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衍天劫>第五十一章 其道希微

  李无疏手脚连同脖子, 都被铁链锁了起来。因涓流镇一事,他再次沦为阶下囚。

  一回生,二回熟。李无疏对墙角油光水滑的老鼠打招呼:“鼠兄,别来无恙。看来咱们又要做一个月室友了。”

  阮柒在镜前静静看着这一切。周遭响起湛尘真人的声音:“因果定数, 何其玄妙。纵使没有谶书冥冥之中的编排, 人也会卷入相似的宿命。”

  “一样的宿命, 重来一遍,有意义吗?”

  湛尘道:“贫道说过,李无疏是打破宿命之人。”

  李无疏原本抱膝坐在墙根, 不知在想什么。听到有脚步声,立刻直起身子,锁链也跟着稀里哗啦响动。

  银桂色的衣摆停在他面前, 青灰色蔽膝上修有雅致的君子兰, 行动之间,还隐隐带有兰香。代表梦境的那只蓝色蝴蝶,似被香气吸引,在他腰间徘徊。

  李无疏抬起头,泽兰君正一脸阴鸷地瞧着自己。

  “涓流镇情况如何?死伤如何?可有派遣人手?江卿白还好吧?”

  泽兰君为他一叠声的追问挑了挑眉:“你不如关心一下自己。将我宗镇压多年的万魂煞放出, 祸及数万民众,哪怕不治你死罪, 也要抽脉碎丹,变成个废人。”

  这是打算把一切都推到李无疏头上了。李无疏对此种事情, 都已经麻了。

  “泽兰君, 你们太素宗精通医理罢?”

  “怎么?”

  “岂不知, 身伤能愈, 心病难医?世上多一个死人李无疏, 你心中便多一份罪孽。”

  泽兰君嘴角一抽:“李无疏!你当真不怕死?”

  “莫非泽兰君不怕岁月漫长, 含愧终身?这十年来,你过得比死都难受吧?”

  泽兰君怒极,随手取过墙上的刑鞭,往他脸上狠狠抽了两鞭。

  那两鞭子都抽在他左脸,他半边脸鲜血淋漓,两道鞭伤哪怕好了,多半也得破相。

  李无疏忍着火辣辣的痛意,沉声道:“就算杀了我,也解决不了问题。你还是会被困在这里。这是你的梦境,涓流镇是你的业障,你还不明白吗?”

  泽兰君嘴角溢出一声冷笑,他抬起手,属于他的蝴蝶飞到他指尖,仿佛在与他对视:“如果有醒不来的梦境,却也不错。不是吗?”

  李无疏愕然抬头:“你……你早就意识到了?”

  泽兰君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仍然选择留在这里。

  人生有百种苦难,人有选择沉沦与对抗的权利。只不过当初巨剑“齐物”面前,李无疏选择了后者,而现在的泽兰君选择了前者。

  泽兰君转身离开。李无疏不知道他缓慢的脚步,是因为沉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镜前,阮柒脸色有些难看。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脸色有些难看,说明心里怒意已经按捺不住。

  湛尘道:“代行者稍安勿躁。且看事情如何变化。”

  李无疏在牢里看不到天色变化,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他的室友鼠兄新搬回一只馊馍馍,大约够它饱餐数日。

  李无疏有些乏,从前遭受牢狱之灾他还能嘻嘻哈哈苦中作乐,现在他只觉得厌倦和疲惫。也许是因为多了这十二年记忆,让他感到人世沧桑,世态炎凉,纵使拼尽一生倾其所有,也不见得落下什么好下场。

  看着栖息在牢房斑驳墙壁上的蓝色蝴蝶,他想,自己的一生未尝不会是蝴蝶的一场梦。

  他想到阮柒,不知阮柒所掌控的因果中,有没有规划着一只蝴蝶的悲欢离合?

  牢门响动。是一名陌生的太素宗弟子,蹲在他身前仔细地替他抹药膏。

  药膏芬芳沁人心脾,闻不出什么香气,与腌臜的牢房格格不入。

  那弟子将药膏放在他身边,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李无疏蜷成一团,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停在沁人心脾的栀子花上。园中花开正浓,那不过是一大从盛放的栀子花当中的一朵。

  一旁书堂传来诵读声,讲台上有一人握着书册,逐句讲解。

  “‘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那人愣神好一会儿,才道,“泝怀玄妙之门,求意希微之域。”

  “师父能否详细讲讲?徒儿听不明白。”

  “大家课上凡有不懂的,可向大师兄请教。”

  “大师兄是……”

  “李无疏。李无疏……”

  李无疏猛然睁眼,一名温文尔雅的男子正垂视着他。

  “疏儿。”

  李无疏呆呆看他。

  他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可算醒了。”摸摸李无疏额头,“起烧了。有药为何不涂?只是被锁链锁住,又不是不能动弹。”

  李无疏仍呆呆的,任他将清凉的药膏抹在脸上。

  他抹完药膏,将药瓶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唔,芷玉膏,太素宗最好的伤药,生肌止痛,不但能祛疤,还能美容。听说有百味珍贵药材,制药过程繁琐,一年只得三瓶,千金难求。”

  他拨了拨李无疏额头的碎发,神色柔和,没有半点责备之意。

  “怎么了这是?”

  他拂去李无疏脸上的泪水,小心避开伤口,可那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

  李无疏握住他徒劳的手,泣不成声。

  “师父……”

  李无疏从没小到大没粘过李期声。他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含笑道:“是有些日子没见了。不至于这么想为师吧?”

  李无疏说不出话来,怕惊碎这一场梦。

  然而这本来就是一场梦而已。是旁人不愿醒的梦,是他一心想要打碎的梦。

  李期声不能在此久留。他抽回手,将药瓶塞入李无疏手心:“早晚记得上药。吾徒如此俊俏的脸蛋,怎能留疤呢?”

  李无疏泪眼看他起身,浑身在抖。

  直到离开前,李期声才提及涓流镇之事:“不管旁人怎么想,为师信你。为师永远信你。”

  傍晚,太素宗弟子来送水送食,并一瓶新的芷玉膏。

  李无疏早已辟谷,无需水食。之前那瓶伤药也绰绰有余。

  “替我转告泽兰君。”他盘坐在墙边,对那名弟子道,“多谢。”

  两个字从他肺腑吐出,珍而重之。

  *

  隔日,李无疏之同党,江卿白落网,被压入大牢,关在在李无疏对面。

  两人俱被锁链锁着,面对着面,瞧着对方的狼狈,就像在照镜子。

  李无疏一改前日的颓然,正襟危坐。

  “容我稍作介绍。素月兄,这是鼠兄。鼠兄,这是素月兄。种种身份头衔在此皆是虚名,不过不得不提,这位是剑宗的接班人,来日的‘道门双杰’之一,人称素手摘月‘冯虚剑’,智武双全,布局机深,凭一己之力,端了六宗宗主。”

  江卿白发丝凌乱,嗤声道:“疯子!”

  “涓流镇情况如何了?”

  “近些的宗门,太清、太微、天心、灵枢都来了人,好歹控制住了局面。万魂煞吞了一个镇子和四五个村子,死者过万。太素宗土地贫瘠,地广人稀,倒算是件幸事。”

  江卿白两眼发空,不知亲眼目睹了多少凄烈的生死离合。

  李无疏合上眼,默然了一刻:“是我连累你。”

  “事已至此,少说些废话吧。”

  “等宗主到齐,上了堂审,你只说被我骗下山去,前因后果,你一概不知。”

  “李无疏,你当我江卿白是什么人!”

  “让你和我结拜你不肯,现在谈什么同甘共苦。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我之间,有一个陷进去就够了。我还指望你日后替我报仇呢。”

  “那便让我一力承担。”江卿白疲惫道,“你悟性比我高,我相信你能为我洗清冤屈。”

  李无疏感叹:“从素月兄口中听到一句恭维真不容易啊。”

  “休与我称兄道弟。谁是你素月兄。”

  “小白。”

  李无疏感到一阵杀气,寒毛过电一样竖了起来。但江卿白和他一样被锁着,还能将他怎样?

  “小白与素月兄,你选一个吧。”

  江卿白横了他一眼。

  “那侏儒祭司要从你我当中挑一个当祭品,你当时可是极力推举我。江卿白,你今时怎变了心了?”

  “李无疏,你也不怎么守一。”

  李无疏想,要认罪,江卿白是争不过他的。此事他知道前因后果,就算给自己罗织罪名,也比江卿白编得像话。

  江卿白知他在盘算什么:“不然还是抽签。”

  李无疏笑了笑:“可否让我自私一点,省却那些为死人伸冤的麻烦。我也想学泽兰君,撂手不干了。”

  江卿白坐在对面牢房,不再争辩,只是幽幽看着他。他心知于此事上自己争不过李无疏。

  李无疏亦回望他,不由忆起当日十宗共议,江卿白为了引起各位宗主彼此生疑,于是旁敲侧引,不露声色地将李无疏诸多罪名一概翻盘。

  他想,这其中,究竟暗含了多少为自己鸣不平的心思?

  他自觉心地纯良,恐怕还真干不来这种深谋远略的事。要让他给江卿白雪恨,他只能勤修苦练,把仇人一个个干掉。

  李无疏仰头靠在墙上,心情出奇地平静。

  “江卿白,我一直都想有个兄弟。”

  这句话,在梦境之外,李无疏也对江卿白说过。

  那时两人同样因“诬陷太素宗”而身陷囹圄。江卿白回了一句“我可收你做义子,兄长是没有,弟妹皆可有”。

  李无疏当时故作讶然道:“莫骗人了,我早听说了剑宗娶不到媳妇的诅咒。”

  而这次,江卿白没有回话,长久地沉默着。

  *

  翌日,十一宗共审。

  李无疏四肢缠着锁链,跪在刑堂中央,环视一圈又一圈,竟未看到李期声身影。

  莫璇玑道:“李无疏,你在找什么?”

  泽兰君道:“李无疏,尊师协助镇压万魂煞,消耗甚大,又因你犯下大错,气血攻心,走火入魔,现在尚在修养。”

  李无疏愤然起身:“泽兰君!你说谎!”

  “放肆!”

  他手脚上的锁链,俱贴着引雷符。一挣扎,便有四条青紫闪电顺着锁链打在他身上,比鞭子更加管用,一下子就让李无疏伏倒在地,不能动弹。

  泽兰君转开目光,没去看他的惨状。

  “李无疏,你将太素宗镇压多年的万魂煞放出,祸及上万无辜百姓,罪当一死。你,认罪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