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2章 安分

  唐安信明知故问:“跪在这里做什么?”

  有人胸口起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阉党误国,百姓流离。饿殍遍地,朝中有人来管吗!”

  “你们以为这样就有人来管吗?”唐安信说:“你们这般跪下去,除了自己落得一身伤痛,又有什么用?”

  “侍郎大人。”宋承平仰头咽了一口唾液,喉结滚动地利害:“古有文死谏一说,学生不敢不效仿文昌先生。”

  唐安信叹了口气。

  文昌先生原名汪文言,是前朝鼎鼎大名的一位御史大夫,为人疏直激切,上书奏请削藩,更改法令三十条,最后皇权更迭不堪受辱,落得个自投黔昌江的下场。

  唐安信一直觉得文昌先生行为欠妥,但是当真的看到一群学生仰着脸带着汗说要效仿文昌先生的时候,还是有些欣慰。

  唐安信面上不显,说:“动辄下跪求人以死逼人,太学的学生就这么点本事吗?”

  雨又开始下起了,学生们纹丝不动。

  宋承平耿直了脖子,面露决然之色:“忠君之心促使!爱民之心督导!学生没什么本事,自当以我血荐大雍。”

  小四要给唐安信撑伞,唐安信侧身拒绝了。

  唐安信说:“如今这种情形,宫中深受蒙蔽,恐怕还不知道你们在这里跪着,冯凭的意思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

  小四默默缩了缩脖子,生怕唐安信在说些不怎么恭敬的话吓人。

  有人接口,却不是宋承平:“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远远传来嘈杂的声音,唐安信从雨中回头,看见刘策温策马刚到,身后是几十人缇骑。

  刘策温看见唐安信倒是一愣,下马遥遥冲他行了一礼。

  圣人知道了。

  唐安信略略心中安定下来,侧身向旁边走去。

  今上是个敦厚宽柔的好脾气,向来是能从轻处理就从轻,想来这波学生是没有什么危险了。

  没想到的是,刘策温也跟了过来。

  刘策温到旁边的棚子里坐下,见唐安信站着不动,颇潇洒的说:“唐大人可是有什么要事?若没有的话不如来这坐一会?”

  唐安信思忖了片刻,也走过去坐了下来:“刘同知来这里,想来圣上是知道了。”

  “唐大人心里有数。”刘策温看着那边的学生说:“学生们是出于百姓,但是这就是‘僭越’,圣上不太高兴。”

  “圣上对冯凭就没什么看法?”

  刘策温看着唐安信,叹了口气道:“圣上的看法在有些时候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唐安信坐了一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偏头往外看了一眼,果然一匹快马踏着积水从远处过来。

  马上下来个人,刘策温定睛一看,竟是神策军大将军,吴阳晖。

  唐安信坐着没动,倒是刘策温迎上前:“这点小事,竟动了吴将军大驾。”

  吴阳晖半闭着眼,言不由衷地隐射道:“ 不及刘同知尽心尽力。”

  刘策温神色一僵,也没再开口。

  “呦!”吴阳晖看见了唐安信:“吏部侍郎竟也在这儿,今儿个这国子监可真是卧虎藏龙啊。”

  唐安信没撑伞,慢慢走过去,冲他低笑道了句:“吴将军,好神气啊。”

  雨还在下,比起刚才好像更小了一点。

  宋承平和江子安对视一眼,后知后觉地开始有些惶惶。

  本来太学闹将起来就只是为了让皇上着重处理东丰府等地的水灾,都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众学子也都把握着分寸,没有上升到奸佞当道的高度,可是偏偏不如人意,皇上没知道的时候,冯凭先知道了。

  寻常人被指着鼻子骂的时候也有三分火性,更何况是好大喜功、孤行己见的冯凭。刘策温和吴阳晖站到一起,就好像能从中隐隐窥视到今上和冯凭的关系。

  至于唐安信,宋承平没来由的不喜欢。

  他一个吏部尚书,属实跟这件事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但是偏偏出现在了这里。而且语焉不详,看不出具体用意,此外还三言两语就给他们下了个“无用功”的标签,也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宋承平默默磨了磨牙:虽然……他说的是事实。

  吴阳晖才不在意宋承平一个小小学子怎么想,但是他也想知道的是唐安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冯凭和内阁闹得只差当堂打起来,六部却好像不知道一样做自己的分内之事。唐安信年纪轻轻,御笔亲赐的状元郎,在人才济济的吏部稳坐正三品,而且江淮梅大事不管小事不理的,几乎都昭示着唐安信就是下一任的吏部尚书。刘策温他可以不管,但是唐安信他却不得不在意。

  吴阳晖帮着唐安信踢开了面前的碎石:“唐大人身体不好,这会子雨下着呢,还不回府?”

  唐安信温厚一笑:“这些学生还不回家,我属实有些放心不下啊。”

  “唐大人放心吧。”吴阳晖伸手一指学生:“秉笔的意思是只要他们安安分分的,自然都可以回去。”

  吴阳晖扭头冲学生们笑:“你们定然是想的,对吧?”

  宋承平冷笑一声,蓦然站起,却因为长跪腿已经麻木了。看着有些笨拙滑稽的样子,可是他慷慨激昂朗声回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开封府大水不退,百姓流离失所,我等怎敢苟且偷安!”

  唐安信面上不显,内心简直想把这破孩子摁泥里。

  长脑子了吗?

  江子安拽了拽宋承平垂下的衣袖,示意他谨言慎行。

  “好!”吴阳晖大笑:“果然是太学出来的好学生!”

  刘策温越过吴阳晖劝他:“皇上圣明,自然不会置开封百姓于不顾。你们还是早些回去,提早准备明年开春的春闱吧。”

  唐安信走到宋承平身边,有些生气的样子:“你说你们不敢苟且偷安,可是跪在国子监算什么?朝中上下官员几何,每一位都有自己的职责所在,开封府水患历年水患,他们在勤勤恳恳为百姓谋生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年轻人不要异想天开,只跪了几日就是为民请命了?”

  宋承平低头沉默不语,脸色清白交加,看样子是气的不轻。可是偏偏找不到话来反驳唐安信,整个人都沉闷下来。

  “你们能有这份心很好,但是也要把握好。”唐安信语气软了下来:“既想忠君之事,那就找好方法。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有个学生嗫喏着想开口:“大人……”

  吴阳晖冷笑:“不过是几个未挂牌的学生,真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了?”

  学生们被神策军引着慢慢散去,都垂头丧气的。

  江子安看了看宋承平,刚想安慰他。却看见宋承平一个人默默离开,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安信回府的路上碰见了唐奉澄。

  “我请你喝茶,去不去?”唐奉澄看了看唐安信头发上的水珠:“还是算了,你先回去换个衣服,我请你去淮安楼。”

  唐安信摇摇头笑道:“雨后清奇,你好不容易请我去一次淮安楼,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耽误了。”

  淮安楼以淮扬菜出名,食材新鲜,厨子技巧,一餐下来可不便宜。

  唐奉澄笑他:“好好一个正三品侍郎,怎得一顿饭馋成这样。”

  ***

  淮安楼的茶是好茶,极好的毛尖,又青又翠的颜色。

  唐安信拨开浮叶,尝了一口茶,惬意地眼睛都眯了起来。

  “温莘。”唐奉澄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你去了国子监了,觉得什么情况?”

  “受人挑拨的。”

  唐安信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弄着花瓶里的兰草。

  “说的也是,那十二封折子才到不过两日,如果冯凭不压下去就该有结果了,消息流传确实是太快了些。”唐奉澄凑过来把花瓶放正:“冯凭这一步着实是走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