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83章 故人

  原来这就是真相吗?

  想象里满满的都是刀光剑影,可是这泡沫一戳就破了,袒露的是一个晦暗、粗糙而又脆弱的现实,远没有怒气冲颅下的猜想来的精致而阴暗。

  这就是真相了,这就是现实了。不管你高不高兴,不管你难不难过,这就是无法更改的现实。

  宋承平是骗他们的,他夜里根本没有去过小赵沟,回马枪也根本不是平地里能彰显出来的功夫。可是事实就那样被他敲开,曾经高大的、不可逾越的门,只需要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小赵沟经过时疫,两次。

  第一次是夏末水患的时候,有外乡人来此,带来的却是灭顶之灾,所幸荣王庶长子李靖祎挑中了这里,投了大笔的银钱,百姓承了恩惠,自然感激不尽。那栋小楼早些年就建起来了,只是李靖祎不常来,但是经此一役,两厢割裂的氛围被打开——这是李家子敞开的善意。

  李靖祎选址在此,本是看中了张维均。此人一副安乐心肠,大功绩没有,只是和百姓关系好,若有事故,也好做后续的安排。

  第二次是年下,有京中的人远来,阵势不大,可眼口都是难以掌握的东西,还是漏了口风。这批人里藏了个病者,只待谈判不成,这一地的人命都要没。

  还在李靖祎随身带有一位名医,病初就看了出来,说是伤寒。他救治有功,便被李靖祎留了下来,后来就是到京,李珂玵亲自寻了太医,谁知不慎之下,累得李靖琪和李珂玵都染了症。

  宋承平突然想起来唐安信。

  他口口声声要来东丰,实际上最早想去的不是丰乐,那唐安信对李靖祎和张维均的事知道多少?唐安信在这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床肆纠缠下的爱意又有几分?

  抛开唐安信,傅家又谋得什么?

  明烈的阳光照的他眼眶发热,可是迢迢水远之外的某个人一无所知。

  赵润和小心翼翼凑过来:“大人,您今日要去看一看小赵沟吗?”

  宋承平这才想起来,那小楼还藏着诸多诡秘。

  赵润和比张维均上任晚得多,张维均和李靖祎夜谈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个破庙里读书,是以他也只知道那小楼是个暂时的存放处;而里正更是懦弱不堪重用,只能当个和事佬调解家长里短,对楼里也是一概不知。

  只知道那里似乎关了个人。

  以为的往者不可谏,到现在已是事与愿违,自踏上丰乐这条路开始,就不知道谁是谁的棋子,谁又是谁的归人。宋承平敛了神思,这才往小赵沟去。

  上次知县遇袭早就传开了,百姓口耳相传的都是里面有鬼,宋承平早就派了人日夜坚守,保证无人可出。

  晨起下了雨,夏初已经有几分热意了,被这雨水一浇,反而平和了下来。

  路上又泞住。

  门又被合上,用幽暗的诡谲的衣服包裹,明晃晃地告诉宋承平:你不可越过。

  宋承平嗤笑一声,手腕用力,推开了门。

  灰尘四散。

  不过一刻,有衙役跑过来,对着赵润和说:“大人!”

  宋承平冲赵润和微微一笑,率先走了过去,错身的时候替他掸去肩上的落灰:“走吧,赵大人。”

  赵润和跟在宋承平身后四下打量,这房子早年是有人居住的,不过去年还是前年突然就搬走了,这才满眼仓夷的破落相。

  他眼神一怔:这久未住人的房屋,怎么这条路这么干净?

  机关在侧房的一处书架,小榻的垫子被衙役扔在地上,赫赫然正是一处六尺见方的暗道。已经散了好一会的风,有衙役下去探查了,宋承平和赵润和就在旁等候。

  良久,有个年纪颇轻的小衙役爬了上来:“大人,下面有人!”

  这暗道只容一人上下,四面是三合板做的墙,直到尽头,露出一片空旷的地。

  九斤挠了挠头,跟在赵润和后面:“两位大人,这儿本来是一张垫子,只是俺们不敢踩,就收起来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十字的刑具,再就是一排空无一物的架子和一张草床。

  那人瘦削非常,躺在草床上,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还在活着,手腕和脚腕都拴着铁链,衣衫也褴褛。

  只有间或微弱起伏的胸膛可以佐证还活着。

  这地方好像是无人之境,只有空荡的黑暗和无尽的绝望,这人梗在这里,就好像静默的、颓废的融入其中,仿佛再难醒过来。

  “九斤。”宋承平看了他好一会:“看看能不能叫醒他。”

  九斤走上前才发现,这人身上还是冬衣,虽说不厚,但是这个季节穿也很诡异。解了夹袄一看,里面是睡时的小衣,透过小衣能看到乱七八糟的伤口,有的化了脓,有的在反反复复中自愈,成了一道道粗粝又难看的疤。

  唤不醒。

  宋承平叹了口气,让人把他待会衙门,准备寻了大夫看一看。

  ***

  宛阳这日下了雨,是这个时节罕见的大雨,一场瓢泼而下,江淮梅乐呵呵地带着杆钓鱼。

  浮躁的尽管浮躁,他和老妻长居与此,外间的风风雨雨和他们再没了关系。

  找好位置放下鱼竿,待日头又高了些,鱼篓里宿了几条小鱼,江淮梅才站起身来,正打算去铺子里买些卤肉等回家佐餐,谁知炎炎初夏的光色下,打眼一看,不知何时窝了个乞儿。

  宛阳是个清平地界儿,虽说大富大贵的豪绅就那么几家,但是已经很少有宿在野外的乞儿了,他正在疑惑最近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事,却见那乞儿从怀里摸出来半拉馒头,摸了摸一只脏的灰扑扑的小猫,然后把馒头一股脑放到了猫前。

  这猫也是有脾气,扒拉了两下,又不吃了。

  江淮梅暗笑两声,从篓里摸出来一条小鱼,扬高了腔:“猫儿是吃肉的!你喂馒头,当然不吃了!”

  他正等着这乞儿扭头来,然后好把这鱼给幼猫分一分,谁知这人跟没听见一样,看也不看。

  江淮梅蹙起了眉头,这样的大小伙子出来做乞儿已是不妥,连旁人的好心都权当听不见,颇有些不可理喻的荒谬。

  这人匍匐着身,用手肘蹭着地面往前挪,像是要去够那馒头。

  江淮梅叹了口气,心下先软了三分,这孩子,怕是腿脚不好。他攥着小鱼苗,往那边走了走,把鱼放到猫儿的面前,正要扭过头和这人攀谈,却发现这人够到了方才扔给猫儿的馒头,正在大快朵颐。

  人人的心中都有野兽,叫嚣着向东,却又想向西;拼搏着拿起,却又想放下。但是人只有那么一个,所以从无‘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双全法,只好纠结再纠结,在万般的无奈中迈出一步,而后继续纠结。

  江淮梅现下就是如此。他曾是美名满天下的吏部尚书,如今哪怕是辞官了,居住在宛阳这样的地方,也有人要来拜访他、探望他,连知县都以此为傲。可是他存了和老妻厮守的决心,也有不理世事困倦,宦海上沉浮过的人,对危险和意外有别样的敏锐。

  就好像现在,这乞儿似乎背上都是风雨欲来,他却在纠结要不要问上一句: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

  他不想再去那吃人的帝都里绞尽脑汁。

  可是这乞儿在吞食给过猫儿的馒头时,他久违地升起了难言的怜悯。

  于是江淮梅捋了捋长须,帮着这人翻起身。

  乞儿随着他的动作由他摆弄,像是鱼篓里的一尾死鱼,却在看不到猫的那一瞬间猛然挣扎。

  江淮梅被迫停手,他以为这乞儿会撑住地避免摔倒,却看见乞儿直愣愣地任由自己倒下,头却高高地昂着,固执地看着猫儿的方向。

  像是在看不可言喻的某些过往。

  这人猛地咳嗽起来,像是受不住摔在地上的疼。动作间,江淮梅撇见他里衣的图案——那是做工极好的绣样,只是遭了泥水灰土,有些看不出来本样了。

  江淮梅把猫儿放到他怀里,然后把人掺起来。

  鬓发散乱,满脸泥污,看眉眼却又是个年轻人。

  头顶还有太阳,江淮梅却怀疑自己眼花,他在这眉眼中看到了几分熟悉的模样。

  ……竟是故人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