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信敛眉。
他今日新买了一副棋子，材质是平疏无奇的杂玉，只是花纹看着独特。此时一枚纯白的棋子被他拿在手里把玩。
“赵家夫妇没了踪迹？可知何时走的？”
汝鹤恭恭敬敬答道：“属下向街头老翁打听过，说的是不知道，紧接着大理寺的人就来了，属下不敢久留。”
那就是不知道了。
小四在旁边插了一句：“你挂的是刑部的牌子。”
是了，挂了牌子就是光明正大的办事，何必缩头畏尾。
汝鹤忽然有些惶惑，仓促低头：“公子饶恕。”
唐安信把棋子抛回盒子，说：“罢了，你先出去吧。”
“桉静那边怎么说？”
小四正要回答，又被唐安信拦住，他说：“算了，大理寺已经查到这里了，剩下的估计也能查到。”
小四没说话。
这孩子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他在唐安信八九岁时就跟着了，日复一日的沉默，眼看着就要从锯嘴葫芦发展到没嘴葫芦了。
唐安信往美人榻上靠了靠，有些颓然的样子：“你说，他们还活着吗？”
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
***
京郊有处陶然亭。
此地本来叫望乡亭，距京城百余里的样子，外出的游子或是惜别的好友夫妻多在这里分别。从这里回望京城，远远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再远，就连这黑影也看不到了。后来一位姓陶的举子落第之后顿悟，在这里留下了一首‘陶然诗’发誓再不入朝堂，引得众人争相拜读，也就改称了陶然亭。
亭下隐隐绰绰有个人影。
年轻的妇人抱着褥子，跌跌撞撞向前跑。此时已经秋天了，她还是单衣，破破烂烂的，看着就冷。雨下的大，京郊这种地方也没人愿意铺三合板，满地泥泞。她被绊倒了好几次，看样子摔得厉害，只是褥子被她紧紧地拢在怀里，一直没松手。
雨点连成线，铺天盖地地从空中倾泻而下。雨还有更大的趋势，云如点墨，闪电一道一道的。这民间说法是叫‘鬼雨’，专在秋日里下，且下的格外大，打在人身上都是疼的。
眼看着快要到陶然亭，妇人提起一口气，又奋力向前跑。
雨水打在身上，泥浆糊成一团，她猛地撕开碍事的裙摆，连小腿都露了出来。
亭下是个三十余的年轻人，只是枯瘦，骨节都凸出来了，唇上全是皲裂，脸上还有几道伤，像是利器划出来的。他瘫坐着，靠在栏杆下，不知道摸索什么——竟是个瞎子。
妇人凄烈哭道：“良人！”
原来是一对夫妇。
她哭的太厉害，又刚刚跑过那么一段路，上气不接下气的，几乎要昏死过去。只是强撑着把褥子放平，搀起旁边的人。
赵江被她的动作叫回来一点神智，提起气来推搡宋意如：“意如……意如！你快跑啊!”
“你看看，你看看幺儿……”宋意如鬓发散乱，她也顾不上，手忙脚乱地打开褥子：竟是个面色青紫的足月婴孩。
这孩子鼻翼动也不动，看样子是没活成。
赵江探出手，顺着方向摸到孩子，手下冰凉一片，终于承受不住般哭出来，只是勉力忍者，没有泣音。
水汽厚重的呼到脸上，抓不了抠不掉。
宋意如吃了力，想要把赵江扶起来，奈何赵江下半身动也不动，她手指都在抖，掀开衣摆一看，满地的血。
她打眼一扫，来时路上满是通红的印记。
赵江的脚筋被人挑断，膝盖骨都被挖了去。
他们的黎明彻彻底底地再度被毁。
除了大雨，再没有东西知晓他们的苦难，再没有事物明白他们的悲怆。
大雨也会将他们蹒跚而来的足迹掩盖。
有些人的出现，注定就是路旁无依的野草。再汲汲生长，暴风急雨烈火之下，毫无招架之力。生来平庸，世间烟火重楼似乎都和他们无关，一芥白舟袅袅而过，再多的悲苦也是一抷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