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53章 心意

  唐安信下楼,一个身影赫赫然入眼。

  正是宋承平。

  他看起来有些气愤,但是这情绪来的没头没尾,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怎的在这?课业温习完了?”

  宋承平看着有点疯,喘了两口气,像是按捺着什么:“你和李靖琪说了?”

  唐安信压低声音:“大胆!陛下的名字也是你直呼的?”

  他二人正在争执,岂料身后风之引着李靖琪也下了楼,正要离开的模样。

  “大人怎得还没走?”风之见唐安信还在,上前两步问道:“不知这位是……?”

  宋承平这会儿倒伶俐,不消唐安信开口,自行躬身:“小子是唐大人的学生,名唤宋承平。”

  李靖琪眉头皱了半响,思量半天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原来是宋御史的公子。”还是风之嘴快:“不知两位在这儿商量些什么呢?这可正对着风口,别着了凉才是。”

  宋承平。

  李靖琪想起来了。

  夏日里他还未掌权,冯凭瞒下了东丰府递过来的十几封折子,正是这人引着国子监一众学生闹将起来。

  “原来是邵安啊。”李靖琪笑了笑:“今日倒没和国子监的同年一起?”

  他说这话本是随口一提,岂料戳中什么一般,让宋承平的眉皱了一瞬。

  “这不是寻老师来了嘛。”

  唐安信笑了笑:“邵安才思敏捷,但是八股略有不足,这几日正是温习经义的时候。这不,还在人家的铺子里,就已经迫不及待抓住臣询问了。”

  “大善!”李靖琪随手摸了块玉递给宋承平:“我大雍有这样精进不休之士,幸也!”

  宋承平恭恭敬敬道了谢。

  风之往李靖琪那边凑了两步:“皇爷,您不是说还要去别处看一看?咱就先行吧?”

  出了酒楼,李靖琪缓了缓心绪。

  他毕竟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再少年老成,在这群饱经风霜的大臣们面前也有点不够看。但是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他是大雍的皇帝。

  做皇帝的,可以不会、可以不懂,但是不能不服众。

  朝臣眼中的皇帝敦厚肃敏,那是他有意学习的结果。

  李靖琪问风之:“你看宋承平如何?”

  “宋公子风神俊朗,那个词怎么形容来着……”风之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向李靖琪求证一般:“扔果子?”

  李靖琪被逗得发笑:“那叫掷果盈车。”

  他笑完,又敛了神色:“朕原本打算让温莘出明年春闱的题的,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

  “啊?”

  “啊什么。”李靖琪兴致上来,遥遥一指远处的冰糖葫芦:“朕方才在楼上就看见那摊子了,你去买一签来!要甜的!”

  ***

  宋承平的情绪被风之打了岔,怒气也散了个干净,看唐安信穿的单,又忍不住抱怨:“老师还记得自己在病中吗?可是想姜汤苦酒再来一遭?”

  唐安信才不被他忽悠:“你之前想说什么?”

  两人是往前走的姿势,宋承平听了这话脚步一顿,忽然停在原地。

  荣津寺的几本佛经被他拆了个透,几乎骨髓都要敲出来,府里的先生们拼拼凑凑,近几日才理出个章程——古怪就古怪在这里。

  谁家自用的账本会做的这么花里胡哨?

  江家近年已经有些落寞,断撑不起这么大的开销。方家为着清名,哪怕全家死绝了都不会做这种事。

  那便只剩下傅、唐两家。

  他又无端想起那法号‘园信’的小住持。

  刘宽是口蜜腹剑之辈,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可是一涉及到利益就跑得比兔子还快,几位御史上疏弹劾他都能巍然不动——这般圆滑重利之人怎么会和傅家搭上关系?

  宋承平本以为傅家是和荣王搭上了线才这般猖狂,可是荣王在京这几天,整日带着王妃娘娘和世子四下游玩,不像是和谁有牵扯的模样。

  况且光凭傅家浮于表面的姻亲和不分轻重作风,傅家人断不可能得到刘宽这般的信任。

  宋承平无端焦虑起来。他接触这些事本就晚,人脉也是近期积累起来的,并不十分顶事,很多时候都有些力不从心。暖日辉辉,却好像带着不可名状的冷,已经包裹了他半个身子。

  另外半边挨着唐安信。

  “没什么。”宋承平咽下了那些劝谏之言:“老师,别问了。”

  过了拐角,唐安信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这是去哪?”

  “我不知道啊。”宋承平颇无辜:“我以为老师有什么安排……”

  “也罢。”唐安信环视四周,敲定去处:“就去茶馆吧。”

  茶馆换了掌柜的,原先是个年迈的老人,如今换成了个年轻的小子。

  这小子上了茶就坐在角落里,拿着根绣花针不知道在戳什么,看着就憋屈。

  唐安信背对着他,倒看不见动作:“前几日我与桉静夜谈——”

  宋承平打断他:“夜谈?”

  “对啊。”唐安信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接着自己的话:“他与我提起,你和滕渊文……小会?”

  最近的很多时间,唐安信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宋承平的疏远。这孩子秉性如何,他心知肚明,断不会背地里做些偷鸡摸狗之事。不是这种问题,那又怎么就无端渐行渐远了呢?

  唐安信自觉这辈子子息单薄,宋承平可能是他最亲厚的一个小辈了。就算最开始有颇多不情愿,后来也是用心教导的;哪怕之前面上说的‘师生情分就此了断’,实际上也是牵挂着的,不过是担心宋承平无端遭了祸患。

  唐安信一面惆怅,一面诡异地感同身受,恨不得大书几封信交给老父,来诉一诉这难言的养儿子心情。

  虽说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可是也没见过离开的这么彻底的。

  他百思不得解,只觉自己也算得上尽心尽力——养出的孩子却是个白眼的当路君。

  活似灌了一口沤了半年的苦茶,有口难言。

  “我以为……”宋承平一抬头,竟是露出个要哭不哭的表情:“我以为这些事情老师不会在意的。”

  唐安信:?

  为什么你看起来比我还委屈?

  宋承平确实挺委屈。

  初时,他一项觉得唐安信不怎么喜欢他:拜师也不是自愿的、话也是听不进去的、教东西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

  可是后来又觉得可爱可亲,活似入了魔一般。他突然明了心意,整个人都是惶惑又欣喜的,结果媚眼抛给瞎子看——有的人活似七窍少了一窍的不通情理。

  有些情念起的没道理,却又不得不认。

  宋承平本想着就这么下去也挺好,可是一桩桩一件件过去,这人竟是没给自己留活路的?

  这可如何是好?只能努努力,权当做他半边靠山,省的百年之后连块野碑也没人留。

  可谁知,竟是越陷越深。

  浅尝辄止不够,还想要结发白首。

  心底未散的暖意如同埋入沃土,抽出千头万绪的枝桠来。

  这是不是代表着唐安信对他……也是有那么点情意的呢?

  这未尽之言让人无端欢喜,宋承平回味片刻,有些压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