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一厢情愿>第五十九章

  任王一新如何喊叫,司命都没有回应。

  烈焰火光侵蚀,烟雾直冲上天,几年间精心布置的府邸,终成废墟一片。

  村民们终于意识到,再不将这火扑灭,便会烧到自己家来,于是他们提着水桶,越过倒在一旁的林则仕,直接冲进去灭火。

  倒也不是没人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林则仕,可是他实在的伤势实在太过惨烈,他无意中扯着一人裤脚时,那人还被吓了一跳。那人善心倒是有的,可他伤势颇重,治理的诊金付不起,治好不死也半残废,如果死在自己家,便更是晦气。于是他很简单地挣脱几下,便回自己家去了。

  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不停,他接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有人愿意停留下来。

  想他往日对赤贫如洗者乐善好施,对贫穷苦难者慷慨解囊,也未料到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于是他言不由衷地找借口,也许他们忙着灭火。

  他便不再勉强。

  即便他还未照过镜子,也怕自己这副模样太过骇人,便一直埋头趴在地上,直到火势被控,众人散去,别人都只当他是个已死之人。

  他无法呼救,也没有力气挪动,摸着木牌残卷,静待时日流逝。待众人兴高采烈地离去后,耳边无一丝动静,手掌犹豫着撑地,袒露的伤口掺了黄土,他本该声嘶力竭地大喊,可他只能靠急促的呼吸,提醒着原来自己还活着、还痛着。

  他靠着墙坐立,血淋淋的手抬起,摆弄着已断掉的右腿,这片废墟终究归于安宁,他惊讶的是有人停留在他面前,任凭他再努力,也只能看见模糊的重影,那个人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比了比,他努力地张口,喉间如火焚烧般疼痛,才想起自己已失声,只能微微侧头以表疑惑。

  而后他想起自己现下定然面目可憎,便又低下头去,捏着残卷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他知道,小翎枫在青岳城过得不会太好,他需要立即回去,将他带出林府,可他现下没有力气,需要稍作歇息。

  “你伤得太重。”

  气息越来越近,近在头顶处停留,陌生的气味靠近,他因着恐惧抵着墙,不知这个人到底要对他做什么,是觉得他还未死,再次来灭口吗?

  疑虑中,他便被腾空抱起,右腿以一个怪异的状态无力地垂落,大夫才惊讶于他的右腿已断,竟还能旁若无人地坐在一旁。

  他将林则仕带入自己家中,他特意加了点麻沸散,竭尽所能给他上了药,处理断了的右腿,全身上下几近缠满了麻布,厚重的麻布缠绕在脸上,血依旧不管不顾地渗透而出。

  黄土粘着血干涸,留在手掌伤口处,他清洗了许久才处理干净,给他上药缠布期间,都不曾清醒。

  他细细打量着,一双未经风霜的手,一看便是读书人,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掌心伤口深得切断了痛苦,也砍断了他提笔的能力。

  往后笔墨丹青,怕是与他无缘。

  从此,他家中就躺了个缠满纱布的人,来此看病的村民,路过都好奇看一眼,这个全身缠满麻布的人,到底是作了什么孽,才变得这副模样。

  除却孩童时期,林则仕人生中第一次失禁,是在被张大夫救回来的几天后。

  他三急时无法开口,腿断了无法动弹,张大夫正在忙别的,忘了计算时辰,他便打算自力更生,可腿脚无力,翻身时滚落地上,一个不可控,黄色的液体便浸湿了他的裤子,慢慢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看病的村民瞧着这动静,也一同望过去。

  旁人炽热的目光,饶是他现下视觉模糊,也能想像得到何等的鄙夷。

  羞愧之中,硬是从没有知觉的眼睛落了两滴泪。

  他何至于如此狼狈。张大夫听到动静掀帘而入,扶着他坐起,替他换了衣服,向来被家仆伺候的他,从来没有哪一次的情景是如此窘迫。

  张大夫倒是好心替他解了围,他不能言语,只在他手心里写了多谢。

  张大夫却说,这是他的医者本分。

  林则仕写道,我的木牌和画呢?

  张大夫将他放在床侧的木牌和画递给他,继续道,我何时能走?

  他要去青岳城带走小翎枫,还要带着小翎枫去找那个人。

  张大夫没有回答他,身旁一丝气息都察觉不到,他微微侧头,双目无神地望向一侧,伸出手茫然地触摸,却摸不到任何物体。张大夫见他如此,适时伸出手,被他握住掌心,看他的手指在自己掌心挠挠,他写道,我还能说话吗?

  曾答应过那个人,只要他回头,他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

  他怕他回头,自己却什么也说不了。

  张大夫叹了口气,犹豫着说道,你的嗓子……是有人给你下毒了,你可知,是何种毒药?

  林则仕轻轻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张大夫说道,那便难办了……

  林则仕焦急地写道,还请你想想办法,我还有许多话未说。

  张大夫安抚道,那是自然的。

  刚开始处于朦胧之中,甚至有些暗黑的环境时,他其实并没有这么镇定,亦慌张得时时刻刻都想有人陪在身旁,只是张大夫在象山县是出了名的善人,大家都喜欢来找他看病,他便也不会时时在身侧。他独自用一双手、十个手指头,到处摸索着一切,好似怕被什么东西吞噬一般。

  尽管范围仅在床榻上,于他而言,却已变成无穷大的天地,有时他触不到边,抓空时便瑟缩回手,有时以为那是边,却在更早之前便已触到底。

  思及此,他甚至有些庆幸,梦里的墨境中待过的那一段时日,教他早前对暗黑有些初识,想到如果非要在暗黑的地界,便有机会能见到那个人,心顿时有了安放的位置。

  抱着这般想法,他很快便习惯黑暗,与之共舞,处得相当和谐。

  大多数时候,他的右腿还被木板夹着时,他时常梦见一个人。

  那人胸前也被两块木板夹着,他说自己不疼,让他去哄哄小翎枫。小翎枫那时还很小,四肢在襁褓里困住,任他如何哄,哇哇大哭的声量分毫不减,可他仍是担忧着那人的伤势,见他悄悄抹着地上的血,将他扶到一旁去叫大夫,可他走出的那一刻,那个人的伤势就好了,安然无恙地站起来,冷冷问他,为什么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

  他疼得肝脾剧痛,铺天盖地的伤悲直面袭来。

  醒来后,缠着麻布的手动得艰难,仍不顾一切地拆下夹着右腿的木板,张大夫正在为别的病人看病,听见房里的动静,立即赶过来,右腿还没痊愈,被他提早拆了木板,张大夫将他按在床上固定住,再将那木板重新装上,用力地再次缠紧,说道:“你是想变个瘸子吧?”

  林则仕在他手里写道,我想回青岳城,把我的儿子带出来。

  这句话很长,他写得很用力,缠满了麻布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微微颤抖的手指,传达了他巴巴劫劫的哀求,以及毅然决然的决心。

  张大夫想了一会儿,才道:“再过两月,将养将养,便能走了。”

  张大夫递给他一根拐杖,腿伤未愈的时候,便已经开始练习行走,手掌那一道疤痕用力时依然会渗出血,可他孜孜不倦地练习着,只盼望可以早一日能回青岳城,接出小翎枫,再一起去寻画卷上的人。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他感觉不到寒冷,模糊间只见到白茫茫的一片,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日子过得没有概念,张大夫说的两月,实际上过了六个月。

  张大夫替他拆了缠绕全身的麻布,露出一张定会让人畏惧的脸,疤痕横贯满面,从额间至下巴,从双眸至脸颊,刀刀深得凹下一块,如同被人生生挖了血肉,这该是多大仇怨的人,才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身为医者,他很是心痛。

  他走的那天,张大夫特意布了一桌好菜为他践行,并对他的嗓子很抱歉,因着不知道毒药之名,自然也不知道解药何处找。

  林则仕难免失望,怔楞半晌,却摆摆手,在他掌心写道,不必在意,你已尽力。

  张大夫从未问过是何人意欲毁他容、断他腿,但既下这么重的狠手,怕是没料到他会活着回去。无论他往日多么风光,现下他只有一根简陋的拐杖,撑着另一条不怎么能使唤的右腿,带着一双视物不清的眼睛,以及失了光彩的容貌,这样单枪匹马地找人算账,只怕会让人欺负到底。

  但青岳城那么远,他管不到。

  于是临走前,张大夫送他一张多年前在上元节买的面具,面具上是一个俊俏的笑脸,林则仕不愿意触碰自己的脸,也明白张大夫送他面具的意义。

  他思索再三,将自己手上的玉戒脱下,递给他,在他手心里写道,叨扰许久,聊表心意。

  张大夫收下,只道,我替你保管,待你事情了了,不若回象山县,这里是处养病的好地界。

  林则仕捏着残破的画卷,对他说道,我还要去找人,找到他,如若他愿意,我们会一起回来。

  实际上画卷上的佳人已被大片黑血盖住,只露出不显特征的额角与衣衫。

  可张大夫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他见过林则仕日夜将它护在怀里,时不时地用手指在上面划一划,似在隔空与画卷上的人对话一般。于是他猜想着,画卷上的这个人大概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也许是在他遭受如此重创后,给他坚持活下来的勇气。

  他总不能将人的希望毁灭,只好安慰道,那我便在此处,等你们回来。

  林则仕扯起嘴角想笑,若是六月前,容貌尚且可算丰神俊朗,笑起来也可如沐春风,而现下,疤痕却在他的脸上皱成歪歪扭扭的曲线,风华不再,反添可怖,可他高兴起来,便浑然不觉,重重地点了点头,写道,我会带他们来谢你。

  在所有村民都视若无睹的时候,他不再祈求任何救赎的时候,是这位张大夫救了他,他无惧病人濒临死亡,挺身而出,让他这副躯体,重新有了行走的资格,让他得以继续寻人。

  张大夫挥手告别,祝愿他一路平安。

  万里雪飘,覆盖四野。

  茫茫风雪中,有一戴着面具的佝偻身影,银丝几近与雪花连成一色,瘦削的肩膀积层薄雪,一瘸一拐的身姿艰难前行,在雪地里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

  他视物不清,总是辨别不了方向,见着模糊的身形停下,举着早已写好的纸张,举着到他们面前,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那人好也像没有走,眼睛不好,耳朵便异常灵敏,风声大得他头晕,细雪糊住他的眼睫,出于礼貌,他一直在等对面回应,可最后他伸手一摸,才发现这只是低矮的树枝上挂着的衣裳。

  他只能继续往前走,用拐杖探出的路,兜兜转转竟回到那件衣裳前,他在林中试了许多方法,总是走不出去,冬天也比较少人做买卖,没有行人马车来往。

  寒风冻得他右腿刺骨的疼,好像有千万个蚂蚁钻入骨子里,在他身体里头造了自己的家,打造得四通八达,他的腿只要微微一动,里头的蚂蚁也齐齐活动起来,动得他又痛又痒。

  他只能想着或许雪再下得大一些, 便能将这些蚂蚁都冻死了,再不会有怪异的钻心之感。

  出不去时,他用手心暖了雪水入口解渴,捡起薄雪覆盖下的小野果充饥,待到第四天的光降临,他终于走出了这片林子,烟囱冒出的青烟与天连成一片,浅淡的眸子失了神采,到他眼里都成了模糊的幻影,他单手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闯入别人家里,还没走进,就被当成小偷赶出来,他拉扯着他们,举着那张纸,指着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发不出声音。

  农夫见他的样子也作不了什么恶,只是其实他不太识字,便领着他到识字的周化家里,辗转了好几圈,周化家里火盆升起,室内一片暖意,给他倒了杯热茶。

  虽是廉价的茶叶,也暖了他多日的冰寒。

  周化见了他纸上的字,却道:“你是要去青岳城?你这都走反方向了。”

  林则仕吓得茶杯一放,着急便要说话,却又说不出,周化见他手忙脚乱地比划着,猜测他的意思拿纸笔。他的掌心有一道惨烈的疤痕,深得几乎是要将他手掌劈作两半,无法弯曲提笔,情急之下,只好拽住周化的手心,写下,我应该往何处去?

  周化望天外大雪未减,思索一番,道:“这样吧,三日后有批货物至青岳城,你跟着马车一道去。”

  在周化家中逗留了三日,只是身上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他只好在周化手心写道,你写一张欠条,我按个手印,我回来还你。

  周化见他固执,便依他所言,只是他捺印的纸张上,其实什么都没有写。

  马夫是个罕言寡语的性子,马车里的两个人,一个真哑,一个沉默,一路无话,默默同行。马夫绕着附近的临县兜了一圈取货,才驶向青岳城的梦回楼,马夫卸货后,问道:“你要去哪里?我看近不近,如果顺路,便送你一程。”

  冬春交接之际,骨头恨不得是要卸掉重拼,酸疼得想满地打滚,那张纸从怀里拿出时,已被疼出的冷汗浸湿,但那个林字赫然醒目,马夫便知道他要去的是青岳城林家。

  他在大门前张望着,躲在斜对门的角落,等着小翎枫上学堂归来,可一连等了好几日,小翎枫都未有出门的迹象。

  他忽然想起林府侧门处有一个只能容纳孩童大小的狗洞,换作以前,肯定是不用多想,这狗洞铁定是爬不进去的,现下他竟然轻而易举地进出自由,吃力地拄着拐杖,依着记忆中安排给小翎枫的厢房处走。

  可里面没有烛光,也没有家仆随伺,拐杖的声音悄悄的,一个人的呼吸都没有听到。

  小翎枫到底去哪里了?

  他正要走出去时,小小的身影迎着微弱的月光入到他的眼里,手里捧着不知什么东西,他习惯性地要说话,可喉咙里并无声响,呼出的只剩下空气。

  小翎枫见一个戴着面具拄着拐杖的人站在房内,看不见他的脸,身形佝偻着,心里其实也害怕,但还记得要先将从厨房里拿到的剩饭剩菜放到桌上,免得洒了,又要饿一天肚子。

  他扔了拐杖,身形摇摆不止,激动地向他走过来,小小的他皱着眉头,不知该怎么办,也没有地方可以躲,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自己一个,他再茫然无助,也只能默默地掉着眼泪,任由那只枯燥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先将手掌放在面具上贴着,而后在他掌心写道,我是你爹,你跟我走。

  兴许是他的态度太过热切,小翎枫注意到他的掌心与别人的不同,深深的凹陷好似缺了一块肉,忍着心里的惧意,握着他的掌心,放在嘴边呼了呼,天真地抬头,圆碌碌的眼睛,泪光闪闪地将他望着,问道,你是不是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