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平盯着唐安信，眼珠都不舍得动：“老师，你后悔了吗？”
唐安信有些别扭的错开他的视线。
他直觉感觉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生起的那点惋惜和后悔被这破孩子砸了个稀碎。
唐安信说：“我不会后悔。”
逐鹿的群雄不会在意路旁的野草，安乐居都是在很多人的血肉上建立的。世家的坏就好像莲池里的淤泥，腥臭难忍，却能裹挟着生出几株花来——花也在庇护着淤泥。
烂透了。
宋承平突然有些无措，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空气有些静。
“邵安。”唐安信看着他说：“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国子监。”
“当时你跪在那里说要为民请愿，我不认可，但是我很欣慰。我虽不知道你当时心里具体是怎么想的，但是想来你也是希望为百姓做些事的。”
“你很聪明，你父亲当时让你拜我为师，究竟内里是什么打算你自己清楚，可是你同意了。”
“这条路不是我替你选的，是你自己选的。”
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但是月光很薄。
宋承平没有作声，刚刚翻出来的书被他放在矮桌上，是个凄凉的侧躺姿势。
唐安信就像是晨曦出来前的最后一点月色，少有人沐浴他的光泽，可是所有人都离不开在他之后的晨曦。他并不是天生的君子，父母教会他温柔，兄长教会他真诚，目睹的饿殍教会他怜悯。
吹灭照亮的灯，他一身都是月。
借着这点月色，宋承平好像隐约看见了自己的归途。
“老师，路是我选的，学生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宋承平把书收整好，放回了架子，他走到唐安信身旁：“老师，你尚且不会后悔，学生就更不会后悔”
小四在檐外候着，听见里面声音没了才进来，他问着唐安信，眼睛却看着宋承平：“主子，天暗了，掌灯吗？”
“掌。”唐安信抻开了被揉成一团的纸，看完后也不顾及当着宋承平的面，就这刚升起的烛火烧了。
八大库没了粮，最大的获益者是谁目前还看不出来，但是江南布政使总是难辞其咎的。
灯火如豆，唐安信看着卷宗微微出神。
宋承平飞快看了他一眼，被刺到了似的收回了目光。
“小四！”唐安信抬头：“你现在备马，去平康里处找晁姑娘，问她借个人！要会算账的！”
这个会，肯定不能是普通的会。
宋承平‘蹭’的站起来：“我去！”
他没等唐安信同意，自行跑到后院牵了马，也不要别人帮忙，裹着夜色就窜了出去。
唐安信没想到晁木菡亲自来了。他本意是借个擅长算账的，仔细算一算江南道这笔，看看有没有能钻的漏洞。
“大人放心，若论算账，我居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晁木菡微微一笑，寡淡的眉眼就生出了点艳色。
“今夜就劳烦二小姐了。”唐安信把账单递过去，又偏头看宋承平：“夜已深了，你还不回去？”
宋承平在这里呆的不多，除了问问题就是看书，彻夜留下更是没有。唐安信也就随口一问，宋承平却觉得有点委屈——唐安信在赶他。
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老师忙成这样，有事弟子服其劳，学生想留下。”
查账是个辛苦活，晁木菡心算不行，可是有算盘的时候她就胸有成竹。唐安信拿着卷宗对着舆图做标记，甚至连八大库周围的地形图都背了下来。
两人忙的热火朝天，宋承平夹在里面，甚至有些无所事事。
他突然就体会到了自己的无用，查账唐安信要找晁木菡，买粮唐安信要找程乐山，赈灾唐安信要找唐奉澄。
他好像和唐安信的圈子格格不入。
宋承平陡然升起迫切的想法，想要再努力些，好早些让百姓过好，也……早些让唐安信轻松些。
宋承平生在京城，那么盛大的繁华曾经给了他大雍长盛不衰的错觉，可是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无论是各位大臣拮据的年礼还是时常可见的乞儿，都和熙熙攘攘的江宁河格格不入。
富贵是有的，只是不在他们手里。
他当时并不明白，只是疑惑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努力，生活却依旧不尽人意；有的人明明无所事事，却能酒池肉林。后来通晓了，也就明白了。
他就像跌跌撞撞的小兽突然就蜕变成了青年，对光明本能的向往，自己也在成为光明。
国子监门外追随文昌先生那一跪，他以为会改变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改变。他太弱小了，他们都太弱小了。
好在他认识了唐安信。
君子知至学之难易，而知其美恶，然后能博喻。
唐安信或许不是个好先生，却一定是个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