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79章 梦蛟

  宋承平从梦中惊醒。

  他今日劳烦,被小赵沟的事宜摄去了心神,恍恍惚惚,竟做了个怪梦。

  这梦来得蹊跷,本是昏昏然的一片混沌,不知怎得就是觉得周围有虎狼盘踞,跑着跑着,脚下一虚,竟是跌进了河里。这河清澈见底,不知有什么东西,却能踩水而行,猛一低头,竟是硕大的蛟首,含涎吐信的模样,浊黄的目直直地看着他,让人心底生寒。

  宋承平不怕蛟龙,也不信鬼神,但是这惊惧感却久久不散,很没有缘由。

  那日埋伏的白衣人依旧没有踪迹,连那房屋都暗淡下来,好在今年雨水丰盈,地里庄稼长势喜人。

  万物冥冥,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有踪迹。

  翌日晨间,赵润和寻了宋承平吃过饭的空袭坐谈,这月的信子到了,正要商议怎么个读法。

  赵润和双手奉上信子,这东西太过严谨,旁人都不能开封:“大人请阅。”

  宋承平开了外皮上的蜡封。

  “之前都是张大人亲读吗?”宋承平展开信:“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读的?”

  赵润和陪着笑:“张大人宽厚,先前都是他搬着小凳坐在衙门门口读的,兴致上来还会跟乡亲们唠上几句。”

  “时间呢?固定吗?还是有空就去?”

  赵润和跟着应:“这就看信子何时到了,不过近几个月都是七八号到,张大人就定在了十号。”

  宋承平目光一凌,手指定在后面的两行字上。

  礼部尚书唐桉静,丁父忧自请辞官。

  怎么这么突然?

  突然到连他的人都没来得及传讯。

  信子是一月一记,从京到各地,走的都是官道,这就意味着上面的讯息是不能作假的。这种事不算小事,但也绝对不是大事——一届三品大员丁忧,还是在壮年。

  宋承平眯着眼揣测。

  本朝官员数少,俸禄又低,是以都会逮住一个官员可劲儿霍霍,官方说法是‘夺情’,坊间说法就是‘不通人理’,乃是朝廷脑子有坑的一大表现。

  但是结合一下唐奉澄的出身就好理解了,这人家财何止万贯,不然也不会四处游学。换句话说,唐奉澄背后是盐矿累累的唐家,屯田之法不见效果,皇室和傅氏抢了先机和高地,而反观唐家,为了独善其身早早就破开了诸多裙带关系。

  不好办。

  是以唐奉澄如今假托父亲辞世,交了盐矿搬出京都,也算是中上之策。

  抛开私交,宋承平只能说一句这事办得好却办得不怎么漂亮,盐铁官营迟早是定数,滕家早早搭上了工部这条线,可是唐家看不明白,还攥着大大小小的矿不肯放手——民盐价高,虽说比前朝低,但是低得不多,更有不殆之处粗盐充作细盐的,或是家仆斗胆提价的。

  乱象频生。

  宋承平看明白的,唐奉澄看明白了,唐安信也看明白了。

  古道送别,依旧是陶然小亭,依旧是杜康二两。

  唐安信露了面,专门去送唐家一行人。

  唐兴捂得严严实实的,隔着斗笠接过唐安信敬的酒。

  “此去山高水苦,叔父年事已高,切记小心。”

  唐兴还乐呵呵的,饮了酒,拍了拍唐安信的肩:“你是好儿郎,你和桉静一别,此后就是无靠无依,万事都要你细细看细细听,你位高权重,文坛官界都有盛名,更要身正影正,切记切记。”

  这是长辈对后辈最恳切的劝教了。

  唐安信承了情。

  唐父和夫人一道凭栏远眺,亭中就只剩唐安信和唐奉澄。

  两人少年结交,如今也近二十年了,一路相伴,可是到最后百年之约也不敌世事百转。

  唐奉澄这会子显出了点人气儿,他之前为了保全全家人,奔赴劳累,唐安信帮着他上下打点,别愁离绪一派汪洋,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唐奉澄给两人斟上酒:“那年京中大雪纷飞,我迎你到官学来;如今方要入夏,却要你送我离京。年少时许下的盛世之约还在,我却先食言了。”

  唐安信静默不语,只是把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又替彼此满上。

  “温莘。”唐奉澄看着唐安信:“珍重。”

  “我总能找到你。”唐安信叹了口气:“杨柳岸也有晓风残月,不能夜下同酌,共饮春风也是好的。”

  唐奉澄笑起来:“海客谈瀛洲啊。”

  “你之前说托我两桩事,现在总能告诉我第二桩事是什么了吧?”

  “不瞒你说,第二桩真是私事,不太好开口,别离之后若是哪日听到了我的消息,你去荣津寺一遭就是。”

  “好。”

  唐奉澄斟酌着开口:“你与绍安……”

  “是你想的那样。”唐安信皱着眉,两手一摊:“既不像是两情相悦又不像是权衡利益,百般思绪纠纠缠缠,我自己都理不清。”

  “我看你挺乐在其中的。”

  唐安信有点不好意思,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你以后莫穿白衣了。”

  “怎么?不好看?”唐奉澄也不逗他,眉毛一挑:“我倒觉得我模样俊朗,穿什么都好看。”

  白衣白衣……

  “奉澄。”唐安信轻声唤他,然后浅浅地越过了那点世俗的圭臬:“你打算到哪里去?”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唐奉澄站起身来,摔了酒盏:“我要到大雍……不。”

  “我要到天下第一轮月的故乡!”

  唐兴听见摔杯子的声音,掀开了斗笠,吹胡子瞪眼骂道:“你这混小子!你做什么!”

  ……那点怅然顷刻间就被冲了个干净。

  最后成了个不伦不类的惆怅。

  唐奉澄看见唐安信闷闷地在憋着笑,伸脚一踹:“不许笑!”

  唐母捂着额头看着他们:“哦呦!幸好桉静还没娶妻,不然就祸害了人家姑娘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