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99章 了了

  三日后,安乐州迎来了极特殊的一次升堂。

  本州知州高坐,吏部尚书却屈尊坐在文书的位子上,连陆通判都被请来旁观。

  堂下审的乃是本州有名的大善人,李远慈。

  今日略阴,飘着小雨,李远慈今日穿了件织金的暗紫色袍衫,看着就贵气逼人,反衬得几位大人都落了穷酸相。

  唐安信持着笔打量他。

  此人面色微紫,身量不高,但是却很清瘦,单眼皮垂着,倒有点文人的味道。

  换句话说,并不是很像心狠手辣之徒。

  在唐安信打量李远慈的时候,李远慈也在看他。

  “唐大人。”李远慈掀起眼皮:“小民今日得见京中大员,实乃三生有幸。”

  唐安信刚在卷宗上写了两个字,闻言颇疑惑地看他:“你认得我?”

  “我不认得你,可是我却晓得你。”

  后面陆通判和曹黎月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堂上宋承平却好似等不及了,猛地一拍醒惊堂木,呵道:“升堂!”

  公堂之上,左右两边衙役,一边喊“恶无”,一边喊“无恶”,交错混杂,似乎能在这乱中有序的声音中窥测到隐隐泛着流光的命运。

  “堂下所跪者可是李氏?”

  李远慈觑了宋承平一眼:“正是。”

  “如今有人状告你私运火药,你认是不认?”

  “敢问大人。”李远慈微微抬起眼:“状告者何人?可在堂中?无凭无据之罪,小民不认!”

  宋承平冲他微微一笑:“状告者正是本州!”

  曹黎月忽然向前一步,像是要拦他,可是没有宋承平动作快。

  只见宋承平赫然从堂上站起,褪下官帽,然后自右边小道而下,跪在李远慈身旁。

  “下官正是状告李远慈走私火药之人!”宋承平冲唐安信行礼:“请唐大人移步堂上,主审此案。”

  唐安信微微一愣,像是没料到这出的样子。曹黎月反应倒快,连忙上前接过唐安信的笔,然后把人迎了上去。

  唐安信今日本是做旁听兼文书之职,还是宋承平硬拉他来的,突然遇见这事,心下也有些捉摸不定。好在晨起宋承平就让他换的官服,倒也不至于失礼。

  “本官乃今吏部尚书,奉今上之名巡查。”唐安信微微偏头冲曹黎月打了个招呼:“应安乐知州邀约,申今日之案,陆通判在此,文书有录。”

  他看了看台下:“安乐知州有伤在身,站立听询即可。”

  “谢大人!”

  “你状告李远慈,是何缘由?且一一道来!”

  “回大人,下官蒙今上隆恩,承知州之职,自然诚惶诚恐。”

  这人惯会编瞎话,反正唐安信是怎么着也没看出来是哪门子的诚惶诚恐。

  宋承平接着说:“下官在编查县志之时,发现去年东丰水祸记载有误,昔日定案疑点颇多。于是私下查访,这才发现,原来当年东丰水祸乃是有人谋一己之私,将堤坝炸毁,以至于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唐安信看了一眼李远慈:“你可有证据?”

  “人证物证俱在。”宋承平不紧不慢:“人证乃是当日投放火药的李府小厮赵大,物证乃是堤坝被炸毁的痕迹——有渔民意外所得,石上焦灰俱在。”

  “请陆通判核验证据。”唐安信偏头看向端坐的陆盛。

  人证物证均在庭外等候,陆盛过去仔细检查过了,才进来应声:“回大人,人证物证均无误。”

  “李远慈,这些人证物证,你可认?”

  “草民不认!”李远慈环视四周:“物证不足为信,焉知不是小人以火药炸毁碎石来做伪证?”

  宋承平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冲他一笑。

  那笑太捉摸不透,像是隔着水雾,却猛然让李远慈心口一震。

  “回大人,下官可没有对刑部诸位大人的判决提出质疑,下官只是在说堤坝被炸了而已。”宋承平客客气气冲李远慈一点头:“李大善人确实不该认,毕竟下令运作的已经埋入黄土了。”

  “所以我倒要问问咱们李大善人了,您府上这批火药,是做什么的呢?”

  李远慈猛地扭头!

  “李远慈府上有一假山,其中有一处暗道,通往城郊了了寺。”宋承平斩钉截铁:“了了寺正是他走私火药的据点,而他火药运往之处,乃是秦州潼关。”

  “潼关私采金矿,其幕后之人正是李远慈!”

  李远慈又垂下眼皮,看着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宋承平像是威胁:“李大善人啊,不知道你午夜梦回,是否有人扒着窗户找你索命呢?”

  唐安信呵斥过宋承平,又看向李远慈。

  “李远慈,宋知州指认你走私火药、私开金矿两宗,你可认罪?”

  “草民,认罪。”

  “既如此,那便押入牢中,入京交由大理寺三案并审,可有异议?”

  ***

  李远慈与刑部尚书张箦乃是姻亲,可是这案子又着实难办,牵扯上了数条人命。可是细细数来,工部的火药能月月匀出来一车,沿着京城至东丰顺利而下,最后来到潼关,本来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再加上李远慈意欲杀人,还是本朝五品大员,桩桩件件牵扯太多,不能一概而论。

  后来唐安信将李远慈解送京城交由大理寺处理,那些堪说苦难的时光,最终还是被崭露在日色下——东丰的百姓太难了。

  李珂玵为军中将士谋求的粮草出自这里,知府骗取赋税灾银也在这里,连施舍过他们粥米的李远慈都在图他们的性命。

  金矿私采本就艰难,火药破石又需要技术,如此一来,死在潼关的东丰人士更是不胜枚举。

  钱财利禄都罢了,可是身外黄白最动人心,有的人早已富甲天下,却还是营营利利追寻孔方。

  以水焚身,两行滚烫的热泪沸腾,平不了枉死的百姓。

  可是苦恼也好、纠结也罢,最后都是明镜高悬。

  富贵的,金银散尽;借运的,水下长眠;欠命的,以命作还;看破的,梅妻鹤子。悲欢离合总常有,阴晴圆缺月长在。时时不了因,事事不了果。悲戚的做了梁下孤魂,枉命的成了饿死水鬼。食尽鸟飞雪落地,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宋承平时常在管中窥豹,在宦海里上下求索,然后用一片片零散的枝叶拼出了一个真相。

  于是最后的最后,他真的应屡了最初的心愿,真正替在东丰水祸中受难的百姓讨了一个公道。

  门外大雪纷飞,宋承平站在堂内眺望青天。

  铺卷载笔,纸上公理昭昭、春和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