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销百忧>第1章 尾巴

  南方的四月已经热了起来,微风清和,不太能吹得动行人的衣摆。温绪之原本正沿着鹿溪镇集市的长街走,却倏地一顿,回头见是被路旁伸出来的一枝杜鹃勾了袖。

  此时正是杜鹃的花期,这鲜红的颜色几乎开遍了南霄,尤其是玉山镜海这一带。

  这条街上人挺多,身侧拥挤,午后日头又大,实在不是美妙的地方。好在温绪之要去的书肆就在前头,他伸手将自己的青衫拉回来,快步往前去。

  进了店才见老板没在,书码得倒是整齐。

  鹿溪镇爱读书和会读书的人都不是很多,书肆生意冷清,老板时常不看店,连门也不关。温绪之也不急着寻人,挑好了宣纸放柜上,就在店里闲逛等人回来。

  他正想拿卷画本看看,下一瞬就听街上传来了叫嚷的声。有人喊着什么,像是被碰撞后的抱怨,还有妇人小孩的惊呼。

  温绪之站在柜旁,这位置就在门边,探个头就能看见街上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故此并没有挪步。

  其实不止是不喜欢热闹。

  他根本是个想避开热闹的人。

  谁知下一瞬有铃铛声清晰地撞入耳中,随之冲进一道人影。这人进了书肆就砰地一声合了扇门板,扒着往外看,动作快得温绪之也没反应过来。然后这人一个转身,正和温绪之对了个满眼。

  这一下两人都愣了神,温绪之退后半步。他面前的人非常年轻,大概是一路跑过来的,还喘着粗气。

  这少年也没想到这店里有人,干眨了几下眼,没有说话。

  他五官生得其实挺凌厉,却在眨眼时被温绪之看出了点憨态。

  温绪之退后一步,轻咳了一声,想打个招呼。谁知下一瞬就被这少年伸手紧紧捂住了嘴,挟带着就往书架后面去。

  这小子力气真的大,光捂嘴那一下就让温绪之差点仰过去,别说挣扎,就是掰开盖他脸上那只手的力气也不够。他只能在踉跄间握着这人的手腕,像反抗也像支撑。

  铃铛声胡乱地响斥,温绪之就这么被一路拖到最里面的书架后面。

  然而终于停下来后也没被放开,少年也不说话,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书肆的门,半肩都贴了过来。他个头比温绪之高,把人压在自己和书架之间,一手扶在架边,一手还捂着他。

  覆在脸上的手掌温热,隔着衣衫虚触的身体也很烫。呼吸几乎完全被阻断,温绪之稍微侧头,正见他俊挺的鼻梁,还有挂在下颚处的汗珠。

  小子年纪不大,倒挺高。

  门外有人吵嚷,依稀能听见是在追赶寻找什么人。温绪之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年果然紧张起来,又压低了身子。

  这一下是实实在在地趴在了温绪之身上,让两个人胸膛和后背相贴。温绪之动不了,喘不过气,只听得见铃铛声,都要被身后这位拥出汗了。

  他稍有挣扎的意思,挟着他的少年立刻更警觉了,手臂伸过来把他困得更甚,还对他低声道:“别出声!”

  这一句夹了铃铛脆响,气息字句就温热在耳边,温绪之于是不再动。好在外面吵着的人只是在书肆前停顿了片刻,并没有进来,声音渐没,该是又往远处去了。

  身后的人松了口气,捂着他的手却丝毫没有减力。温绪之觉得就这么昏过去也不是事儿,于是抬手略微吃力地轻拍了下。

  那手终于松开了,温绪之得以喘息,扶着一边的架子才没倒下去。少年大概是愧疚,上前扶了一把,温绪之微微摇头示意不用。

  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但此时他面上颈间都泛了红,他又生得白,非常醒目。

  两人就这么尴尬地相对静默了一刻,铃铛声这才渐缓。温绪之双肩起伏,顺便终于看到了那响声的出处。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穿着件墨色的袍,腰间缀着两个银铃,上面雕了纹案。室中昏暗,温绪之没能看清。

  两人身周都是木架和书卷,银铃声隐约其间,竟有种奇妙的和谐感。

  “对、对不起。”少年看着温绪之,有点局促。大概是也意识到了自己愣头青的行为。他指尖拉着自己的袖,略微磕巴地问:“你没事,吧?”

  温绪之已经直起了身,胸前尚在起伏。他整衣,平和地道:“无事。”

  他这时候才算是真正地看清了这人,确是半大小子的年纪,身量很高,肩膀宽硕,穿着袍显得很精神。那整齐束起的发里还夹了几根细银链,看着不像是大乘的装扮。

  温绪之抬眼,对上的一双眸很澄亮。

  少年不动地方,温绪之也面无表情。他转身犹自踱到书肆门口看了看,又回身对还站在书架边的人道:“他们已走了。”

  “哦。”这小子闷声答了一句,还站在原地,不确定地问:“你、你帮我?”

  这问题温绪之不想回答,因本就是顺便的事。他转过身,长指抚平了领口,人很快专注在时才扔下的画本里。

  穿着青色长衫的人宽袖轻袂,木簪束发,垂眸时露出的侧脸白皙好看,睫毛实在很长。风过时那乌黑的发丝微动,分明是俗世里难见的淡然,让少年趴着书架看了半晌。

  放在平时若有人漠视他的问题,他是定要急的。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对着这人抬声。

  还将手举起来,无声地嗅了一下。

  指尖还留着这人身上的味道。

  天热不算凉爽,行人身上都是汗味刺鼻,可这人偏偏只带着草木的清新。他刚才捂着这人的嘴,那唇柔软得令人不敢相信,肌肤却还是凉的。

  奇了。

  “你......”人还有些愣神,他却已经开了口,问:“我以前怎没在镇上见过你?”

  他行为冒失,声音倒是朗朗。温绪之抬头,道:“不才是一月前才搬到此处的。”

  “这样,怪不得。”少年带着那铃声慢慢走到柜边,和温绪之面对面,问:“你从哪里来?”

  温绪之将书暂放,沉默了一下,回答道:“京都。”

  “那就是远道而来了,”少年笑起来,“我叫墨沉霜,就住在镇上。”

  这一笑有别于先前讲话时的微窘,是蕙风迎暖春。两只眼都弯如新月,看得温绪之只想到“纯然”两个字。

  他抬了袖,道:“幸会。”又道:“不才温绪之。”

  “温绪之。”墨沉霜念了一遍,道:“这名字好听!”

  温绪之道:“多谢,墨公子谬赞。”

  “啊,那个,你叫我名字就好。”墨沉霜是听惯了“公子”二字的,却没来由地没让温绪之这么叫。他和温绪之对视,看了那双平静温润的眼好一会儿,才垂了头,说话时不知怎么又结巴起来:“你别害怕,我时才,不是、不是想要伤你。”

  “我知道,”温绪之道,“我没有害怕。”

  “啊?”墨沉霜睁大了眼,“你知道?”

  他神情灵动,顷刻间就可变化,是温绪之见过的独一份,也露了笑。他对墨沉霜道:“我打不过你,你若有意伤人,我怕是已不能站在此处。”

  墨沉霜似懂非懂地点头,因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泰然处之的人。加之声音也非常好听,不疾不徐,普普通通说两句话也像是书堂吟诵,让他还想听到更多。

  “那个,”他偏头看温绪之,问,“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躲起来吗?”

  他此时脸上眼中莫名地露了期待,像是很想讲故事。可惜温绪之的回答已到了舌尖,没能及时收回去。

  温绪之道:“不想。”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墨沉霜立刻耷了眉眼。温绪之看得有点心软,指尖在柜上点了点,才想道一句“要不你就说吧”,那边儿书肆的老板就回来了。

  这老板大概不知时才街上发生了什么,进了屋先惊讶道:“哎,墨大少,稀客稀客!”

  他进屋时推开了原本闭着的另一扇门板,午后的阳光立刻入内,三人都站在温暖明亮里。墨沉霜似是被晒得有些恹然,只对老板“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人。

  好在书肆的老板也不觉得他无礼,见他不是来买东西的,就与温绪之打过招呼。温绪之将那画本一并结账买了,看着老板包好了宣纸。

  “多谢。”他把东西接过来,又转向墨沉霜,道:“墨公子,再会。”

  说着就要出门。

  “诶,等、等等!”谁知墨沉霜追了上去,绕过温绪之将人截住。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和目的,愣了愣身,才伸手道:“我帮你拿。”

  温绪之抱着宣纸后退半步,礼貌道:“不必劳烦。”

  “给我吧。”墨沉霜一低声音就显得很失落,他道:“沉,你拿不动。”

  “真的不必劳烦。”温绪之绕道而行,末了看到这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下稍动,又道:“午后闷热,还是快些回家吧。”

  墨沉霜神态更加低落,小声道:“我不能回家。”

  他低着头,这句话说完了好久都没能等来温绪之的回应,抬头时才见那人已走远了。

  墨沉霜愣神,对于遭受的无视和拒绝也有点没反应过来。但他不死心,因他向来也不是心里藏着事的人,眼看着那瘦削的青影要被人群挡住,抬脚就跟了上去。

  道边的春花都正开到妖娆处,集市上的商家和来往行人众多,但墨沉霜就是能准确地找到温绪之的身影,就这么一路尾随。

  谁知这一跟就出了鹿溪镇,还走了一小段乡道。

  鹿溪镇是名副其实的依山傍水,是南霄省乃至整个大乘出了名的好风景,西边靠着终年覆雪的玉山,东侧相邻镜海。这镜海其实也不是海,而是片湖,“镜”是取其清澈,而“海”字则是因为当年此处居民没见过海,心生向往便填了这个字。

  而温绪之住的地方就在镜海边,大概几十尺的距离就能踩着水。

  墨沉霜跟着到了近前,远远地就见那院门是深色的木头,进去几步就能到房门。房子不大,估计就是主屋卧室和厨房,檐下放着几只木箱,摞得高,有几只半开,里面都是书。院里有棵合欢树,下面还有点空地能种别的。但大概是因为主人才到,没有来得及,就摆了张小案,上面散着几本书,还有张琴。

  此时合欢还没有开,落了几片绿叶在琴上,倒是很合温绪之的气质,说不出的文致风雅。

  今日天澄云重,悉数倒映水中,让人分不清水天相接处。温绪之在院门边转身,正和跟了他一路的小尾巴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