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64章 陆离

  日间繁华的都市褪色成暗垣灰壁,宫内洒扫浣衣的姑娘们动作都缓慢了起来,毫无生气。

  春日里不该有这样大的雨,可是无尽的悲伤和痛苦打在身上,雨就大了起来,潮湿和冰冷浸透衣裳蔓延而上,连面容和心底都是冰凉的。

  自太医院到乾清宫的路梁太医往返多次,看突然就变得遥不可及,仿佛抵过了半生所行。

  跟着他的小药童怕的厉害,颤抖着问他:“师傅,我们还能回去吗?”

  这孩子一直哭。

  梁太医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回不去了。

  他情绪焦灼,却又不敢回顾,宫内乱的厉害,侍卫们还未换班,但是都打着精神四处忙碌。

  一个一身侍卫服的少年打梁太医面前过,冲他露了个不可言说的笑,然后又淹入人群。

  拨开层层雾雨,侍卫们身上的牌子盈着暗光,梁太医手都在抖:是那衣着怪异的少监!

  乾清宫内不知是哪位大人在主持着局面,可是这时候不免的让人身心发冷。昨日圣上的脉象虽说不好,可绝没到濒死的地步,但是今晨就急转直下,连呼吸都费力——唇色发乌,却又不是毒相。直到那少监端了药来,白粥苦药入喉,就显出了不对劲。

  还有一件事梁太医憋着没说。

  圣上金枝玉体,后背和四肢都是抓挠出来的痕迹,看着竟有点像……时疫。

  打眼一看,光怪陆离之下,竟人人都是凶手。

  ***

  这是江南的某处小镇,平平无奇,却总有人来江南寻春。

  新雨乍到,即轻且柔坠入桃花池。江南的雨是随意的,落半时、休半时,总是带着淅淅沥沥的情愫——江南和雨总有些讲不清的眷恋,纠缠不离。

  支铺子的都有经验,早早蒙上了布,唐安契撑伞而行。

  晨间带冷,他起得早,叮嘱客栈的小二新开了灶熬粥,要放百合莲子的那种,煨上个把时辰才好送上去。

  方昭瑗正在看着女使给唐傅菁净面——小姑娘闷闷不乐了半个月,到了江南的地界,情绪才好转了起来。

  唐安契坐在堂内,待身上的寒气散了才进室内:“放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只簪子,觉得你戴好看,就买了来,现下试试?”

  唐傅菁兴冲冲跑过来,自己先打开匣子——是玉色的一只玉兰簪,花蕊中间以巧工雕了只小虫,憨态可掬。

  “爹爹偏心!”唐傅菁撅着嘴:“都没有给菁菁买!”

  这粉雕玉琢的小娃话里都带着甜,自己唤着自己的小名,活似浸了糖水。

  “爹爹肯定不是故意的,原谅您啦!”唐傅菁自顾自‘大赦天下’,又颠颠地跑到方昭瑗旁边:“我给娘带!”

  方昭瑗由着女儿胡闹,扭头看唐安契:“我看安信也是安静沉稳的性格,这小姑娘这么能闹,定是随了你。”

  “好好好,随了我。”唐安契也笑:“不过安信可不是沉稳的人。”

  “他幼时也顽劣,跟着先生学算术,死活学不明白。”唐安契仿佛能看见唐安信幼时的模样,面上带了点细碎的笑意:“先生问他‘今我有廿三果,你有十四果,我予你七,你我各合几果?’,这小混蛋算不出来,就耍无赖回先生说‘果子不想合,我顺它意就是’——倒让先生啼笑皆非。”

  方昭瑗笑了半响,拭了下眼角笑出来的泪:“我倒是没想到安信幼时这么顽闹。”

  “一直顽劣也就罢了,可他后来胸有沟壑,又立志报国为民,就太危险了。”唐安信隔着窗看向京城的方向:“如今只求他平安顺遂、万事知进退就好。”

  ***

  京中用一场大雨送别了李靖琪,百官束手束脚,生恐沾上‘大逆不道、其心可诛’的骂名。内阁和诸位大员商量了半天,都不敢轻举妄动,最后决定从明华寺请回太后娘娘。

  卓京策马先回,到京已是傍晚。时间太过匆忙,傅君生也染了风寒,只好次日再回。

  傅君生不回来,李靖琪的尸骨没人敢动,就那么寂静的躺在踏上,像是诺大白纸上突兀的一笔。

  唐安信第一次丢了鱼袋。

  那是官员的镰刀和蓑衣,承载着为生民立命的期许。只是他这一次丢弃,不是因为累赘,而是因为绝望。

  这也是他第一次掷笔不顾。他木然地好似行尸走肉,手里却把李靖琪塞给他的帕子攥得死紧。

  此间真正的春色熨帖着大地,可是吹不尽深谷的寒冷。

  赵津劝着几个年轻的、值上忙的官员先回,唐安信也在其列。

  唐奉澄胶着不肯回,他是礼部的二把手,很多东西都要过他的眼。他搀扶着赵津坐下,有下人小心翼翼奉上茶,两人守在李靖琪的帐前。

  唐奉澄忧心唐安信,遣人传话给小四,让他早些来带唐安信回府洗沐。

  宋承平冒雨赶至唐府,却发现唐安信不在。

  雨太大了,府内的木槿被砸的花落叶败,打在伞上的声音很响。

  宋承平反应很快,撑伞就往外走,他忧心唐安信受创,正如他明白李靖琪对唐安信的意义。

  行行复踵踵,一把素伞在雨幕里转了好久,借着时断时续的捣衣声,最后停在了一片竹林前。

  唐安信踉跄跪着,不知在雨里行了多久、又跪坐了多久。

  宋承平手几乎握不住伞。

  他快走几步,也不顾唐安信满身的水和污,搀扶着让唐安信靠在他的怀里。

  唐安信面如金纸,宋承平双瞳就血。

  宋承平拨开唐安信沾在颊上的发:“老师怎得歇在这里?”

  无人回应。

  宋承平目眦欲裂,耳畔如有刀剑交鸣,眼前妖魔乱舞鬼影憧憧,一根血脉梗住心口和喉间。

  ……小山重叠之外是满身血渍的唐安信。

  惊雷爆响。

  “温莘。”宋承平又唤他:“你怎得歇在这里?”

  唐安信犹如酒醉,振臂向天随意一指:“此乃大雍!此乃吾国!此乃吾家!”

  唐安信的泪和雨交错,声音衰了下去:“我栖我家,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闪电骤鸣。

  宋承平对唐安信的质问无言。

  唐安信头脑昏沉,轰隆的声音不断,思绪也混沌,心疾沉积了六年,终于压不住了。他靠在宋承平怀里,迷迷茫茫地醒,一会儿觉得自己在江南,一会觉得自己在太学……最后定格在了大殿。

  美人总是脆弱,唐安信的颜色都黯淡了下去,半阖着眼,泪却阖不住。

  唐安信睁着眼看宋承平,眸中却没有他,好像在看其他人:“……你行了多久?”

  宋承平把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不久。”

  宋承平又问他:“你行了多久?”

  “……好久。”

  太久了……

  十九年的行走,六年的奔赴。

  唐安信自己就是砚泥,自己就是墨锭,他在千里奔走中自己磨灭了自己。

  这个过程太痛了,痛到宋承平都替他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