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98章 撒娇

  宋承平睁开眼的时候,周遭一片漆黑,附近能照明的恐怕只有不远处一个秃头和尚。

  他刚一动,旁边狼狈不堪的张叔就扑了过来,大呼小叫活似见了鬼:“大人!大人您可醒了!”

  宋承平喉间剧痛,一时也懒得说话,只耐下心在思索。岂料这反应倒让挨着他的张叔慌了起来,他对着宋承平孝子贤孙似的嚎起丧,哽咽还不够,眼泪越抹越多。

  宋承平:“……”

  他没见过这阵仗,一时之间陡然生出了天地之大的沧淼——若是让张叔去诸大院寺一一嚎上一番,估计各位师傅都能早日得道成仙。

  “张叔哭什么。”宋承平好声好气地哄:“若不是您,如今宋某怕是已经化作焦灰了。”

  旁边的和尚见状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碗水,张叔连忙接过,凑到宋承平身边想要喂他。可怜宋承平,本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还真没受过手脚不便的委屈。

  阴沟里翻船大抵就是这样了。

  宋承平虽说一身驴脾气,却意外地对李靖柏的胃口。他和唐安信不一样,唐安信是板上钉钉的帝师,如果是李靖琪,或许会很喜欢他,因为这批文臣就是给李靖琪留的。李靖柏半路上位,先不提背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上面先压了两个人,换了谁都不喜欢。

  反观宋承平,他在这一辈人里很有号召力,也有些出类拔萃,是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优秀,此外,二人曾经也在一起读过书。

  最初宋承平去了丰乐县,有唐安信的手笔,可是这次来安乐州,却是李靖柏的运作——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东丰水祸的不一般,此外,那火药的来源确实可疑。

  那日本就是阴天,前几天刚下过雨,宋承平和聂怀良跟着杨大人沿着河堤看鱼群的情况。后面是已经修好的部分,再往前刚好撞上返潮的鱼群,问题总不能放着不管。

  可惜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催的给一行人都沾染了霉运,他们前脚刚站上堤坝旧址,正要顺游而下看看水况,迎面就撞上了那帮乌合之众。

  宋承平一直都知晓那火药和安乐富家有关,只是顺藤摸瓜,瓜还没摸着,藤先断了。他只能查到那夜冒雨投放炸药的是李家的人,别的就再也查不到了。恰好楼阁私建也有李家的一份,他便索性拆了个干净,也是打的引蛇出洞的算盘。

  李家家丁倒不足为惧,都是些乡野农夫,真要打起来,也不见得谁吃亏,是以宋承平虽然心下一窒,但也没有特别紧张。

  聂怀良也是练过武的,君子六艺他们比谁玩得都精,只有杨文琦年纪上去了,身手不怎么好。宋承平毕竟不是神仙,他以身作饵在李家晃悠了好几日,其实能猜得到对方快要出手,但是没想到对方属实沾点胆大包天。

  竟是在旧堤下埋伏了炸药。

  俗话说的好,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火药来势汹汹。急迫之下,宋承平只能仓促和聂怀良对了个眼神,然后把人推了下去。

  这处堤坝本就是旧址,两侧被雨水冲刷的又陡又急,火药被埋在路中,他们被逼到这里,退路就只有旁边的大江——可是江下又埋伏着死士。

  这是宋承平下水之后才发现的。

  聂怀良带着杨文琦从水侧走,料想只要不撞上这俩人也没什么事了,反观宋承平,则是惨上又惨。

  他躲避不及,浑身都被炸了个通透,半边身子火花带焦灰,血肉模糊黏在衣服上,动作就更加不便。

  好在身边还有个能当劳力使的张叔。

  张叔是跟着他们一起来的,堤坝上宋承平护着他没让他受什么伤,到了水里,张叔的能耐就展现出来了。

  他极擅水性。

  好悬张叔和鱼抢地方之后拖着人进了暗洞,这才险之又险的流了一条命。

  宋承平全然没了意识,张叔只好扮作卖身葬父的窝囊儿子,拖着宋承平来了野寺。这寺里荒枯,又处在半山腰,一时半会也没人能找来,最重要的是,这寺庙里有个和尚跟张叔相熟。

  宋承平打量着四周:“这是第几日了?京中有什么消息吗?”

  “距两位施主到来,已是第五日了。”那和尚合掌:“至于京中……我等都是山野粗人,并不晓得。”

  宋承平在心里飞快盘算。

  他还在安乐境内,如果出了事理应回州衙再议,可是他手里已经有了对方私藏火药的证据——一般而言,私藏火药多半是为了谋反,可是对方绝不可能放下泼天富贵去谋反,那这用处就挺令人琢磨了。此外,如果涉嫌谋反,必定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州可以插手的。所以他需要做的就是查清楚这批火药的来源,军部一切入常,所以可能最大的还是在源头。

  前任东丰知府因为贪污和治下不当被贬去了登州,如今的知府是宋德庸的同年。

  “大人莫动!”张叔见宋承平要动作,连忙拦住:“您要做什么告诉我就是。”

  宋承平这会儿其实还好,刚开始他耳内和头颅都在嗡鸣不止,还有想呕的错觉。他当时跳水也快,只是冲击的厉害,被飞起的石砾溅出伤口。其实最严重的还是刀伤,那两个死士刀法精准,好在水下阻力颇大,只是肩膀和腰腹有刀伤。

  “张叔跟我讲讲,外面是怎么说我的?”宋承平闻言浅浅一笑:“知府可有什么安排?”

  “聂大人和杨大人已经回去了,至于您——”张叔像是牙疼:“已经死了。”

  宋承平:“……”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张叔看他神色不好,劝道:“大人放宽心,您不是已经有了李家走私火药的证据?”

  宋承平突然血气上涌,咳嗽了两声。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许久没这么狼狈了,好在那小和尚的刀伤药颇灵验,血已经止住了。

  宋承平盯着张叔看了半响,忽然说:“我昏迷托你送的信,你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我前日跟着香客一道去的,程家商铺嘛!我记得!”

  “前日送的?”

  张叔一脸茫然:“对啊。”

  宋承平伤口又痛。

  他自觉是个遗千年的祸害,从水里上来心下就估摸着能活下去,因此强撑着交给了张叔一封信——他提前备了两封,一封是官文,一封是家书。若是真死了,就寄出官文,查出的一切也不枉费;若是还活着,就先寄家书给唐安信提个醒。

  可谁知道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办事这么不靠谱!

  他心知公文的来去速度,再有贺津埋下的暗棋,照这样说,唐安信不就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时候容不得宋承平伤春悲秋,他只好指使着人在他身下放块板子,然后照着绷带又缠上好几圈。临了又把肩上的绷带拆了,撒了金疮药,最后才艰难地挪着下地。

  “走吧。”

  “啊?”张叔甚至不敢扶他。只能由着宋承平动作:“去哪?”

  “州衙。”

  ***

  今日天气很好,出了太阳,冬日里不常见大雨,也不常见太阳。

  知州遇刺身亡,已经过去了十三天还没有结果,京里的大人物马上就要来了,人人自危。

  路上少见行人,就算有,也是包裹地很厚。

  于是宋承平和张叔就愈发突出。

  张叔倒还好,身上套了件粗麻僧衣,虽说看着不伦不类,但是至少暖和。至于宋承平,那小师傅身量不高,宋承平怎么说也塞不下,只能披在外头,看着就局促。

  “大人。”张叔冻得牙打颤:“您还好吗?”

  宋承平默了默:“血冻成冰碴了。”

  行至州衙,门口的差役都认得他,连忙搀着宋承平往里走,有跑得快的撒开腿去拿他的衣物。

  宋承平活动活动冻僵了的腿:“我不在州衙,州政是和人处理的?”

  他心下还在嘀咕,按理说新的知州不该这么早就下来,毕竟查办清算桩桩都不简单,最大的可能还是知府前来执掌局面,可看这些差役的神色又不像。

  披上了自己的氅衣,又整理好颇散乱的衣襟,宋承平微微侧了下身子,整个人刻意地在拿捏一个度——无论对方是谁,他现在没有依仗,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唱一出空城计。

  张叔不由得屏住呼吸。

  宋承平对待乡里往往把握在一个可亲的度,但是这时候就有些锋芒毕露,更像是坚硬无匹的剑刃。

  宋承平坐在偏厅的凳子上,摸了摸腰侧的匕首,把整个氅衣拉紧,遮挡住了那些可怖的伤口。他思来想去,又把匕首往里面塞了塞,最后在手里扣了片醉心花,打算等真疼得很了,就再嚼一片。

  良久等不到回应,宋承平颇疑惑的看了差役一眼:“本州身体抱恙,被琐事耽误了日程,还望他不要见怪才是。”

  打门口来了脚步声,宋承平心下揣测,对方估计是个世家子,不然不会有这样的脚步声和气度。他还没抬起头,就听见对方先张了口。

  “你想要我如何见怪?”

  宋承平:“!”

  来人竟是远在京中的唐安信!

  他周身撑出来的气度应声而散,只是还惦记着手里的醉心花,于是一面踉跄着站起,一面把东西往荷包里塞。

  “温莘。”宋承平像是碰到了伤口:“疼……”

  唐安信早在他动作的时候就上前了两步,把人摁再椅子上,又疑心那椅子太硬、或是自己的手劲儿太大。

  曹黎月领了大夫进来,正要让唐安信往旁边稍稍,待走到跟前才发现宋承平半个身子都在唐安信怀里。于是他只好做一回锯了嘴的葫芦,呆在角落里等大夫诊脉。

  大夫是本地的老先生了,见屋里炉火旺着,就要撵闲杂人出去,曹黎月思量片刻,把在角落里站着的张叔也一并拎走了。

  解开氅衣,宋承平还没怎么动作,唐安信先‘嘶’了一下。

  宋承平里面穿的单薄,大夫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帮他给肩上的伤重新包扎了。

  大夫神色照旧,唐安信也舒了一口气。

  “大人还有哪里伤着吗?”大夫开了药匣,掏出一个小枕来:“若是没有,就让老夫号个脉吧。”

  宋承平扭头看了看唐安信:“腰腹上还有伤。”

  解开衣衫的时候,大夫先呆了呆,唐安信脸色更不好。

  大夫把那木板抽出来,又往里解纱布,动作间扯动了粘连在布上的血肉,本来已经止血的伤口又缓缓渗出来血。唐安信气得脑壳痛,连看都不想看宋承平了,只是又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宋承平似乎也知道唐安信心里不顺,不敢光明正大地去讨嫌,只悄摸摸的瞟了一眼又一眼。

  木板抽出的那一瞬间,唐安信能感觉到宋承平绷直的腰都松了下去,带着不可捉摸的虚和空,他在那刻有一种可怖的窒息感,于是又把本来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宋承平冷汗都出来了,等大夫包扎完,又伸出了手腕给号脉。

  “气血虚,脾胃先天有些弱。”大夫看着唐安信:“伤势还好,都不严重,这两处刀伤处理地虽然不及时,但是药都是好药,将养些日子也就罢了。”

  大夫写完方子,把纸交给唐安信:“早晚都吃,就是苦些,莫要倒了。”

  大夫不要人送,自己拎了药匣子出去。

  宋承平蹭着唐安信的手臂:“温莘,你怎的来了?”

  唐安信还是木着一张脸:“来找你成亲。”

  他虽然木着脸,可宋承平怎么看他怎么委屈,于是当场滚地投降:“我错了。”

  宋承平一下一下摸着唐安信的胸口,像是在偿还他心惊脑悬的那段日子,又像是有意的撒娇。

  “我看你一点也不知道错。”唐安信摸他的头:“还伤着呢,疼吗?”

  宋承平挣着伸手去勾唐安信的脖颈,唐安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顺着他的姿势半弯下腰,然后听见宋承平压低了声音:“亲我一口。”

  他说完还要细细地呼一口气,满意地看到那耳垂渐渐变红。

  唐安信像是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正要发怒。

  “疼的,很疼。”宋承平无奈地笑笑:“我的意思是,你渡一口仙气给我,就不疼了。”

  他的眼睛很亮,不像星星,像是晨起草木上挂的水珠。

  唐安信凑了过去,距离很近,甚至能感觉到呼出的气息。

  一触即分。

  宋承平还要动,想把人按在怀里亲,最好是血肉都模糊,可是他被唐安信按着,只好咳嗽两声,转头谈起正事:“跟着我的张叔呢?”

  “曹黎月带出去了。”

  “押入牢中。”宋承平在玩唐安信的发:“我要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