躺在床上,蚀骨令留下的伤口每天都在无数次发作,如肉被生生撕开般折磨着她,她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师尊将一颗红梅种子放在她床头。

  天韵听见师尊冷冷清清的声音说:“方家遣人送来的。你既喜欢,拿着罢。”

  “师尊……”天韵背对着师尊,手死死绞住被子,咬牙道,“我没有偷红梅种子,不是我。”

  但这时她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师尊离开了。

  没有多听她说一句话。

  那颗种子后来被天韵丢了。

  这是方家人对她的嘲笑。

  呵,方家人呐。

  五十年过去了,天韵对方家人的恨意如一碗老茶,愈煮愈深。

  此刻在商风林中,一切就像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逐羚雪寄大会,也是那么多人。

  那么多人围观另一个人被逼到走投无路,像菜市口赶集一般去围观另一个人的处决。

  天韵听见师尊说:“我只问你们三个问题,第一,当年是谁怂恿天韵去拿的洛藕?”

  尹新雪说着这话时,立刻在人群中锁定了方路迷。他仍跪在祖宗身前,大约预感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的脸上几乎近于死灰,方萤归跪在他身旁,就如死灰中再也扑不动翅膀的萤火虫。

  “方路迷。”天韵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没错。”

  师尊突然看向自己。

  天韵轻轻愣了下,又听见师尊说:“聪明。”

  自己这是被夸了?

  方家人的视线却并不友善。

  人群之中渐渐有人低声讨论。

  尹新雪见此,又道:“第二,红梅种子是谁拿给天韵的?”

  围观者中有人喊出了自己的想法:“不是旧雪大人的弟子从商风林偷得的么?!”

  “你傻啊,要是偷的,旧雪大人还问做什么!”

  “总不能是商风林主动给的吧!”

  “是!”容雨苍突然指向地上跪着的方路迷,“是他从商风林偷的,拿去和天韵换的!”

  方青山怒目而视:“胡说!你一介草木,竟敢污蔑我儿子!”

  容雨苍:“当年你们也是这么污蔑天韵的!”

  方青山不屑理她,向旧雪作揖,“大人,当年是非真相早已厘清,在下不明何故今日要故事重提。重提便罢了,可大人竟纵容两株草当众羞辱我方家,实乃不将我商风林放在眼中!在下不平!”

  要是旧雪在这儿,估计天韵和容雨苍得被一记雨夹雪扇飞。

  不过尹新雪下定决心要做个好师尊,这种时候当然要胳膊肘往自家拐,只听她道:“天韵是她二人的大师姐,大师姐受了冤枉,做师妹的替其说两句话而已,算不得冒犯,请你见谅。”

  她虽说着让人见谅,听的人却觉得她好像是在说:就羞辱你怎么了。羞辱的就是你。

  “好了,”尹新雪待四周稍稍冷静下来,又道,“最后一个问题,失踪的两截洛藕如今在何处?”

  三个问题问完,商风林突然热闹得不得了。

  “旧雪大人这是摆明了要给天韵翻那桩公案啊!”

  “都过了五十年,能弄出什么水花呀!”

  “当年旧雪大人都没提出异议,今日若真翻了案,岂非是承认寒羚山也会出错么!”

  ……

  这些话的每一个字从天韵耳边经过,就像一记石子往结了冰的湖面狠狠砸去。

  她的心早就冻得又冷又硬,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她也早已不在乎,重生以来,她想的只是复仇,她只要看到那些人死,至于天韵留给世人和师尊的身份是罪人还是替罪羊,都无所谓。

  可这一刻,师尊向修真界叩问的三个问题,无疑是在帮她正名。

  她需要么?

  或许她以为她不需要,可是师尊真正选择相信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难以抑制地重燃起当年的愤怒。

  她将方路迷从地上揪起来,拽住他的衣领,一切仿佛回到了那一年,“是你!是你骗了她!”

  方路迷没有挣扎,失去力气似地,机械地说:“我没有。”

  容雨苍见小毒草竟如此义愤填膺,不禁感动,她也冲过去,质问方路迷:“如果不是你要天韵拿洛藕和你换红梅种子,天韵怎么会想到去天池取洛藕?!”

  方萤归按住天韵手腕,“放开我父亲。”

  僵持之下,天韵感到手背被人拍了一下,只见师尊朝自己点点头,“松手。知道你不忿你大师姐被人冤枉这么多年,不过寒羚山不以刑讯逼人,放开他,让他自己说。”

  天韵竟真就鬼使神差松开了方路迷。

  方青山狠狠在方路迷背上打了一巴掌,“两个丫头欺负到你头上,你还在这里哭!六七十岁的人了,哭什么哭!像什么话!”

  尹新雪:“或许是他内疚罢了。”

  方家另一位先辈方弄从嗤笑道:“我这第三重孙天生性格胆怯,一向如此。”

  方若显接着道:“开什么玩笑,我商风林坦坦荡荡,没做过的事凭什么内疚!”

  一群方家人仿若说相声般一个接一个,全是满头银白发色,就像主席台上流水线般出现的领导讲话,尹新雪都怀疑当年旧雪不会是被这帮人烦得不行,才匆匆给天韵定了罪吧。

  尹新雪作为一个看过原着剧情的人,自然没心情和他们打嘴上官司。

  她直奔主题,喊了声方路迷:“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当年是谁怂恿天韵去拿的洛藕?”

  方路迷身形一抖,仍机械地重复一个回答:“不是我。”

  “好极了,”尹新雪道,“那么第二个问题,你家的红梅种子是怎么到了天韵手中?”

  方路迷:“我不知。”

  方家人显然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一群白发夫子站在一旁捋着白须频频点头。

  天韵不明白师尊为何要一个一个问题问。

  这些问题五十年前就已问过,倘若有其他的答案,自己就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了。

  “好,最后一个问题,”尹新雪这次故意放慢语速,视线从方家人们脸上一一扫过,“方路迷,你,可,知,失踪的两截洛藕如今在何处?”

  方路迷甚至不等她说完,重力点下头,“不知。”

  “最后一次机会,”尹新雪视线最后落在方路迷身旁的方萤归身上,“果真不知?”

  几千人聚集的商风林此刻安静得连乌鸦叫都消失了。

  方家人一个个都盯向方路迷,方路迷始终不看任何人,终于他又一次埋下头,“不知。”

  他话音刚一落地,树林便被一声巨响打破寂静,无数鸟雀倾巢奔逃,簌簌声传入每一名修士耳中,只听在短暂的骚动之后,地上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方萤归倒在树叶里,捂着自己的肩膀。

  他的手已经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离他有半米远的地方。

  血从伤口涌了出来,他半边脸浸在血泊,痛苦令他浑身抽搐,只剩下惨叫。

  尹新雪手中的冷弦还在滴血,滴答,滴答。

  方路迷终于第一次反应出不一样的神情,他扑在方萤归身旁,心疼儿子的痛苦,恨不能以身代之。

  方家其他人顷刻间也到了方萤归身旁,方青山跪在血泊里,却没有第一时间救人,而是冲过去捡起地上的断臂,往自己怀中一送,就像生怕被旁人觊觎了去。

  天韵见到如此情形,说实话,她并没有感到怎么解气。

  她和方萤归终究是没什么交集,出事那年,这世上还没方萤归呢。

  尹新雪往方萤归走去,方家人迅速作出抵挡之势,如临大敌。

  但他们怎会是旧雪的敌手,尹新雪法力一拨,中间便退出一条路。

  路的尽头方萤归被方路迷抱在怀中,脸上全是血,他最最珍视的方家特有的白发上也全是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眼里大概是泪,是手臂断裂时的钻心痛,但没有任何怨恨。

  他是个好孩子,那天容雨苍同他讲了天韵的过往后,他其实心底就已经信了。

  换做任何其他人或许都不会信,但他信。

  正因为是他,所以他才会信。

  他从很小就发现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很容易摔断胳膊或腿,长辈们每次发现他受伤,总是格外紧张,总得将他泡在药罐子里呆上个三七二十一天,那时他以为每个孩子都会经历这样的事。

  后来长大了些,渐渐不会再骨折。直到有一天,他在凡界历练的时候和人打了一架。

  对方年纪轻,下手没轻没重,直接将他的手给打断了,只剩下筋连着手臂才不至于将手臂掉到地上。

  就是那一次,他看到从自己骨头缝里掉出来的银色断节。

  像藕段一样的东西,发着银白色的光。

  他回去问爷爷,问太爷爷,太太爷爷,但他们告诉他,那是他们在他小时候往他身体里打的护身符。他们还叮嘱他不能将此事告诉别人,否则会引来恶人来抢夺。

  方萤归信了。

  不过后来因为好奇,他实在没忍住,于是往自己身体里注入麻沸汤剂,趁着药效发作时,将小腿割断。

  令他难以忘记的一幕发生了,他看到自己的小腿和身体分离之后竟变成一截藕!

  一截发着银白色光的藕!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他甚至不能算是人,他只是修真界最低等的植物!那么他的父亲是亲生父亲么?

  他的爷爷、太爷爷乃至于祖太爷爷,真的是他的爷爷、太爷爷和祖太爷爷么?

  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洛藕。

  直到容雨苍那般肯定就是他父亲私占了洛藕,他才终于意识到一切。

  “父亲……”方萤归在方路迷怀中哭着,“对不起,父亲……”

  多么善良的孩子,他什么都没做错,却还在道歉。

  方路迷:“萤归,是爹爹对不起你。”

  尹新雪:“你是对不起你儿子。若你方才便承认,我也无需砍了他的手以示众人。”

  那截断臂还被方青山抱在怀里,血染湿了他的前襟,他却丝毫不肯松手。

  “何必呢。”尹新雪道,“事已至此,我必是有备而来。即便你此刻烧了这截手臂,难不成你还能将你孙子一块儿烧了?”

  方青山:“旧雪大人,旧雪大人呐!”

  尹新雪:“将洛藕交给我吧。”

  “洛藕?”

  “什么洛藕?!”

  修士们一听,纷纷下意识往身边望,他们中没人见过真正的洛藕,只是凭着对名字的想像认为那会是藕形状的宝物,所以没有人想到方青山怀中的断臂就是洛藕的一部分。

  连天韵也不知道师尊说的洛藕在哪里。

  她最后随着师尊的视线落在方青山身上,这才忽然醒悟。

  方萤归就是洛藕?!

  还是说洛藕一直藏在一个叫方萤归的少年体内?!

  就在此刻,一团火苗忽然直冲天际。

  只见方青山怀中的手臂自燃!紧接着,众人听见方路迷大吼,就看见被他抱着的方萤归已被火吞噬!

  火势来得凶猛,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方路迷抱着烈火不肯松手,尹新雪召了一通冰雪浇灌而下,可等火焰扑灭时,方萤归已被烈焰烧为灰烬,方路迷半边身体烧成重伤,脸上被烧出黑色焦炭般的硬块,和无数令人犯怵的脓包。

  “是谁?!”尹新雪没想到方家做事竟然绝到这种地步!

  他们家可是一脉单传,居然宁可断子绝孙也不让洛藕重现于世人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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