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衍天劫>第十二章 今日之内

  李刻霜一整天除了汤药什么都没入口,直饿得眼冒金星。趴在床上思绪万千,想白天李无疏说的话。

  ——这招你练了多少遍了?

  ——你这样儿的还想报仇?

  ——饿不饿?

  ——不准吃晚饭!辟谷!

  他把头埋进枕头里,感到柔软的棉花逐渐被滚热的眼泪洇湿。纷乱的思绪浸透在这片灼人的潮湿中,他渐渐睡了过去。

  近午夜,电闪雷鸣。闪电刺破黑夜,将他床头的人影照得冷白。他倏然睁眼,立刻伸手去摸枕下的剑。

  连睡觉都要枕着武器,这是他在太微宗灭门后养成的习惯。人总是在一些意料不及的变故中,被催着成长。

  但来人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威胁,只是不言不语,连吐息都几不可闻,冰冷的手指爬上他的枕头,如同一根根枯枝,顺着脸颊往上摸索。李刻霜不敢作声,掌心拂过他鼻息的时候,他嗅到一股森冷的雨腥气,就像云洛山深林里经年的朽叶。那只手最后停在他头顶,让他汗毛炸起,张口就要喊人。

  “霜……”来人在他喊出声前开口了。

  “……”

  “李无疏!怎么是你!”

  李无疏立刻竖起手指:“嘘,我有要事在身。你……”

  “你又想撇下我!你又想撇下我!”李刻霜把他按到床边,双手掐着他脖子,“你自己说撇下我多少次了!”

  李无疏被掐得满脸通红:“没……我不记得了!”

  “那次在玄天宗我亲手抓到你,被你跑了。还有上次游学到九仪宗,你暗中保护我,暴露后又被你跑了。”

  “放……放……喘不过气……救……”

  “咳。”

  一声清咳从门边传来。李刻霜惊了一跳,发现门边竟然还有一人,只是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只要他不出声,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正是昨日在云洛山上才交手过的阮柒。

  李无疏趁机掀开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想我李无疏,一生血海沉浮,道门人人谈之变色的大魔王,居然差点被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掐死。”

  “……”李刻霜不知道该骂前一句还是骂后一句。

  “别闹,我来是有要事嘱托。”

  李刻霜仍然孩子气地揪住他的衣服,一脸“我看你能编出什么”的表情。

  李无疏瞧着他瘦削的瓜子脸,就想起小时候他肉嘟嘟的样子,一时间心思百转。

  不冻泉那边的符咒,应惜时自会安排人手看护。太微宗虽暂免于危机,但长期靠符咒压制也不是办法,终日阴雨绵绵,百姓无法生活。李无疏打算前往道门至阴的天心宗寻找压制太微宗地气异动的方法。

  据说李无疏生前——就是死在赤墟的那个“李无疏”——他生前一大罪过便是封印天心宗宗主于斯年。于斯年乃是道门第一美人,姿容绝世,德才兼备,修为深厚又是一宗之主,在道门内外不乏追求者与崇拜者,这也是李无疏触犯众怒被打为异端最重要的砝码之一。

  李无疏觉得自己前路晦暗不明,也不知何时就要枉死,所以有生之年一定要瞻仰绝世……不是,一定要查清自己是否当真罪不可恕!

  而黑市之内陆辞的卦辞,以及阮柒的动向,一切都将线索引向天心宗,他觉得自己在天心宗必能有所收获。

  但李无疏仍然不忍心李刻霜小小年纪便卷入这么多江湖纷争,于是摸了摸他比自己还高的脑壳,切声嘱托道:“霜,你昨天被我敲失忆了,很多事情你不记得了。不过有件事,我不能瞒你。”

  李刻霜疑道:“什么?”

  李无疏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这是一位名为‘芊儿’的女子赠你的定情信物,至于是哪位女子,师叔也不清楚。你当将它贴身携带,早日想起那位姑娘,不可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

  李刻霜:“这就是你说的有要事嘱托?!”

  李无疏正色道:“霜,君子言而有信,更不可失信于女子!女子青春韶华何其珍贵,耽误人家的终身大事,是太微宗男儿所为吗?”

  李刻霜顿觉无比羞惭,接过手帕,定定看着上面绣的字。

  下一刻,床板哐当一声!是李刻霜按住了拔腿就跑的李无疏。

  “你要是再敢撇下我,我可叫人了啊。”

  李无疏看看阮柒。阮柒挺拔的身影立在门边,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

  这时一阵咳嗽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门口。

  应惜时举着灯盏,身披外褂,清瘦的脸庞犹有一分病色。如果李无疏有透视眼能看到门外,这画面恐怕会让他想起《白衣行剑录》第八十六回前尘往事的回忆里,苏墨白与少年陆清辞因故互生嫌隙,苏墨白惦念徒弟的伤势,深夜前去探视,这段剧情非常感人,李无疏不止一次为苏墨白的虚怀若谷以德报怨而潸然泪下,不过如果他知道《白衣行剑录》的衍生作品里是如何描述这一段,就不知会作何感想了。

  不过李无疏并没有看到这画面,而是被敲门声惊得僵住。

  “李宗主?”

  “噗嗤——李宗主,”李无疏拼命压抑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李刻霜怒目横眉,用口型威胁道:“闭嘴!”

  外面应惜时又道:“李宗主,你睡了吗?我方才听到你这边有奇怪的动静。”

  李无疏小声道:“跟他说没事,让他回去睡觉。”

  李刻霜道:“你先答应带上我。”

  “我答应你。”

  “击掌盟誓。”

  击掌盟誓当然和口头约定不一样,是有术法效力的。李无疏又不傻,眼神一骨碌转向阮柒,阮柒仍然抱着双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从来只是一个旁观者,或者习惯于做一个旁观者。

  李无疏对李刻霜道:“你先把他打发走。”

  “你先答应我。”

  “你先。”

  “你先。”

  这时,应惜时在门外道:“李宗主,恕在下冒犯,我要破门了。”

  李无疏慌张推搡李刻霜,后者脸被他推得挤成一团,仍是紧抓不放。

  “休想撇开我!”

  窗棂上的影子退了几步,眼见是要破门。

  “想想办法!”李无疏对阮柒小声道。

  应惜时担心李刻霜被歹人挟持,立刻挥开房门。

  只听房门吱呀吱呀来回摆动,房内却空无一人。他心中一凛,上前摸摸床褥,发现床边尚有余温,便立刻退出房间。

  却说阮柒收到李无疏求救时,应惜时已经在外面扬起了手,千钧一发之际,他搭在左臂上的右手动了。

  时间像行至缓滩的长河,微微一顿。阮柒在太微宗师叔侄二人神色各异的目光下,啪——地打了一个响指。

  紧接着,二人只觉身下一空,天旋地转,一个接一个摔倒在地。

  李刻霜从李无疏身上坐起:“这是哪?”

  阮柒站在门边道:“不知。随机。”

  李无疏趴在李刻霜屁股底下骂道:“算个什么破卦!运气背到家了,这是我的房间!”

  “你房间有什么不好?”李刻霜茫然道。

  阮柒摇了摇头,道:“来了。”

  只听走廊急急的脚步声停在房门口,应惜时的声音再次响起:“李无疏,不好了!李无疏?!”

  阮柒故技重施,在应惜时破开房门前,又打了个响指。李刻霜和李无疏便像下饺子似的,先后掉在了客栈天井的走廊边。

  院里的山楂被吓了一跳,嗷嗷嗷叫了起来。楼上的窗户一个接一个亮了。

  “……”李无疏问道,“不能远一点吗?”

  阮柒:“可。”

  这一次李无疏没被李刻霜压在身下,刚一落地就被阮柒扶住,单薄的手掌托住了他肩膀,将他身形稳住。没了人肉垫背,李刻霜则扑通摔倒在地,痛得龇牙咧嘴。

  李无疏环视周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三才观。

  ——今日之内,运气不佳。

  明明都过了子时,陆辞说的这个“今日”,莫非是指十二个时辰内?

  幸得三才道长庇佑,才没在阮柒第三次施法时,让李无疏落入险境。

  他抬首对阮柒道:“多谢。”

  谁知阮柒脸色苍白,突然伸手捂住口鼻,一股鲜血从他指缝渗出。

  李无疏大惊:“你怎么了?”

  “无事。最近修为有损。”他说着,轻描淡写地抹去鲜血。

  “当真无事?”

  阮柒正要说话,看见李刻霜面色阴沉地看着这边,便住了嘴。

  李刻霜咬牙切齿道:“他前日才布下天罗地网的杀阵,又长途奔赴太微宗,现在接连施这个什么法,当然修为有损。”

  李无疏竖起了耳朵:“天罗地网的杀阵是指?”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李无疏发现,自己但凡问起“李无疏”的事,大家都闭口不谈,所以自己对“李无疏”的一切都无从知晓,叫人好生气愤。

  李刻霜反过来问他:“他于你有杀身之仇,你怎么能和他同行?”

  李无疏:“……”

  一个时辰前,他在此遇上阮柒。

  “你打算去何处?”

  “你见了什么人?”

  李无疏抢先道:“你先回答我,你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天心宗。”

  阮柒又问他:“你见了什么人?”

  李无疏心思急转:“你在跟踪我?”

  “不错,”阮柒倒是大大方方承认了,“你将往天心宗去。”

  李无疏一时没反应过来,懵了好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我将会去天心宗,而你在跟踪我,所以你接下来也会去天心宗?”

  阮柒沉默以示肯定。

  李无疏道:“你如何得知我要去天心宗?”

  “不可说。”

  “我若不去了呢?”

  “你会去。”

  “……”

  应惜时说阮柒对过去未来无所不知,看来是真的。

  这对于李无疏来说,就很玄学了。

  他是从陆辞的卦辞中得知自己可以在天心宗寻到阮柒,所以才打算前往天心宗。阮柒并不知李无疏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只是因为知道李无疏将会去天心宗,才打算跟踪前往天心宗。

  那么究竟先是李无疏为了追踪阮柒而去决定去天心宗,还是阮柒为了跟踪李无疏而打算去天心宗呢?

  这就堪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的千古难题。

  一切的发生,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这个陆辞,有点东西。

  定数。

  陆辞说,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寓因果轮回,重蹈覆辙,凡筮阳不变者当为七。依在下看,公子之局,难破矣。

  前“李无疏”的短暂一生,始终头顶着名为“定数”的某片阴霾……

  “你见了何人?”阮柒一开口,还是那句话。

  李无疏眨眨眼,信口编道:“林师傅。”

  “林师傅?”

  “你不知此人?”李无疏道,“我听闻步虚判官阮柒来自后世,悉知前后一百年。”

  阮柒言简意赅道:“我知此人。传闻不实。”

  李无疏打着空手套白狼的算盘,追问道:“这个林师傅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作为?”

  “造化藏须弥,四律贯古今。”

  “何意?”

  阮柒沉静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回答。

  看来从他口中套话也不是那么容易,李无疏没了主意。

  这位步虚判官像个木桩一样杵在三才观中央,好像自己做什么他都能够猜到——只除了他在那个黑市结界中的所作所为。

  李无疏可以说是拿他毫无办法。他可以预测未曾发生的事,远到若干年后,譬如太素宗魏清风之事,近到须臾之间,譬如他在云洛山与李刻霜交手那次,李无疏旁观全程,只觉得他对李刻霜的攻势了若指掌,仿佛预先识破李刻霜将要如何出招。李刻霜也不是等闲之辈,而且武功路数剑走偏锋,同辈之中难逢敌手,若不是阮柒能够猜到他出招路数,恐怕不会如此游刃有余。

  李无疏抖开被积水溅湿的衣摆,从善如流地朝他拱手道:“既如此,同行吧。”

  于是李无疏只得与李刻霜和阮柒成行。

  李无疏不知是因为“今日之内,运气不佳”,还是触犯了天怒,凡御剑上升到一定高度,必引天雷,躲是能躲过,但若引雷太过频繁,恐怕道门要以为太微宗有人飞升,派人前来查探。

  三人只得骑马而行。

  又因为李无疏“今日之内,运气不佳”,三人只找到两匹马。

  李无疏自然与李刻霜共乘一骑。

  “这人跟着你干嘛?”李刻霜朝阮柒努了努嘴。

  “应是伺机杀我。”

  “那岂不是我的竞争对手?”

  “你很看得起自己。”

  “住手!你要干什么?!”

  “你给我坐到前面来!”

  “你这身高坐后面看得见路吗?”

  “你这骑术坐后面,我怕我李无疏万两黄金的人头只能给太微宗上下陪葬了。”

  最后李刻霜凭借身高与体重优势,把李无疏摔下了马,然后策马窜出几丈远去。

  李无疏大怒,正要发难,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摊开在他面前。

  阮柒的高头骏马从容得像是散步路过,得得马蹄停在他身前。

  “上马。”阮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