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衍天劫>第七十六章 其名忍冬

  李无疏与李刻霜经无相宫结界离开, 江问雪便已启程前往太微宗。她不会使用结界,也不会御剑,只能徒步前往太微宗,这一路, 大概要花上十天半月。

  听说江卿白原本就是来找她, 也跟芳亭北一样扑了个空。他醒来时, 江问雪已经走了。

  李无疏和阮柒暗中护了一段。李无疏躲在树后道:“我不便露面,你去送送她。”

  阮柒道:“为何?”

  “送了一个落下一个,再跑一趟有点丢人。”

  “你当时为何忘记捎上她?”

  “我也没想到她这么执着, 李刻霜闭关都要跟着。”

  “江姑娘虽然性情文弱,但内心执着,她认定的事不会改变。既然拜了师, 岂会当作儿戏?”

  李无疏见江问雪回头, 忙往树后一躲。

  “确实是个好姑娘,只可惜李刻霜心有所属。”李无疏叹道,“不知道赠他手帕的那名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绝色,竟然让他如此念念不忘,连这么好的姑娘都视而不见。嗯?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阮柒哑然地看了他片刻, 忽然伸手摸了摸他脸颊:“你脸上有东西。”

  “真的吗?”

  “要我帮你擦一下吗?”

  “好。”

  话音刚落,阮柒就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李无疏睁大眼, 感觉受到了惊吓。

  *

  姜楚风和段九锋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抓到那只鬼。

  那鬼一身白衣, 披头散发, 面白如纸, 眉眼倒十分秀丽, 雌雄莫辨。它在沧州城内游荡, 遇到外来修士, 不论修为高低,都会前去骚扰。趁着夜晚,在修士落脚的附近唱戏。

  原来他是个男鬼,生前是戏班唱戏的,叫做玉枝。

  段九锋猜错了性别,为此异常羞恼。

  “你并不害人,专骚扰修士,这不是自投罗网,不怕被捉去炼丹?”

  姜楚风道:“许是有什么冤屈。”

  “那你尽管说吧。”段九锋指着姜楚风,对玉枝道,“这位是药宗宗主姜楚风,他师弟是药宗名士应惜时,虽然宗主是个废物,但他师弟绝对不会容许治下有什么冤案发生。”

  “段贤弟,当着我的面说这话不好吧?”

  玉枝一听到对方的身份名号,抖成了筛子,只字不发。

  段九锋道:“我看你骚扰了修士后,总往四季谷后山逃,你是想把人引到那里?”

  玉枝缩成一团,不答话。

  “胆子可真小。我看还是先带回药宗慢慢审吧。”

  姜楚风面色微凝,忽然开口道:“将他放了吧。”

  “姜宗主,你在说什么呢?”

  “他并不害人,为何一定要抓他?何况你只是想来看看他是男是女,如今已经看到,将他放了吧。”

  “可是……”段九锋回过神来,问玉枝道,“你的冤屈是不是和药宗有关?你只骚扰外来修士,却惧怕药宗之人,莫非害死你的人是药宗弟子?”

  姜楚风想要说点什么,又被段九锋打断。

  “姜宗主,你是不是想包庇门下弟子?”

  玉枝小声哀求道:“求两位仙长放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

  “四季谷后山有什么?你想带人过去干什么?”

  玉枝小声呜咽,不敢吱声。

  段九锋只好将他带上,赶到了后山遇见李刻霜的那条小路。姜楚风跟在后面,一路上脸色阴晴不定。

  玉枝一到此地,就朝段九锋跪了下来,连连磕头:“仙长!求仙长为小人做主!”

  段九锋问玉枝道:“害你的人是谁?”

  “是……是药宗……衔羽君。”

  衔羽君,应惜时师父,绥道四十六年病逝。

  姜楚风道:“段九锋!不远就是药师陵,众多药宗先辈安葬于此,还请师弟不要打扰先人安息!”

  夜风吹过小道,带来一声声呜咽,鬼哭一般。

  “听说这条路闹鬼。自家后门,贵宗为什么不曾调查此事?”

  姜楚风面色惨白。

  “玉枝,你有何冤屈尽管道出,我就不信,药宗还能永远瞒天过海。”

  玉枝瑟瑟看了姜楚风一眼,见他不说话,才娓娓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十九年前闹瘟疫,兵荒马乱,他被拐子卖到了戏班。他是戏班唱旦角的,第一次上台演出就被衔羽君看中。随即被戏班班主以五十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衔羽君。

  他成为伺候衔羽君的小童。衔羽君地位颇高,是药宗含冬阁之主。然而在他光鲜的地位和外表之下,却有着不为人知的癖好。

  他诓骗玉枝要收他做弟子,为此,玉枝忍辱负重,在衔羽君手底饱受摧残,只盼有天可以脱离卑贱的命运,成为仙门弟子。但衔羽君一直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

  与他有一样遭遇的,还有十几名少年,有些是衔羽君的弟子,有些则只是像他一样的下人。一些少年被衔羽君折磨致死,被弃尸山野,更有一些还活着的,后来随衔羽君入葬,活埋入土。

  玉枝就是不幸陪葬的其中之一,魂魄随着尸骨被困在墓中。随着墓室的腐化,有蛇虫鼠蚁等凿穿了墓室,将他尸骨的一部分带离此地,他的魂魄才得以脱出。

  段九锋听得横眉怒目,忍着怒气,对他好声道:“所以你想要引人来帮你把尸骨带出,逃脱此地?”

  “不全是如此。小人已对人世没有留恋,纵使魂飞魄散也无所谓。但小人的朋友还都在墓中饱受折磨,等待着有人来帮助他们解脱这一切。所以……所以小人才斗胆……”

  想不到药宗竟然会有活人陪葬的事。

  段九锋瞥了姜楚风一眼,抬脚就要闯进药师陵。姜楚风却拦住了他:“段师弟,此事是我药宗家丑,万勿外传。”

  衔羽君做出这样的事,确实有损于药宗名誉,但受到更多牵连的,恐怕是应惜时。应惜时是衔羽君的弟子,不管有没有发生那些事情,他定然逃不过流言蜚语。

  段九锋也想到了这一点,又问玉枝:“衔羽君所有的……都一起殉葬了吗?”

  玉枝神色闪烁,低下了头,许久才含含糊糊道:“还有一名弟子,叫做忍冬……大家并非同时随葬,而是一个个被送了进来……这件事就是忍冬一人所为。我听说……他入门前,俗名叫……应惜时……”

  *

  “应惜时……”

  李无疏握着信件,喃喃自语。

  阮柒见他面色难看,问道:“何事?”

  他们在暗中护送江问雪时收到了无相宫之人传来的林简的信件。

  林简抓到了锈梧居士,顺藤摸瓜牵出许多潜藏在无相宫内部的“衍天宗”眼线,经过多番调查,才查到“衍天宗”之主,居然是应惜时。

  在邺城锦福茶楼安排罗烟姑娘刺杀李无疏一行人,并派遣杀手假扮蔚然将他们引入千钧阵,布下这套连环计的人,就是应惜时。

  李刻霜所中的符咒正是他所下,所以他能轻易猜到李刻霜是中了符咒而非中毒。

  “他针对于我,难道是为了……”

  “宗主信物。”阮柒道,“你挑战道门,定下洛水之约。如果能通过符咒控制你,那你赢得的宗主信物,便都归他所有。”

  李无疏失笑道:“他对我倒是很自信。”随即脸色沉了下来,他想到了不愿触及的事情。

  “你师门……”

  “此事尚无证据!”李无疏道,“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在二十四年前就与泽兰君做了交易,当时应惜时才八岁而已,还是个尚未入道门的普通人。”

  “无疏,你究竟是想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想明白?策划太微宗之案的人和实施灭门之人并不一定是同一个。这世上有谁能与各宗宗主做出交易,换取《补天鉴》注释?”

  “陆辞。”

  陆辞在道门内颇有威望,左右逢源,能行交易之事,但身无修为,无法修炼《补天鉴》。而应惜时身份低微,修为浅薄,急需提升自己的能力,改变卑贱的地位。

  李无疏得到锈梧居士赠予的黑市准入券,实际上是应惜时授意。应惜时从边境路过,救下记忆全无的李无疏,无非是早有安排。

  但他仍然不愿相信:“各宗武学有功法相克的限制,要学会《补天鉴》所有武学,必要付出常人不能承受的代价。”

  阮柒看着他道:“无疏,陆辞说你心思沉重,很多线索藏在心里,却不戳穿。你是在等确凿的证据,还是在给对方留下余地?”

  李无疏一阵默然:“江卿白早就怀疑应惜时,他既然亲自来了,定然箭不虚发。药宗恐怕要起风波。”

  江卿白此时,已经找上了应惜时。

  “我在这里逗留了一天,给你留足面子和时间,你竟不走?”

  应惜时今日仍像平时一样,考察弟子功课,为百姓看诊,看医书,处理公务。

  江卿白来找他的时候,他整理好了一切事物,换了身药宗弟子的装束,在夜色幽深的亭子里煮茶,正好整以暇地等着江卿白。

  这是饮夏阁的漱玉池。旁边就是姜楚风的书房,他在此替姜楚风处理公务,每每从窗外看去,这一池莲花,都不曾凋谢过。

  半轮月悬在夜空,在池中留下粼粼月光。在这个对应惜时来说最为普通又最为特别的日子,半轮月是遗憾,风吹池动也是遗憾,天上人间都凑不齐一个满月。

  “你是在给我留时间,还是在等江问雪离开?你怕我撕破脸皮后,对江问雪下手。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江卿白道:“太微宗上下二百九十四条人命,你一个不留,你要我如何相信你的为人?”

  “你伪造《补天鉴》离间六位宗主那一手着实精彩,我都忍不住要为你拍手称道。你我一直同住一间院子,那本有注释的《补天鉴》,你是在我房里瞧见的吧?想必太微宗灭门的消息一传出来,你就怀疑到我身上了?”

  “不错。”

  应惜时为他倒了杯茶,江卿白却不移步,负手站在亭边看他。

  “我知道你一向不屑与我齐名。连我倒的茶,你也觉得肮脏不能入口吗?”

  江卿白道:“你能取得今日的地位与声名,确实令江某深感钦佩。”

  “素手摘月冯虚剑,阎门夺时生死针”。今日之后,道门不再有生死针,“道门双杰”,只余江卿白一人。

  应惜时不禁苦笑:“江素月,你生来就是富贵至极,即便拜入剑宗,也是众星捧月,不曾受过半点委屈。但你是否知道,为了我这身衣服,我曾经承受过怎样的屈辱?”

  江卿白才注意到他的装束,不过是药宗弟子再普通不过的服饰:“李无疏与你同修六年,一向待你不薄,太微宗更与你无冤无仇,你灭他全宗,简直灭绝人性!”

  “人性……从我放弃作为人的尊严那一刻,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是吗?你不在乎这身衣服?不在乎你的声名?不在乎药宗上下?那为何对那些琐事依依不舍?为何专程换了这身衣服?”江卿白逼视他道,“李无疏与你同修六年,一向待你不薄,你不在乎他怎么想?”

  应惜时屈起食指抵着鼻子,压抑地咳嗽起来。

  “你以为李无疏不知此事?早在剑宗时,你就在他面前露出了破绽。”

  应惜时抬起头,神色颇为意外。

  “代行者暗示幕后策划太微宗惨案之人就在会上,不知情人都怀疑是此人绑架了段九锋,唯有你怀疑绑架之事是李无疏所为,更在会后追问。因为你知道幕后者根本没有行绑架之事,更或者,你自己就是幕后之人。”江卿白顿了顿,又道,“李无疏没有得到确凿证据证实你与太微宗一案有关,便仍愿意对你交付信任,把李刻霜送来药宗医治,你却是如何待他呢?”

  应惜时饮了口茶,淡淡道:“我尽心为李刻霜医治,也不算辜负他的信任。”

  江卿白面露怒容:“你还不知错吗?!”

  “江素月!李无疏一度身败名裂,你犹要帮他,一样共修六年,你却从不信任我。我自问并未愧对于你,你为何连瞧我一眼,都嫌脏了眼睛?甚至宁愿弃剑,都不愿与我齐名!”

  江卿白目光闪了闪,心中对他的怒意不明所以:“我何曾如此?”

  “你……咳……”应惜时咳嗽不止,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喜欢他的孤高与纯然,但讨厌他的疏离和迟钝。他郁结于心的一切事物,在江素月眼里都是不痛不痒,无关紧要。

  “你、你莫非……”江卿白听着他益发沉重的咳嗽,不禁想到了什么。

  应惜时按捺住咳意,从茶案边起身,转向满池荷花,这一池莲花,是他亲手种的。纵使他一生深陷泥泞,又何尝不希望自己能像这些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月色如水,莲花娇而不媚,这一切美景原本是他不配欣赏。他从肮脏的地底爬出来,一生沉浮于阴谋和血腥当中,高贵风雅都是不沾莲叶的露水,与他从不相干。

  “江素月,你只身前来戳穿我,是留我颜面,还是给我逃生的机会?你应该知道,纵使是名满天下的‘冯虚剑’,也不一定能将我擒杀。”

  话音刚落,应惜时手腕一抖,袖中落出一柄长剑,剑光森寒,宛如饮血万吨。

  摘去面具后,他感到无比轻松。放下救人济世的“生死针”,他握起剑,锋芒毕露。备受欺凌的过去令他钟爱剑的强大。他为“生死针”这个名字,压抑了太多年。

  江卿白冷然道:“杀你是李无疏的事,我无意代劳。”

  应惜时侧头看去,眼眶隐隐发红,布满血丝。江卿白俊秀的面容在月光下十分皎白,正如他的表字,皓月凌空,如玉素白。

  “江素月,你最后回答一个问题,也好让我死心。”

  “你问罢。”

  “你为何弃剑?”

  “我早已承诺,将冯虚剑赠予李无疏。”

  江卿白话音刚落,便感到对方周身窜出一股杀意。月光之下,但见玉漱池中丛生的白莲纷纷为剑意折断,零落水中,莲茎断口无不锋利无比。

  *

  衔羽君墓。

  声声鬼哭正是从墓中传出。一丛丛剧毒的风茄花在夜色中静静开放。

  玉枝跪在地上,纸白一样的脸布满惶恐:“小人并非有意隐瞒!小人从未否认过,衔羽君尚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