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腥海风从海面上吹散过来,一架破旧的渔船摇摇晃晃地靠岸,江淮穿着防水的黑色塑料围兜,一只脚踩在甲板上,从船上跳了下来。

  港口上的人很多,和往日一样充斥着熟悉和热闹的味道,各种的鱼腥味飘荡在鼻尖,江淮却并不觉得讨厌,心里反而有一种安稳感。

  “今天没有打到什么好货啊?”搬货的渔夫笑着跟他打招呼,“大少爷回了家一年多,再回来手艺都生疏了啊。”

  江淮从联邦局逃回到这个他打了十一年鱼的小渔村,按照每个星球的不同时间换算,区区几个月,但实际过了有一年多了。

  这一年多江淮的性格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以前默默无闻的孤寡脾气现在竟然变得活泼了不少,甚至有的时候还会露出暴躁的一面。

  “是啊,这天气不好,我也懒得在海上多耗,回了。”江淮把鱼叉收起来,那是他新买的,崭新瓦亮,一点锈渍都没有。

  不远处摆鱼摊的阿婆看见他,冲他招了招手,江淮见状,背着东西走过去。

  “你家的客人最近身体还好吗?已经一个月了都没见他出来走动过。”

  江淮抓了抓脸,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那位客人’不能出门见人的原因。

  哨子自从禁闭室出来之后,身体还残留着跟异能消耗的滞留现象,虽然他一直强行压制,但那些黑垢总还是会在他不经意的时候从他身体周围蔓延出来,就像得不到释放似的。

  为了不被渔村里的人当成怪物,他只好每天都守在江淮以前住的那个小房子里,帮着做些家务,然后等着江淮回来。

  江淮只能点点头,对阿婆的关心表示感谢:“他确实身体不好,本来就是来养病的,我就没让他陪着我出来做事。”

  “我家的孙女啊,上次见过他之后就一直嚷嚷着想请你们到我来吃顿饭,正好赶上前段时间我儿子收了条好鱼,你拿着回去给你们俩补一补,等好点了就带出来给大伙儿见见呗。”阿婆说着,从摊子下面的鱼篓里提出一尾,递到江淮面前。

  江淮没接,摆了摆手婉拒道:“不用不用,这太破费了。”

  阿婆坚持地往他手里塞了塞:“其实是给你的,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但是好歹你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第一次知道你还有朋友,也算是我们家的心意。”

  江淮看着推脱不掉,只能收下。

  其实回想起在这个渔村生活的十一年,每个人对自己都很好,所有人都很热情,邻里之间相处得很融洽,只是江淮以前不懂,他心里藏着事,一直在为那些丢失的记忆每日每夜惆怅。

  但现在不同了,他找回了记忆,也找回了爱人,即便是在这个小渔村,他也终于可以袒露自己所有的情绪,做好跟哨子在这里共度余生的准备。

  “谢谢你了阿婆,我回去会跟他说的。”

  阿婆欣慰地点点头:“这年头这么帅气的男孩子可少见了,特别在我们这种地方,对了,你朋友今年多大了啊?有没有相中的女孩儿家……”

  江淮:“……”

  果然,他早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只能硬着头皮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在老家有吧,他不回头您亲自问问?”

  阿婆直摆手:“我怎么好问…”

  江淮笑着跟她拉了几句家常,然后提着鱼往回走。

  海边的小破屋前有江淮以前最喜欢坐的藤椅,旁边摆着一些磨刀的工具以及一个蓄水槽和捕鱼装备。

  江淮以前就喜欢坐在这里,背靠藤椅面对海风,白天磨鱼叉,晚上看星星,那个时候他总是愁容不解,但现在藤椅上正躺着另一个人,为他分担着一切。

  哨子老远就看着江淮背着一大堆东西走过来,他从藤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赤着膀子朝他迎了过去。

  “今天怎么这么早?”

  江淮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后者乖乖接着。

  “要起风了,海上天气不好,待得烦。”

  哨子笑了笑,不顾他身上难闻的鱼腥味,牵着他的手在唇上亲了一下:“是待得烦了,还是想我想得烦了?”

  江淮抽回手,挑着眉看他:“我看你是在这儿待烦了,嘴什么时候油成这样,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哨子闷声笑起来,却注意到他手里提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今天的战利品?”

  江淮把鱼提了起来,品相确实不错,然后也往哨子怀里一扔,假装毫不在意地说:“村头阿婆送你的。”

  “送我?”

  “是啊,他家孙女看上你了,天天哄着我让我带你出去见人。”江淮盯着他,忿忿道,“你还真是在哪里都有人喜欢啊,”

  哨子这张脸当年在银护队的时候,不管男女都有不少人惦记,没想换了星球生活,竟然还是逃脱不了这样的事情。

  江淮有点心烦,迈着大步把人甩在了身后。

  哨子看着鱼愣了愣,然后连忙追上围在江淮身边,不怀好意地笑:“江长官,吃醋了?”

  “吃你妈,滚。”江淮自从恢复记忆后,脾气就变回了以前最真实的样子,动不动就爱口吐莲花,哨子却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认识的江淮,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哨子把一手的东西扔在门口的鱼篓边,然后一把就把江淮按在屋门上,捏着他的下巴,笑望过去:“别人喜不喜欢我我不管,我只知道江长官必须得喜欢我。”

  “换了个星球生活就开始玩不要脸那一套了是吧?”江淮压了压嘴角,但还是没忍住漏出笑意。

  “你喜不喜欢我?”

  “……”江淮别过脸,脸红了一下,“烦死了,赶紧松开,我饿了。”

  “说,喜不喜欢?说了就给你做饭吃。”

  两人这边气氛熏得正浓呢,身后出来传来一阵颇为尴尬的咳嗽声。

  两人同时朝那个方向我看过去,发现彭洋洋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站在海岸边,看那个等得不耐烦的姿势,想必应该站了有一会儿了。

  江淮又惊又喜,一把把哨子推开,在哨子充斥着不满的眼神中快步朝彭洋洋跑过去。

  “卧槽,你怎么来了!你…没什么事吧?”

  从联邦局回来一个月多了,彭洋洋私自把他们放走这件一直是江淮心里的结,这老朋友这么仗义,江淮心里一直都在担心他的处境,没想他此刻竟然突然出现在这里。

  江淮高兴地一把勾住了彭洋洋的脖子,在他胸口轻轻捶了两拳:“你一点消息都没有,连0384都彻底断联了,老子担心了好久啊!没事儿吧?”

  彭洋洋轻咳了声,但也没有把江淮扯开,只是指着身后,平静地说:“我目前是没什么事,但是一会儿就说不准了。”

  江淮还在疑惑,一扭头,身后的哨子一脸黑气,黑垢的尖锥已经蔓延过来,正正地对着彭洋洋。

  江淮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动作,身为一个已经有主的人实在有些过于亲密了。

  抓着脑袋松开了手,然后冲哨子使眼色:“收起来,你做饭去,我只是跟他聊聊。”

  黑垢的生长开始倒退,像影子一样重新回到哨子的脚底。既然江淮已经发话,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进了屋,留给他们叙旧的时间。

  江淮拉着彭洋洋在海岸边坐下,海风吹在脸上,那是在宇宙中根本不可能感受到的畅快。

  “联邦局那边对你怎么处置,放过你了?”江淮问。

  看彭洋洋这幅轻松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全身而退。

  彭洋洋摇了摇头:“我用了点手段,虽然过程麻烦了一点,但幸好我的职务比较高,贡献比较大,只是免职了而已。”

  江淮好奇地问:“什么手段?”

  彭洋洋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手里拿这么好可以威胁他们的东西,非但不用,还被逼成这样,我又不傻,这么多年我攒的杀手锏可不少。”

  江淮惭愧地叹了口气,从觉悟这方面和敏锐性这方面来说彭洋洋确实比他做得更好。

  当年两人同为监察部门的同事,在江淮一心做业绩往上冲的时候,彭洋洋就已经察觉到了联邦局内部的异常。

  在江淮被联邦局洗脑后不停挣扎在良知和恩情之间时,彭洋洋就预感到后续的发展,并布局设计好了救他的办法。

  江淮其实很感谢他,但他嘴上不会轻易说。

  “话说回来,那个张亮是怎么回事?”江淮一直在想这件事,听那天张亮口中的语气,像是他们曾经见过,还结下了梁子,虽然江淮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彭洋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想不起来也很正常,因为他是在你停职之后才从小世界提拔上来的,虽然表面上在巡查部门工作,但其实只直属局长,帮他打探所有执行人员异常的动向。”

  江淮说:“那他是局长安插在执行基层的钉子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那架势好像我杀了他全家一样恨我。”

  彭洋洋眼神复杂地看了江淮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往他脑门上给了一下,说道:“你这臭脾气真是一点都不把你自己以前干的那点破事记心上啊,我都还记得,你他妈竟然忘了!”

  “啊?”江淮捂着脑门,一脸懵逼。

  “你还记不记得你停职前,有一个任务,是让你矫正复仇进度的?当时那个前执行员被仇人折磨得太惨,他实在是忍不了这口气,决定跳过所有中间剧情,直接揪出幕后真凶然后把他们全杀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就因为违规,被强行弹出,才换了你去,你记不记得?”

  江淮认真想了一下,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一般是想不起来。

  突然,他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这个任务的结局要求是不能杀人,要用别的办法,或法律或折磨或是借他人之手来报仇。”

  “你想起来了就好。”

  江淮又不明白了:“那这跟张亮有什么关系?”

  “他就是当时被你折磨得最惨的那个人。”

  “……不会吧。”

  在江淮的印象中,折磨得最惨的那个人好像被他割了铃铛扔进猪圈里,而其他几个则全部被关进了监狱。

  这样看来,好像的确是最惨的。

  “我当时看到这段记录的差点没笑死,但也是因为这样我摸清了张亮的底细。”彭洋洋说,“你出事之后,局长心里就起了戒备心,因为我的建议计划,他知道你有一天肯定会回到联邦局。所以他挑了个对你怨恨最深人,负责监督你的动向。”

  “怪不得…”江淮喃喃道,“当时就那么一瞬间,他就说已经拿到了局长的暗令要置我于死地。”

  彭洋洋拍了拍手,从沙地上站起来:“好了,这些事也都过去了。”

  江淮也跟着站了起来,狐疑地地盯着他:“你今天过来得好奇怪,不会是专门来帮我解惑的吧?”

  彭洋洋一愣,眼里流过一丝异样,他笑了笑:“怎么会,做了这么久的同事,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江淮笑着回应:“什么同事啊,我们俩都被放逐,早就不是同事了。”

  彭洋洋的眼神黯淡下去,嘴里轻轻念了念:“是啊,我们连同事都不是了……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见面了。”

  江淮眨了眨眼,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上:“你说什么呢?这破同事我还不乐意当呢,彭洋洋,你是我江淮一辈子的朋友了,只要你想我,我们随时都可以见面!”

  彭洋洋被拍得一愣一愣的,他突然莫名地闷笑了声:“一辈子的朋友是吗,那也不错。”

  “就是0384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抱歉,我最终我还是没能帮你保住它。”

  江淮的眸光失落地低垂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打起了精神:“没关系,我跟他早就说好了,下辈子我当AI,他当人,他那么臭屁肯定不会放过这种使唤我的机会。”

  江淮看着彭洋洋,认真地说:“直到当我认清我只是宇宙中一粒最正常不过尘埃,我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尘埃再渺小,情感也蕴藏着无数的可能。”

  江淮微微转过身,看着哨子站在风里朝他对望看来。

  “只要真心牵绊,就算是暂时会忘记彼此,也终有一天,这份思念也会指引你重新想起来。”

  彭洋洋静静地看着他们对视的身影,安静地像一副完工的画。他浅笑着点点头,海风吹乱了发丝。

  “你去吧,我也该走了。”

  江淮回头,皱着眉看他:“彭洋洋,答应我,我们还会见面的,对吧?”

  “嗯,一定会的,因为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江淮到底是在联邦局待着这么多年,从彭洋洋的表情就能看出他极力隐藏的事,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捅破。

  彭洋洋消失后,哨子走过来,陪江淮看着无边的海岸线,静默着。

  “他救我们。”

  “他消失了。”

  江淮抖了一下,哨子对他笑了笑:“但一定会见面的,真的只是一辈子的好朋友的话。”

  只是?

  江淮被他逗笑了,学着他之前的样子:“队长,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哨子挑着眉,伸手拔了拔他被海风吹起的黑发,不掩饰道:“是啊,明明都已经接受了我的求婚,竟然还跟别的男人抱得这么紧,我都要气死了。”

  江淮抓住他的手,笑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求婚了?”

  哨子靠在他耳边,暧昧地低声道:“昨天晚上,用身体答应的。”

  江淮脸上一红,飞快地把他推开:“滚!别胡说八道!”

  “不承认没关系。”

  江淮倒是想起来了,拿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脸:“队长,我如果没记错的话,戒指是我准备的吧?”

  哨子愣了下。

  江淮狡猾地笑了笑:“你拿着我的戒指跟我求婚,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哨子抓了抓头发,好,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江淮看着他吃瘪的样子一时觉得有点可爱,伸出了胳膊,把他的脖子一勾,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哨子掐着他的腰正要把人搂紧加深这个吻,江淮却在下一刻脱身而去。

  “所以,就算我在床上说了什么都不做数,你自己想办法重新求吧。”

  哨子却知道,看来不仅是床上还是求婚,这两件事都得从头来过了。

  又是一场黄昏降临,金沙铺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哨子从背后一把抱起江淮,扛在肩上大步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