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93章 别离

  唐安信告病了好些日子。

  雨停在了黎明时分,还能隐隐约约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天地在阴暗交错下显得渺小,似乎只有一线的模样。

  宋承平把药灌了下去,这药开的平稳,已经喝了几剂,看着没什么起色,但精神头看起来好多了。

  他连日告病,任上的事就多了起来,宋子玉也搞不定,紧急的只好往上头递,没有那么急的就先放着。可是另一边,宋承平也该走了,哪怕丰乐这种小地方也离不开人,于是调了别人去顶上,但是安乐州的知州刚好致仕,李靖柏对宋承平印象还不错,就顺手给他升了官。

  唐安信迷迷糊糊醒过来了,见屋内没灯,借天色看见有个人影坐在不远:“邵安。”

  “我在。”宋承平连忙走过来:“怎么了?”

  唐安信于是仰着头看他:“我想喝粥。”

  他自己能吃东西自然好,可是粥熬的慢,宋承平伸手把人揽进怀里:“温莘不要睡,等我一会,好不好?”

  踏着雨水,宋承平叮嘱小四在旁边看着,自己出去买粥。

  本来托小四他们去也使得,只是唐家上下都不是家生奴,平白让人家跑也没道理,更何况还不一定能找到地方。

  唐安信昏得很厉害,心疾难医,嗡嗡乱乱又开始吵。他似醒非醒的,被雨水和床褥交互影响,隐隐约约见到了唐奉澄。

  宋承平总担心唐安信的心病,李靖琪身死那次,他亲手把人带回了府。可是唐家满门惨死那次,却没有任何人在他身边。

  唐安信像是借宿在这里的野仙,受不了就要回去。

  他依稀听见孩童的玩闹声,总疑心自己在丰济老家,而自己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可是画面一转,就又是饭菜的香味,仿佛门外是兄长、是老伯。

  他突然想起来宋承平。

  宋承平让他等一等,那就等一等。

  雨收云住,最近的天气很怪,往往是不经意间就下了雨,再不觉间就又停了。

  宋承平带着粥回来,在门口问小四:“温莘睡了吗?”

  小四本来要点头,里面却传来几声咳:“等着你呢。”

  宋承平本来是要帮着喂粥,唐安信不愿意,他就在旁边看着他一点一点吃下去。

  今日的粥里虾仁也大,一如他们纠缠厮磨之后的那天清晨。

  宋承平觉得挫败。

  世人都知唐安信,他却不是最早识得这块美玉的人。早就有人为这块美玉赴汤蹈火过了,有人带他入巷,有人和他发疯,有人替他受过伤,也有人陪他彻夜不休。

  后来者终究在时间上都晚了一步,那些唐安信和别人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他都不曾见过,和别人游乐过的万水千山他也没有去过。

  现在唐安信人在这里,可是唐奉澄投河终究是唐安信身体里的逆骨,不消碰,它只需要存在就能把唐安信折磨的鲜血淋漓。

  宋承平那点暴虐的思想突然爬上来,想要呵斥他威胁他让他不要难过,想要啮咬他吞吃他最好连骨血都融在一起。

  他想禁锢唐安信。

  于是宋承平接过唐安信吃剩的粥碗,把里面余下的半碗喝了,然后凑过去把人拥进怀:“不要难过,哪里痛,都告诉我,好不好?”

  “不痛了。”唐安信靠在他怀里,自己磨蹭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傅江如今都沉寂了,我本想乘胜追击,修改赋税,可是季同劝我不是时候,今上的意思是先休养生息一阵。”

  宋承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先修养生息也可以,贪腐经此以后,估计是要消停一会儿,可是土地终究不在百姓手里,富户家的租钱都高,过着也难。”

  “……”唐安信想了想,说:“我知晓了。”

  宋承平把下巴搁在他肩窝,去闻他鬓发的味道:“温莘,我该走了。”

  “时间是差不多了。”唐安信没有看他:“国库最近富裕不少,那日江家抄家,我不忍卒看,但是也还是听说搜出来的足足有数万两金,想来东丰的堤坝该提上日程了。”

  “数万两金?”宋承平嗤笑一声:“温莘低看他们了,这些还只是现金,铺子地契什么的可多着呢!”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的唐安信:……

  他不禁疑惑:“你说,他们怎么能这么有钱呢?”

  本朝俸禄低,哪怕唐安信明知道这些人背地里受贿、霸田,对这么庞大的数字也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是呀,他们怎么会这么有钱呢?”宋承平被他的话逗笑了,也不拆穿他的天真:“反正你我是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了。”

  次日天晴,日头还是毒,但是自然比不上夏日。

  马已经备好了,宋承平和唐安信还在说话,旁边坐着的是晁木菡和宋暧初。

  “我昨日说东丰水利的事情,去年国库空虚也就罢了,如今国库有了银子,那里的水事是一定要做的。我听海琮说,初定的地址在你辖内,你切要注意。”

  宋承平点点头:“我知晓了,你病还没有好全,记得吃药,不要在往木槿下面倒了。”

  突然被戳穿,唐安信恼羞成怒,原本要说的话也不想讲了,一扭头,晁木菡捂着嘴在看着他笑。

  “包裹里是我缝的护具。”宋暧初把包裹递给他:“兄长此去艰难,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万望兄长珍重。”

  “初初。”宋承平笑着看她:“你长大了。”

  晁木菡还在坐着,插话道:“宋公子是时候出发了,再耽误天色怕是不好。”

  宋承平应了一声,然后扭头看唐安信。

  “莫忘添衣,多加餐饭。”唐安信叹了口气:“邵安,去吧。”

  唐安信看着他远去,把他离去的马蹄声数得清清楚楚。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原来奔驰的马蹄声也不过如此,前几步还是清晰的,像是带着韵律,后面几步就开始消音,等到了第九步的时候,已经很远了,听不见蹄声,也听不到风的喘息。

  远远地,唐安信看见宋承平住了马,像是往回看的样子。

  ***

  唐安信还有事,问过了两位姑娘后就先走了,陶然亭就只剩下宋暧初和晁木菡。

  晁木菡看着晨起明媚的天:“初初,我也快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宋暧初看着她:“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要去谈生意。”晁木菡纤长润白的手敲着桌面:“晁家商铺广,走的是脂粉和布匹生意,在京中刚刚站稳,东西就出不得岔子。东丰去年经受重创,南红花跟不上,那边又想涨价,我得去看看。”

  她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那就是不能去。

  晁木菡本以为宋暧初要哭,毕竟这是她和宋家一起呵护着长大的小姑娘,娇气一点是正常的。

  可是她没有。

  “晁姐姐小看我了。”宋暧初还是笑吟吟地:“我不是依附于别人的藤蔓,很早我就明白,没有谁是可以永远在一起的,这世道艰难,聚散本是人间常态。”

  “圣贤圭皋把女孩儿家困在绣楼里,三纲五常把女孩儿们束在后院,他们把女孩当作延续传承的工具,可是没有谁离开了别人是活不了的。”宋暧初继续说:“晁姐姐让我看到了妇人们可以走的方向,于是我便也要往前走,宋暧初不是笼中雀鸟。”

  晁木菡凑过去亲了一下宋暧初的脸颊:“初初是九天翱翔的凤。”

  宋暧初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一双桃花眼亮得很:“晁姐姐教导我经商,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不是的,我本想晁家家大业大,自然可以供养起初初,可是初初有傲骨铮铮……”晁木菡看向前方:“那初初想要做什么呢?”

  宋暧初展开自己随身带着的帕子:“我打算先在京中把兄长交给我的几间铺子做好,然后想去南边。”

  晁木菡皱着眉:“去南边做什么呢?”

  “我听唐大人说,南边时有溺婴,且多是女孩儿。”宋暧初在那帕子上指点:“前朝有大学士做病坊收治病人,我想做善堂养育这些女孩子。”

  其实大雍也有善堂,只是乱象横生,规模也小,更没有依仗。

  “你有好心肠,也有大智慧。”晁木菡微微侧身,注视着宋暧初:“只是之后,怕我和初初要聚少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