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衍天劫>第三十三章 江山绘笔

  秦坠月。名字取得忒不好。新宗主江卿白表字素月, 而他叫坠月。

  虽然他一度想要改名,江卿白却对他这不祥的名字不以为意,在有心人眼里,这可能是新宗主笼络人心之举。

  实则江卿白确实对他的名字毫不在意。真正使上位者忌惮的, 从来不是名字, 而是为人。

  但事情传出去, 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听说因为犯了师兄的名讳,这秦坠月一向为新宗主不喜。”说这话的是代表玄天宗前来吊唁的段九锋。

  “段师弟,在剑宗地盘, 便少说些主人家的家事吧。”说这话的是应惜时,明知江卿白没死却不得不往剑宗跑一趟的药宗代表。

  段九锋道:“应师兄,大家都是同修, 江兄为人你也是知道的, 眼高于顶,对人向来不假辞色。我想同修当中,数你体会最深。”

  应惜时不知如何作答,咳嗽不止。

  当时江卿白突然现身自己的白事上,颇令各宗代表尴尬。江卿白大手一挥, 对大家道:“下月初十是家师诞辰,诸位既然来了, 不如在剑宗小住几日。”一句话化解了尴尬。

  于是就有了这赤墟同修把酒话当年的一幕。

  李无疏蹲在段九锋与应惜时所在茶室的屋顶上,面色凝重。

  李刻霜和白术也跟着凝重起来。

  药宗弟子, 只有白术一人跟着应惜时来了剑宗。他见李无疏不说话, 追问道:“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李无疏道:“太息宗来的是宗主孟辰初, 他长于指法, 若是使用暗器, 准头应当不差, 但他腕力不足,恐怕不是他。”

  李刻霜道:“那九仪宗上官枢呢?”

  “九仪宗专修术法,上官宗主又是个中翘楚,怎会舍近求远,使用暗器偷袭不冻泉?”

  白术道:“那灵枢宗云宗主呢?”

  李无疏想了想:“我听说云宗主为人奸巧,但灵枢宗素来恩怨分明,这么多年也只与药宗结怨。犯不着前来为祸太微宗罢。”

  白术哼了一声,又开始排查女道:“太清宗莫璇玑,与你宗门素有旧怨,会是她吗?”

  李无疏道:“莫璇玑与我宗有何旧怨?”

  李刻霜冷声道:“十年前,赤墟试炼轮至太清宗,你盗窃宗主信物,拒不承认,是宗主连夜赶去调解,为你作保。”

  “我盗窃?!我……我盗这劳什子东西干嘛?!宗主信物能当饭吃还是能号令宗门?”

  白术道:“你不也抢了江宗主的信物?我等亲眼所见。”

  李刻霜补充道:“还有九仪、灵枢、太素、太息、天心、玄天。”

  李无疏呆了呆,结巴道:“你……你是说,底下那堆道门顶尖高手……有一多半都被我得罪了?”

  李刻霜不耐烦道:“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

  白术压了压手:“好了,好了,话归正题。还有太素宗泽兰君和神机宗宁宗主,你看哪个更像不冻泉那个放暗器的人呢?”

  “太素宗跟你们药宗一样,不会打架。看这泽兰君谦谦君子的模样,也不像是舞刀弄剑之人。至于宁断尘宁宗主……”

  李刻霜和白术瞪着眼睛等待下文。

  李无疏分别看了他俩一眼,接着道:“虽然她穿得比于无声多上不少,但也不像藏得住袖箭的样子啊。”

  白术:“那白跑一趟了。看来凶手此回没来剑宗。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不冻泉那个放暗箭的人是某宗派出的高手,或者干脆不是道门中人。”

  李刻霜道:“道门之外的修士都不过乌合之众,又有谁与太微宗有如此深仇?扰乱地气,对谁有好处?”

  白术道:“敌在暗,我在明。又猜不透对方是什么动机,大海捞针啊!”

  李刻霜道:“李无疏,你在干什么?”

  李无疏抱着冯虚剑——不,现在的形态是“冯虚扇”,正注入灵力连上玄武坛。

  他才一上玄武坛,玄天宗的石碑就亮了起来:“出现了!李无疏!”

  “哦?时宗主,你在呀。”

  其他各宗宗主赶赴剑宗吊唁江卿白,现在正忙着应酬。玄武坛只有时景一人在,他只得含糊应了一声。

  “时宗主,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请不吝赐教。”

  “唔,何事?”

  “昔日玄天、九仪、灵枢、太息等各宗宗主信物皆在我手中,何以又回到诸位宗主手里?”

  李无疏觉得十分蹊跷,总不可能是光明磊落的正道栋梁们在他死后将他扒光搜身了吧。可不都说李无疏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了吗?

  时景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做深呼吸,不一会儿,石碑便亮了起来:“你身陨当日,尸骨无存。众位宗主因寻不回信物,要向天道代行者讨个说法,却奈他不何,眼睁睁看他离开,众人于是不欢而散。不过多时,本宗发现信物已物归原处,登入玄武坛才发现,除太清宗外,各宗宗主信物也都失而复得。”

  “晚辈明白了,多谢。”

  李无疏退出玄武坛,就见李刻霜在与阮柒对峙。

  李刻霜道:“世人皆知你步虚判官掌握众生因果,知上下百年之事。你若不想帮忙,大可直说,何必推脱不知。”

  看来李刻霜想要作弊问阮柒那个放暗箭的人是谁,没有得逞。

  李无疏与阮柒有誓约在先,如果他求助于阮柒,便相当于在那个赌约中认输。假使由旁人来求助,也是一样效果。李无疏没有跟李刻霜提过这个誓咒,阮柒自也不会去提。

  这是生死之誓,岂能儿戏。所以李刻霜问谁是凶手,阮柒只好回以不知。

  李无疏看了看抱剑站在檐角的阮柒。

  阮柒回看他,眼底浓墨似洇开,有股说不出的悲伤:“李无疏,此事非我不愿帮你,只是……”

  李无疏没等他说出下文,一骨碌站了起来。

  李刻霜警觉道:“你有线索了?”

  李无疏点头:“有了一个猜想。”不过是关于另一件事。

  他蹦下屋顶,直冲应惜时与段九锋所在的茶室。

  段九锋正与应惜时说到太息宗孟宸极的八卦,李无疏长驱直入,将他惊得茶杯一歪,淋得满襟茶香。

  “李李李李李无疏!!”

  李无疏一剑横在他颈边:“小声点!别引人过来。”

  “有有有话好好说!以你我的交情,我怎会喊人来呢?”

  李无疏不甚信任的看看应惜时:“我与他交情好吗?”

  应惜时放下茶杯:“咳……应是不错的。”

  李无疏又回头看向门边的阮柒。

  阮柒点了点头。

  李无疏这才收了剑。

  段九锋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抱怨道:“真真吓死我了!你怎会出现在江兄的丧……怎会出现在剑宗!你手里这是什么?这叫剑吗?惜乎痛乎,传世名剑被你作践成这副模样。不对,你的武器不是裂冰吗?”

  李无疏避而不答:“你是时宗主高徒,有办法修复它吗?”

  段九锋道:“这你就问对人了。但是我需要铁炉,器材,还有合适的矿石。”

  李无疏道:“手伸出来。”

  段九锋莫名其妙伸出手。

  “掌心朝上。”李无疏一边吩咐,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空气。

  “呵呵,李贤弟,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幽默。”

  话毕,便感到一股天然的凉意笼罩全身,分明用肉眼什么都瞧不见,却有石头的触感落在他手心。

  他一脸讶然:“这是……”

  “无色冰魄。”应惜时啜了口香茶,悠悠道出令他振奋不已的答案。

  李无疏与江卿白竞拍无色冰魄那晚,应惜时也在场来着,谁知道无相宫最后将它免费赠予李无疏。被视为道门首逆的李无疏在无相宫竟有如此殊荣,想来十分微妙。

  段九锋开心得说不出话来:“唉,你真是……我你……说你什么好,真是……真是给我送了份惊喜!十天后一定给你修好。”

  李无疏遂将剑交予段九锋。

  段九锋接过残剑,又对李无疏道:“你如今怎是这副模样?”

  “怎么?”

  “长相身高小了有十岁,瞧着挺不习惯的。让我想到赤墟试炼刚开始那年,那时候大家都嫩得跟青葱似的,真怀念啊!”

  李无疏心念一动,道:“也不是不能变回去。”

  他天赋奇高,结丹很早,正好是十五岁那年。修道之人的相貌一般定格于结丹之龄,比如湛尘真人二十五岁结丹,现在八十五岁,却还是二十五岁的模样,而切玉真人则是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她结丹年龄不详,但女子总是比男子看起来年轻貌美些的。

  李无疏后来长到二十多岁的模样,想必是有意使相貌随年龄变化。毕竟以十五岁的样貌混迹江湖,太容易被人轻视。

  既然在结丹后仍可使相貌随年龄变化,自也可以使相貌长于实际年龄。

  当晚,李无疏在江卿白给他安排的客房里调息,仔细回忆起从前读过的不知哪本书中记载的旁门左道,当即运起灵力以特殊法门游走全身,再睁眼时便感到视野高了不少。

  他蹦下床,发觉头发散了,伸手一捞,已长及腰部,之前绑的发绳像阮柒那样松松绑在发尾,只是头发的长度比阮柒短了一大截,配上此种发型有些不伦不类。

  他将头发随手在脑后捆了个清爽的马尾,走到镜子前,照见一个十分清瘦的青年。

  许是因为清瘦,眼睛比悬赏榜上画得更大些,眼尾上挑,碎发依旧,睫如墨羽,目似流光,不见昔日沉郁,反是略见轻佻。比应惜时斯文而不荏弱,比于斯年英气而无阴柔,比陆辞清雍更添秀致,比江卿白蕴藉却不失矜骄。

  他眉目稍动,一股少年气又泄露了年纪,但风华正好,锦上添花。

  李无疏推门而出,上隔壁咚咚敲门。

  “霜!快来看看像不像。”

  李刻霜提着剑去开门,微一抬头,正对上一双难以挣脱的眼。

  他可能没有读过《白衣行剑录》那则名句,所以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惊艳。

  ——休以江山绘画笔,乱作斯人平生卷。

  江卿白留众人参加湛尘真人一个不零不整的诞辰,并安排李无疏藏在李刻霜暂住的院子里。

  李刻霜身为一宗之主,忒有面子,一个人住一间大院子,和玄天宗段九锋的院子挨着。李无疏随时查看自己的爱剑很是方便。

  江问雪对剑宗山门轻车熟路,前来向新拜的师父讨教剑法也很方便。

  唯有秦坠月在内的众多剑宗弟子门人总围着江问雪打勤献趣,并鬼头鬼脑地在院门外探看,让李无疏藏头露尾的,很不方便。

  李无疏半夜瞧了一回段九锋打铁,并与昔日同修叙了一番旧,便翻墙回房。看到阮柒站在屋脊上看星星,又翻上屋顶。

  阮柒头也不回,道:“七星连珠本是瑞兆,却有隐有红光,太白耀动,荧惑入斗。联想近日各宗掌门齐聚一地,恐有不祥。”

  李无疏问道:“代行者不能推演一二?”

  阮柒摇头道:“紫微星出,星象已不可推演,唯作预测一途。”

  李无疏正抖开衣摆,坐在了屋檐上,闻言轻笑一声。

  阮柒道:“如何?”

  “原来也有你做不到的事。”

  阮柒闻言回头,却见他早已换了一副二十多岁的青年样貌。身量拔高了一截,连带着每一寸骨节都抽长了一分,正屈着左膝坐在他身旁。熟悉的面容仰对天穹,眼底盛满星光。

  “李无疏。”他低而快地脱口而出三个字,像是惊叹,又像惊异,满脸藏不住的张乱。

  李无疏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很少能看到阮柒做出这么复杂的面部动作,想必是内心无比震动,才能从他脸上流露出这些许动摇。

  “你说的七星连珠,是指现在齐聚剑宗的七位宗主吗?”

  这次天心宗无人前来,药宗、玄天宗、太素宗是由宗门重要弟子作为代表而来,其他宗门来的都是宗主。

  阮柒一愣,想了想道:“虽无一一对应,但这么说也不错。”

  李无疏点头:“天斗浩瀚如斯,有我李无疏一席之地吗?”

  “有的。”阮柒道,“你的本命星是那一颗。”他修长的手指朝星空另一个方向指了过去。

  李无疏讶然仰头,顺着他手指看过去。正好在七星连珠遥遥所指的方位。

  “那边有四个,你说的是哪个?”

  “有五颗,你是中间那颗。”

  李无疏看了半晌,才看到中间还有一个微弱得几乎瞧不见的星星,想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星斗。光芒微弱如斯,怪不得自己前世如此命运不济。

  阮柒定定看着那片天空,忽然道:“李无疏。如果天道再予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重蹈覆辙吗?”

  李无疏闻言一笑:“说什么‘如果’,天道不是已经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得以重生?”

  阮柒收回目光,神情闪烁,似在等他的答案。

  “既然给了一次机会,这一世小心做人,然后……”他看向阮柒肩上印着咒文的方位,轻声道,“然后被这个誓咒一辈子捆着吗?”他转而朗声笑道,“你认识的李无疏是这样的人吗?”

  阮柒点点头,垂眼道:“你是李无疏。”

  李无疏低头看向黑黢黢的院子,感到心里毛酥酥的,一种小心翼翼的悔意油然而生。那悔意如此微妙,丛生于对方言辞中的妥协和失落当中。

  其实他方才回答时有一瞬间的犹豫——或许被这个誓咒捆着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阮柒呢,他愿意吗?

  还有枉死的同门,无辜的狐族,以及那些为他精心罗织的罪名……

  “重蹈覆辙”分明是一则伪论,因为对于李无疏来说,从来都只有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