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衍天劫>第八十四章 以血还血

  陆辞站到阮柒身侧, 与他齐肩。

  “多亏师弟你在符崵山鬼市的那些故人,不然某掌握的混沌之力也不会增进到如此地步。哦,对了,”他顿了一顿, “也多亏了你与李无疏带路。”

  阮柒皱起眉头, 身体却动弹不得:“百草生, 你先离开这里。”

  颍川百草生不明所以,他不曾听说谶元散人与步虚判官竟是同门师兄弟,这下回去有的编了。他抬手朝陆辞和阮柒拱了拱手, 去了其他地方观战。

  阮柒知道陆辞的能力与他彼此相克,混沌之力与因果之术效用几乎相同,但他没想到陆辞已经能够如此轻松地禁锢住自己的行动。

  “你将全副心神放在李无疏身上, 才让师兄我有了可乘之机。”

  陆辞面露微笑。以他这亲切和善的语气, 若他未瞎,白绫下的双眼应是饱含欣许。

  “若非因陆某之故,你与颜小公子如何能结下善缘呢?某还记得,二十四年前,你为将陆某除去, 本打算对那孩子的生死弃之不顾……”

  “……”

  阮柒自然记得那件事,那是他和李无疏第一次见面。

  苏墨白与陆辞决裂之后, 对弃徒做所的一切无可奈何,却也无法令他弃恶从善, 临死前将陆辞一身修为废去, 封印在三才观中。

  陆辞终日坐在三才道长像背后, 不能移动半分。观中人来人往, 没人看得见他, 他也无法与任何人交谈, 更无法绕到雕像正面,再看恩师一眼。

  颜家与三才观不过一墙之隔,颜家小公子会走路时就常来三才观参拜。

  ——雕像背后有个人。

  颜小公子说的这事,没人放在心上,只当是有过路人或乞丐偶然在此借宿。

  颜小公子只好趁没人盯着自己,溜到雕像背后,与那个落魄潦倒终日不曾挪动半步的盲眼男子攀谈。

  “你为什么总在这里?是因为看不见吗?你肚子饿吗?这个酥饼给你吃吧。”

  盲眼男子摇摇拒绝:“你看得见我?你叫什么?”

  “我叫颜折桂。”

  盲眼男子微笑道:“折桂……在过去是个寓意极好的词。看来令尊对你寄予厚望。”

  颜折桂觉得他笑起来十分好看,虽然形容落魄,但若收拾干净一定比鹧鸪巷画画儿的许公子还要俊雅。

  “你……你真的不需要帮助吗?我爹爹可以请到沧州的名医。”

  他小小年纪,讲话已十分流利,聪明有灵气,非常讨人喜欢。

  盲眼男子摇了摇头。

  颜折桂待了一会儿,终于蹲不住想要离开了。

  陆辞对他道:“如果一定要帮忙,能不能将上面那张符揭下来递给我?”

  颜折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雕像底座边贴了一张符纸。经他一提醒,他才看到这张符咒,以前竟从未注意到。他歪了歪头,疑惑道:“你够不着吗?”

  那符纸分明就在陆辞头顶不多远处,陆辞稍一抬手就能摸到。

  “你要它做什么?”

  陆辞垂着头,嘴角浮现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来。那大抵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才能露出的苦笑。

  “我真的,很想再看一眼我师父。”他说道。

  颜折桂不明白其中含义,但他仍是照做了。

  陆辞接过符纸,缓慢地抚摸纸张每一处褶皱,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来,口中喃喃道:“三十年了……哈……哈哈……”他站起身,转向三才道长的雕像,随后伸手抚摸颜折桂头顶,“颜公子,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天道代行者虽然赶至此地,却迟了一步。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颜折桂受到波及,脊骨断为三截。阮柒终究没有忍心置之不理,放弃追踪逃逸的陆辞,留下为这个孩子疗伤。

  他将师门所传“别沧海”移入他体内,替代那断为三截的脊骨。

  从此以后,颜家小公子与父母缘尽,步入仙途。颜家遍寻幼子不得,举家搬离此地。

  颜家搬迁的同一天,一个三岁小儿在三才观门前被李期声捡到。

  李期声将他收入门下,取名李无疏。

  “恐怕你我都没能想到,这孩子大有出息,连宁断尘宁宗主,都不是他的对手。”陆辞说道。

  小狐狸浮在阮柒面前,虽然它没有表情,阮柒却分明从它眼里看出调笑的意味来。

  “陆某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能让衍天一脉的传人如此牵挂,不惜折损道行,违逆天道,也要一次次相救。”陆辞笑道,“师弟,你为他付出良多,你说,他能为你付出多少呢?”

  “陆辞,你已被逐出师门,还称我师弟,是否有些自作多情?”

  陆辞嘴角的笑容一时有些扭曲。他略作调整,继续微笑道:“且看看李无疏如何度过此劫吧。”

  李无疏伤势沉重,站稳都难。数百名观战者围在场边嘁嘁喳喳,纷纷对自己的判断不太自信了。

  接下来还有三场比试,云敛打算率先上场领教。

  李无疏勉强站直了身子,面朝三宗道:“你们齐上罢!”

  云敛挑了挑眉,看了眼上官枢,道:“以多欺少不是道门正派的作风,不过既然你如此要求……”

  莫璇玑插话道:“李无疏撑不了多久,我们依次挑战,才是最稳妥的。”

  众人深知她说得对。云敛却一拂袖道:“莫宗主,你没有宗主信物,并不参战。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看莫璇玑狠毒的眼神,就算下一秒出剑捅死云敛也不奇怪。

  灵枢宗的三清葫芦,九仪宗的溢清莲花璧,玄天宗的祝融火种,纷纷摆在了场边的台子上。

  到现在,十一宗除药宗、太清宗、太微宗,已有八宗信物置于场上成为赌注。

  段九锋朝李无疏一揖身,忽然朗声道:“玄天宗自愿认输,信物拱手奉上。”

  云敛和上官枢脸色骤变。

  “段九锋!你师父可不是这么承诺的!”

  上官枢这话相当于承认了他们之间达成过某种协议。

  “你这样……如何对你师父交代!”

  “我师父说尽力而为,不用勉强。信物和宗门威严都是身外之物,人才是最重要的。”段九锋仿佛话中有话,“这李无疏我是决计打不过的,就不费这个力气了。不然……二位宗主也量力而行,不要勉强?”

  两名同修之间有种不必言明的默契,他同李无疏对视一眼,便下了场去。

  陆辞对阮柒道:“师弟你以为,这一场胜负如何?上官枢和云敛一齐对战李无疏,这两人实力不差,然而所专之术不强于进攻,单独对上李无疏,可都胜算不高。不过他们两人协作,有云敛辅助上官枢,为他恢复精力伤势,大可慢慢拖死对手。更何况,以李无疏现在的状况,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阮柒立于原地,眼内闪过幽暗之色。虽然他反感陆辞讲话,但他知道,对方分析得分毫无差。

  场上苦苦撑持的李无疏自然深谙这个道理,才一出剑,就处处针对云敛。

  陆辞却说错了一点——云敛对上李无疏不是胜算不高,而是毫无招架之力。

  好在他有队友。

  上官枢错身拦在云敛身前,双指在空中一划,莲形法阵拦在双方之间,紫金光芒瑰丽而耀眼。李无疏这剑结结实实地撞在阵上,竟尔弹出火花。

  九仪宗的《幽冥诀》中的“金池阵”,坚不可破,不动如山。

  李无疏却不打算硬碰硬。他身影凭空消失,众人再一看去,场上现出十六个虚影。

  ——《删字诀》,邺城题赋。

  他能化出十六道虚影,可见他这一招已经平齐于李期声的境界。

  他一身多化,衣袂翻飞,齐舞裂冰,纵横往来,剑影虚实交错地挑向云敛。每一化身都是镜花水月,每一剑都真真切切。

  裂冰凌空题赋,鸾翔凤翥。

  上官枢朝地上一拍,使出“千钧阵”来,紫华映现,如重瓣莲开。

  凭李无疏现在的状态,如何能够维继这许多化身。只见十六个虚影渐次倒地,然而李无疏只不过是以此招作为障眼之法,一式“黄泉无渡”从后汹涌刺来。

  上官枢朝旁退去,李无疏虽刺了个空,剑周弧形剑气却扫中上官枢。他左肩到胸口出现深深一道剑痕,鲜血淋漓。

  云敛见状,指尖顿时光芒大盛,为上官枢疗愈伤势。他使出了全力,额头都渗出汗来,竟教上官枢伤口恢复了六七成来,只余衣服一道破口昭示着李无疏曾伤他一剑。

  观战人群中涌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来。

  上官枢知道以众欺寡不被看好,想要速战速决。而这正合李无疏之意。

  只见上官枢从腰间抽出一支长鞭来,云敛则持剑从另一边攻向李无疏。

  李无疏矮身避过长鞭,与云敛短兵相接。

  云敛的剑法在李无疏面前,简直寒碜得让他不忍下狠手。

  他使了一式“岁晚寒梅”,在云敛身上浅刺数剑,对方原是衣白胜雪,顿时洇出数道血点。

  云敛手腕也被刺中,这并非李无疏本意,然而被对方血雾喷溅到脸颊,他才意识到中计了。云敛的血带有药性。

  一阵眩晕感让李无疏站不住脚根,四肢酸软,上官枢的长鞭翩然而至,将他握剑的手腕死死缠住。

  场边阮柒张大眼睛,不再掩饰心中铺天盖地的担忧,然而此时此刻却囿于陆辞设下的禁制无法动弹。

  上官枢一举手,招来一道瞬雷。不正是宁断尘那招。

  李无疏再被劈中,张嘴呕出一大口鲜血来,随即抬眼忿忿盯住上官枢,眼内布满血丝。抛开他出众的容貌不谈,但看这双眼睛,倒是十分可怖,那其中仿佛闪耀着能够焚尽一切的痛苦和恨意,就像在涓流镇那个将要成魔的煞。

  上官枢道:“怎么?没想到除你之外,还有别人也善用他宗的术法武学?”

  阮柒颊边冒出涔涔汗珠来,周身浮起杀意。

  陆辞道:“师弟,还没结束,莫着急。”

  陆辞话音未落,上官枢手里长鞭挥出,仿佛活物一样在李无疏腰上缠了一道又一道。他将长鞭猛一抽回,李无疏便被抖上半空,旋转数圈后重重掼在地上。

  “无疏!”

  李无疏前襟都被鲜血浸透,但他穿着黑色袍子瞧不出来,阮柒却知道他伤有多重,被禁锢无法动弹的指尖不住颤抖。

  上官枢与云敛各自站在李无疏前后,两人相视一眼,面露得色。

  “李无疏,你现在认输,将太微宗信物交出,我等可能留你一命。”云敛道。

  李无疏不吭声,吃力地又爬了起来,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克服了云敛血中些许药性。连围观的百姓都不忍直视他这幅惨状。

  “云!敛!”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叫出这两个字。

  他清楚记得,正阳门血案,正是云敛一手酿成。若不是云敛恩将仇报下令关闭与药宗的通道,阻止流落异乡的灵枢宗百姓回归故里,李希微也不会为芦洲的冲突罔送性命。

  他足下飞踏,一式“白虹贯日”杀气腾腾地刺向云敛。云敛脸色骤变,他没想到李无疏竟还有力再战,愣在当场。

  上官枢追之难及,不做他想,立刻挥鞭缠住李无疏脚踝,将他整个人拉向自己。

  谁曾想,这正合李无疏之意。他在半空调转剑梢,一式“列星无陈”袭向上官枢,后者顿时被剑光笼罩,裂冰剑身的冰芒曳出一串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

  上官枢身中数剑,险被戳成筛子。李无疏再接“舆图刺秦”,短剑将他当胸贯穿!

  云敛赶到两人身边,已是晚了一步。他不是个有默契的盟友,又或者,他心怀鬼胎,故意迟到一步,好将尽揽八件宗主信物。

  “李无疏!你谋害宗主,罪当——”

  他猛然顿住,因为李无疏已经一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看到了李无疏染血的双眼,那简直是无间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是以修罗之血才能超度的怪物,是修罗,是地狱本身。

  “云敛,你还记得正阳门血案吗?”

  云敛张大眼睛。

  李无疏不是地狱,他说的话才是地狱,那让他想起在剑宗陷入的梦境,被瘟疫淹没的城镇,焚烧的骸骨和在城上空萦绕不散的黑烟。

  正阳门外的哭声数月不休。

  灵枢宗边境守城的弟子告诉他,那些流民已经焚烧干净,哪还有什么哭声?

  他远在灵枢宗腹地的忻州,又怎会听到边境的哭声?

  他看着李无疏血红的双眼,明白对方是要取自己性命。

  此时此刻,他忽然有种不真实感,好似在做一场梦,这其中许多过错,诸如正阳门血案、诸如参与问罪围杀李无疏,诸如坐视上官枢被刺……这一切决定都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的初心其实并非如此。

  “不……我……”

  然而,他却想不出任何辩白的话语。

  李无疏停顿了许久,好像在等他的回应,却没有等到任何道歉,他最终一剑抹了云敛的脖子,随后自己也颓然倒地。

  观战众人齐声惊呼,药宗与太素宗人连忙冲到场上。

  泽兰君的弟子蔚然发觉上官枢虽受贯穿之伤,却只是受伤昏迷,连忙着人施救。

  姜楚风则走到云敛身边探了探脉搏,对观战的几名宗主摇了摇头。

  莫璇玑道:“李无疏竟行谋害宗主之事,宗主信物断不能交到这种人手中!”

  宁断尘道:“莫宗主,愿赌服输。”

  恨朱颜在不远处一针见血道:“莫宗主,眼红了?”

  莫璇玑瞪了其他人一眼,拂袖而去。

  道门各宗陆陆续续走了一大半。围观散修与百姓们则议论纷纷,场上嘈杂不已。

  姜楚风有些无法面对李无疏,让辛夷沉香等人上前为他查看伤势。

  李无疏这才转头远远地看向阮柒的方向,惊觉陆辞也在阮柒身边,而阮柒一动不动,像已被他控制。

  陆辞对阮柒道:“你知道李无疏为什么要杀云敛?”

  泽兰君被李无疏劝服,前去面对自己的过错,虽然落得魂销魄散的下场,但他已有悔过之心。

  而云敛一手造成正阳门案,不知悔改。

  这是显而易见的,李无疏心中的正义感是十分朴实的,他能容忍犯错之人,但不能容忍罪恶之心。

  陆辞却道:“这是他追求的因果。泽兰君害死上万人,飞升失败,神魂俱散。云宗主恩将仇报,荼毒百姓,杀人者偿命。天道本该如此。天道代行者,你告诉我,天道为什么容忍这些人活下去,还让他们踩在众生头顶,比世上绝大多数人过得都要惬意?”

  阮柒却不能回答。他所为的,有时也许非他所愿。这就是为什么他愿意支持李无疏,因为这个人的意志代表新的天道,即使百经磨难,他也能保持纯心。

  陆辞冲李无疏的方向打了个招呼。

  李无疏立刻拂开所有为他止血施针的手,使出通身力气才站了起来。他在药宗弟子的拦阻下一味朝阮柒走去。

  “哎?李无疏,你去哪?”

  陆辞露出和善的微笑。他们隔得太远,人影憧憧,来来往往,李无疏一时被遮住视线,阮柒与陆辞的身影随即消失在人群当中。

  李无疏惊慌失措,往那方向一阵小跑,环顾了一圈又一圈,都找不见阮柒的身影。

  药宗的弟子拉着他道:“你先处理伤口!”

  他置若罔闻,到处搜寻阮柒的气息。

  道门各宗并观战群众零零落落,临走时都在议论这场精彩绝伦又出乎意料的洛水之约。

  曲终人散。

  李无疏踉跄而行,一柄朴素而锋利的长剑,忽然破空而来,插在他面前,发出嗡嗡铮鸣。

  李无疏顿住。

  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里。

  一个低柔的声音依靠灵力加持,响彻全场。

  “药宗应惜时,前来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