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80章 迷雾

  赵润和年纪大了,没那么多睡眠,早早去集上逛了一圈回来。他自觉丰乐县是个破地方,风水不好,也出不了什么名人,就颓废了下来,整日和乡村邻里唠嗑,如今看着新官上任的宋大人颇有些慨叹——果然还是年轻。

  前夜里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夏日就姗姗地来了。雨下多愁,浇塌了几位农户的屋上茅草,谁也睡不成。前知县是个敏善愁思的性格,在任几年又无甚大的开销,秉了知州将县内余款借于百姓——只要带着户籍和担保,都可以来县衙借一借钱,不过必须要按时归还罢了。

  本来就有‘民不近官’一说,更何况这法子颇为奇诡,再加上个人又都有宗族一姓之亲,是以来借这个银子的人属实不多。

  偏偏今年遭了殃的是几位异性人家。这几户是从外地流亡来的,受了本地百姓的恩惠,在靠田的地方搭了茅草屋子,也没多久就有了祸事。几位户主商量一番,实在不好再承情,就只好厚着脸皮大着胆子来问了。

  这年月谁都不容易。

  宋承平知晓了以后,特地和赵润和一道做了两天的帐,然后有了新规:每年余钱其二可借,余者都用来修路改境开蒙。

  此地识字的人委实不多,出了个赵润和已是艰难,宋承平思忖着寻个先生给孩童们开开蒙,也不求吟诗作对,单图纸家信总要识得一二。

  这日正是拨款,几个衙役也不消把钱给农户,只是买了稻草运去。

  宋承平要去,赵润和就不能不跟。

  “大人且慢。”赵润和踢开路上的小石子,喘着粗气:“等等下官——”

  宋承平破无奈止了步:“润和急着做什么,我是去看看有没有能出力的,你去了不也是做壁上观?”

  赵润和心下郁塞,只觉此人不会说话,奈何官低一品,只能惭惭笑道:“这不是有事跟大人讲嘛!”

  抗稻草的衙役们也慢下来,停在路边等两位大人,宋承平扭头朝他们摆摆手:“你们先去就是,我和润和随后就到。”

  时隔半月有余,大家总算是能听懂彼此在说什么,不用再劳累堂堂县丞大人做传话的中间官了。

  赵润和一捋胡须:“大人不知,今日衙内多有传言,说是有了蛟祸。”

  “这话怎么说?”宋承平顿住脚步。

  “此事不宜光天乱谈。”赵润和一伸手:“咱们边走边说,不被人听到就是。”

  “前日暴雨本就怪异,本县历年夏雨都来得迟,往常都是旁县走了半月本县才将将开始下——所以咱们县子在去年那场大雨里损失不大,几乎没什么大碍。”赵润和也不绕圈子:“早前就有风言风语,不少人连续数夜,都梦到了蛟龙出水,那龙神采奕奕,想来毕竟是神物,也不和大家交谈,只在水中盘旋着,或有引天雷而上,抟越数里。”

  宋承平立刻就想到了前几日的怪梦。

  数人同时梦蛟,这是何故?

  他正在思索,旁边一位老农荷锄而去,看见了赵润和和宋承平,连忙下跪。

  宋承平啼笑皆非,连忙伸手搀人起来。

  这老农也不寒喧,活似老鼠见了猫,嗖嗖地就往远处疾行,快走间脚步有些蹒跚。

  “此事先按捺不动,回去后你我再议。”宋承平灵光一闪,却又有些抓不住的样子:“那老农我看脚步康健,为何又有些蹒跚?”

  赵润和扭头看着那老农,见人走远了,又扭回来:“大人不知,这人本来是患了病,就是土话里说的‘小儿麻痹’,好不容易医好了,又有点病根没干净,后来有游方的大夫给扎了两针,这才好起来,平日看着和一般人一样只有跑起来才能看出来。”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了田埂,几个衙役和农户正互相帮着把旧稻草拆下来,宋承平到的时候,刚好最后一捆稻草被扔下来,房梁就那么大咧咧地裸露着。

  原来如此!

  宋承平顿觉迷雾消散,一片彩彻区明。

  南地和北地风俗迥异,连房梁都能说出来一二三的区别。南地多雨,东丰虽说中原大地,但仍有不少地方延续着南地的构造,丰乐正是其一。主梁微侧,朝南的方向梁下垫了泥坯,正是为了防止雨水冲刷,屋漏水滴。而小赵沟那处古怪屋子,除了梁上雕龙以外,种种习俗都是北地的风格!

  再就是那白衣斗笠男子,此人一柄红缨枪使得虎虎生风,行步之间不大能看出什么,只是疾走打斗之间尽是端倪——不是受过伤就是有过病!

  ***

  东丰迎来一场大雨的时候,京城正是艳阳高照。

  出了三月,京中逐渐转热,冬衣早早就褪下了,不少武官直接就换了夏袍。

  唐安信无端觉得有些冷。

  这冷子背后窜起,迅速就裹挟了妖风,把整个人的脊髓都冻得停凝下来。异昭太显,唐安信正要拿出许久不用的李墨,就远远看见门口来了个人。

  他不以为意,继续挽袖磨墨,打算给唐奉澄留信一封。

  这笏墨是唐奉澄所赠,乃是某日他二人乘兴游玩,途中赋诗比对的一个彩头。说起李墨,那可是大有来头,《渑水燕谈录》有言“‘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龙尾石砚’,三者天下之冠。”

  如此珍贵,唐安信珍藏许久,还是不舍得用,上一次还是给菁菁写生贺小文的时候磨出去一点。

  “大人。”

  来人不知是梗着一口气还是怎么,话里带着泣声。

  唐安信正抬头要看,这人竟是晕了过去。

  小四见此般,连忙喊人把他抬进旁厅,汝鹤紧着唤人出去寻大夫——小四自从把宋承平那里的事理顿好,一并交给贺津之后就回来了,汝鹤也还是做他之前的事。

  大夫来了又走,日晷的影子已经微微靠西,这人缓缓醒来。

  他惶惶然,经了大夫也没好到哪里,还是看见了小四才勉强镇静下来:“四哥!”

  小四走上前,皱着眉看他:“你是唐大人家的?有何事?”

  这人晃了晃手里的册子,披衣下床看着小四,竟是带了泪。

  “我家老爷夫人少爷——”他含混不清,喉咙里哭腔太重,让人分不清在说什么,还是旁边老大夫扎了一针下去,才咽下梗着的那口气:“都没了!”

  唐安信万万没想到,是这样听到唐家的消息,也没想到是听到这样的消息。

  唐安信惊骇之下,连墨都摔了,刚写完的书信陡然沾了一笔污渍,就像是唐安信的一生,斑驳而多舛。

  这变故太怪悚,他本能的不信,寒毛都竖了起来,然后紧接着就想到了唐奉澄所说的‘荣津寺’。

  汝鹤看出他的意图,急急地牵了马。

  报信的那人不知怎得,呕出一口血来,然后直直地倒地。小四机敏,给大夫几番劝说,意思是先把人弄醒,探一探虚实。

  艳阳高照,唐安信策马奔驰,他背着琴,连路都不记得看。

  这太阳太烈了,照的他骨缝都生寒。

  山不高,可是又太高了,唐安信手指带着抖,背上的琴被他搁在大石上,马也不栓。

  他仪态都不顾了,右脚的鞋被钩住,索性直接穿着云袜往寺里跑。

  僧人不知道在敲那门子的钟。

  钟声不能让唐安信平静下来,他喘着气闯进来大殿,园信双手合十看着他,像是再看既定的不可预测的某些东西。

  “园信师傅……”唐安信说话的时候才发现自觉嗓子里带着哑:“桉静可有——”

  话到口边,唐安信脑中嗡嗡的发疼,连自己所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园信却还记得他,鞠了一躬,一张嘴张张合合,竟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是聋了吗?

  唐安信陡然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不然为什么我听不到声音?

  园信不知道何事站在他身后。这小和尚带着阳气似的,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把唐安信按到了椅子上,然后递过来一封信。

  指腹的温度让唐安信回过神,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在站着。

  大殿里没有灯,唐安信却觉得有灯晃他的眼,目光越过庄严的宝相,这才看见那灯竟是灭掉了。

  唐安信抻开纸,那纸一直在抖。

  朱笔写就的题头扎眼,不过八个字:唐桉静自为墓志铭。

  这八个字炸的唐安信目眦欲裂,他这才反应过来,不是纸在抖,是他整个人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