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45章 恋慕

  天微蒙蒙亮。

  唐安信这会还虚着,小四和汝鹤商量了一下,专门去告了假。

  他喘了两口晨间冰凉的空气:“你怕什么?”

  宋承平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但是有点奇怪的笑:“怕我桑梓不在,迦南难觅。”

  屋内屏风被挪开了,门窗大敞,能一眼就看到外面微亮的天色。

  唐安信脑中昏沉,四肢也躺的无力。他睡前只着中衣,眉心的小胎记也黯淡下来,就像被摄去了气神似的。

  “邵安,我于此大败了。”

  “……我知道。”宋承平默默给他掖好被角,又把熏炉挪开。

  “我本来是不想收你当学生的,你知道的吧?”唐安信半坐起,斜靠在床架上,偏头看着宋承平:“我一时失策,误带了你去见晁二姑娘,也算阴差阳错与你有这一段师徒缘分——”

  “到今日,也就算了吧。”

  宋承平神色有些冷淡:“我不。”

  唐安信叹气,有些无奈的样子:“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他家产浅薄,不过几两碎银,料想百年以后只能换口薄棺。余者都四散开来,接济穷苦、节下应酬也耗得七七八八。半生鲜衣怒马,堂堂正三品侍郎,连侍奉父母也不甚成功,只得了美名半斗,好友八钱,也算装点门楣。

  年关连给小侄女好点的礼物都没有,更别说能给宋承平留点什么了。

  如今更是下定决心要做尖刀强刃,历来行事的有几个有好下场呢?再留着这师生名分,难免平白落得一身腥。

  何苦呢?

  “我怎么就不听话了呢?”宋承平敛着眉,有些生气的样子:“我还不够听话吗?”

  “别闹。”唐安信头顺势一仰,定定的看着房梁:“你想要什么呢?”

  功成名就?还是名利双收?人生在世,熙熙攘攘为利来,他已经没有那些遮阳撑伞的精力了。

  外间是晨曦,可是唐安信已经能窥见卯日西行。莲花还在,可是淤泥已死,他就要做最激荡的活水,为大雍再带一片新泥。

  “我想要……”他含糊的咽下了那个字,选了个含蓄的说法:“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什么?”唐安信似是没听清。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宋承平低头:“心上人平安顺遂,万事胜意。”

  唐安信:……

  这我属实无能为力。

  宋承平:“老师,你我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在这一刻,宋承平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厚言菲行。

  他就像稚子幼童,对唐安信从来没有帮助,甚至还会添些莫名其妙的乱子。他在知晓自己心意的乍醒时分,就开始了自己朽木碎石的一段时光——唐安信用他长辈师长的眼光注视着他,和看任何一个晚辈都没有区别。

  唐安信就是他所追随的当空皓月,他要以自身烛沫膏星来增补光辉。

  太阳升起,带了暖色的光晕,衬得风物莹莹、山河迢迢。

  山河图开,乾坤昭定。

  “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唐安信笑了笑:“随你吧。”

  他明显不想再争执。

  小四恰到好处地端了药进来,小心地搁在了榻上桌。

  唐安信喝着药,突然想起来什么的,问道:“你有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

  “啊?”宋承平有些羞渐,甚至肉眼可见有泛上来的热意:“有的。”

  他方才那么理直气壮,现下又好像最切合了自己的年龄,青涩又张扬。

  “哪家的姑娘?”

  “不、不是。”

  “行吧。”他摆明了不想回答,唐安信也没逗弄的心意,把碗顺手往宋承平手里一搁,道:“一个时辰后唤我。”

  药性上来,唐安信本人很有风寒的经验,十分自觉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江淮梅走后,唐安信就暂署尚书的事物,常常吏部礼部两头跑,夜里还要在职上呆更久。晨起没有朝会还好,一遇上朝会前两天,忙的连早饭都没得吃。还是宋承平心细,特意约的庆柏村的掌柜,定时定点定量送些各式糕点在马车上,让他暂时充饥。

  可是唐安信的忙是各项交杂的混乱,夜里睡得晚,连眼下乌黑都深了许多。这会好不容易告假,才得了空隙,可也只能得这片刻安眠。

  宋承平静静看了半响,叹了口气,伸手把床幔放下,带着碗离开。

  大夫叮嘱不能见风,可又要常通风,宋承平只好小心翼翼又把屏风搬回来,挡在门口。

  他就那么隔着屏风站着,好像等过了枯荣四季,又好像只在俯仰之间。

  少年心事炙热如阳,带着挟裹一切的风,温澜潮生却又止于现状。情书写不出、道不明,可是总能写上百首月亮,字字无人,字字有人。

  千般荒凉,万里蹀躞,想到他总能奔赴迦南。

  我想要什么呢?

  想要京城春风吹遍关塞,想要黔首布衣衣足食丰,想要草偃风从、日月重光。

  想要……你。

  这人那般可恶,满脑子只有他的棋盘珠算,眼里再容不下其他,又多行逗弄恣谑之言——最讨厌了。

  可是可恶到最后,见他彻夜不眠殚精竭虑,或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从没有上过棋盘的时候,又忍不住带了点酸苦的甜。

  想来恨之不得,也算的上某一门子的情深意重。

  外间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

  冷气进来,吹的宋承平后背一阵发凉,他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汗。他身后,那株冻得半死的木槿枝蓄不住雨水,几不可闻落在地上,溅起一点泥水。

  唐安信迷迷糊糊被雨水的声音叫醒。

  他依稀记得自己有事要办,但又想起交代了什么人,想来是还没到时间,就又往里缩了缩。

  同一场雨,隔着一道屏风,两人一站一躺,一个全神贯注的怅然若失,一个半寐半醒的清明在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