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浮白载笔>第1章 请愿

  几尾锦鲤躺在水坛中。

  一旁的树上蝉鸣正是聒噪,案几上的冰块惫懒的散着一点聊胜于无的凉气。唐安信撩了一把额前汗湿的发,强撑着忍下了那一点想吐的感觉。

  打门口突然走来了一个人,来人步履匆匆,看也不看的迈过地上的石阶,远远地就开了口:“温莘!”

  唐安信快步迎向前,眼皮蓦然一跳。

  唐奉澄说:“国子监和太学的诸多学子跪请皇上下旨赈灾!”

  那写着“弗己者,必益之”的屏风突然倒下,磕到了水坛上,散出一地的水珠。唐安信喉间滑动,看着手忙脚乱收拾污渍的小厮,突然生出了一点天下之大的悲慨。

  大雍建朝不过刚刚百年,应当正是兴盛的阶段,奈何先帝膝下单薄,又倚重宦官。今上践祚之时又不过十二岁,朝堂的风向就有些变味了。

  外戚之祸生生不息,先帝又有一位被封为‘荣王’的幼弟,各位手脚不那么干净的官员浑水摸鱼摸得痛快。各方势力犹如过江之卿,你方唱罢我方登台,整个朝堂好似一锅沸腾煮烂了的米粥。

  如今朝臣多是先帝在时的老人了,年轻有血性的官员们要么在地方熬资历,要么在六部混日子。大家都很手无寸铁,也就半逼迫半顺从的让了步。

  奈何虎狼之辈贪心不足,到了同兴三年,朝中更是隐隐分为以秉笔太监冯凭为首和以内阁众阁老为首的两派。外戚和宗亲又都作壁上观,暗地里打的算盘可不小。六部在双方的夹缝中生存,举步维艰,活像没人疼没人爱又被人觊觎的小可怜。

  今年开春,皇上病痛缠身。傅太后为了昭示和幼帝的母子情深,叫人大兴土木修建庙宇用以祈福。奈何满朝文武皆是个不怎么认可的态度,太后最终在诸位大臣劝谏之下取了个折中的法子——重修明华寺。

  工部得了差事,要重修明华寺,特地从福州运了三合板,耗资不少,总算到了京城。好不容易等明华寺修茸完好,可惜又到了年初,正是耗资巨大的时候,户部的钱款又紧着吏部和礼部。天气暖和了以后,皇上身体逐渐好了起来。但是接着就是春种,一来二去耽误下,这笔银子始终没有结给工部。

  直到近几日,黄河中下游暴雨连绵,堤坝被冲毁了不少,东丰府知府接连上书十二封,也没能送到内阁和皇上的手里——全被冯凭瞒了下来。户部尚书李怀安惶惶不可终日,再加上暑气入体,一病不起。

  国库的钱财总是有限的,而且今上的国库也不怎么富裕。户部没了领头羊,几乎有些焦头烂额,内阁和禁军、御史台吵得不可开交,也拿不出一个确切的主意。在这烂摊子无处抓起的情况下,国子监和太学这一闹,打的可是冯凭的脸。

  “桉静。”唐安信迅速冷静下来:“这样,你我先去寻一寻江大人,我让小四去禁军那里等消息。”

  太学和国子监乃天下文人所向,更是来日的朝中股肱。更何况此次乃是替百姓请命,若是被满脑子争权夺利的冯凭欺辱了,将来被笔杆子和唾沫星子埋了的可不止禁军!

  晚间起了点风,突然下起雨来。

  唐安信唐奉澄二人冒雨拜会吏部尚书江淮梅。

  江大人今年五十有七,快要致仕的年纪。为人刚正不阿,学识渊博,乃是先帝的太师。因为年纪大了,也不屑于和乌烟瘴气的人同流合污,已经有些不问世事的味道。唐安信在这样一位尚书下做侍郎,其实是很幸运的,只不过事务多了些而已。

  “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江淮梅顿了顿,摸索着手里的棋子:“依我之见,还是暂且按兵不动。”

  唐奉澄连忙道:“老师说的是,当前局势暂不明朗,只是……”

  唐安信蹙着眉接话:“只是这些学生怎么办?”

  江淮梅抄着手打量棋盘,心思几转,半响后叹了口气道:“今上应该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

  唐奉澄还要说什么的样子,唐安信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事在易而求之难,桉静,算了。”两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都没再开口。

  雨停时天色已深,云霾里露出了一点薄光。院里的青松打理的很好,沾了雨水,绿意几乎浓得要滴出来。

  唐安信衣袖和鞋履上全是水,他想了想还是挽起来袖口,露出一截清瘦的腕子来。唐奉澄目光好像被吸引住似的,盯着唐安信的衣袖不知道在看什么。

  小四还没回来,料想禁军那边情况还好。

  “你我都知道,冯凭为了那点颜面,很有可能出动禁军。他不太可能把一干学子全部带回去,但是抓几个出头的杀鸡儆猴是很有可能的。”唐奉澄用手蘸水,在案几上写了个禁字;“太学乃天下学子所向,代表的可是大雍的脸面,谁都动不得。”

  唐安信看着跳动的烛火出神:“但是老师不信。”

  他用手在“禁”字上划了一道,仿佛透过糊成一团的水渍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唐奉澄侧过身来,仰头看着唐安信说:“不论如何,学生的安危不能马虎。”

  唐安信心中百味交织。

  小四回来的时候带了一身汗,看样子是一路跑回来的。

  “少爷,情况有些奇怪。”小四喘了一口气:“国子监一事是太学里一个叫宋承平的学子带动的,打得旗号是为民请愿。禁军暂时没动,我看宫里来的人进了门才回来的。”

  唐奉澄扭头看向唐安信:“温莘,这里面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仿佛有什么落了地,唐安信直直的盯着唐奉澄:“桉静,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朝,你我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注定是一个未眠之夜,三千学子跪在国子监外,但是总有人睡梦正酣的。

  ***

  东丰府是块肥肉,人杰地灵的,年年的赋税强压其他地方一头。这位赵知府刚开始欺瞒不报估计是为了政绩考虑,毕竟谁也不想白白被贬。

  可是都没想到这次水祸这么严峻,谁也担不起这么多条人命。赵知府紧赶慢赶发出的的折子却被拦下,也不知道如今有没有后悔当时做出的决定。

  今日的朝堂和往日甚至没有区别,这是最奇怪的地方。

  冯凭当时压下了折子,想来留有后手。可是诺大的朝堂,竟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国子监的学生们站出来也是无奈之举吧。

  唐奉澄隔着人群远远的看了唐安信一眼,突然顿住了。

  唐安信本来就生的好看,剑眉星目,唇薄鼻挺,眉心一点红色的圆形胎记像极了刻意点上去的,当年开榜的时候,可是最热门的女婿人选。但是今天打眼一看,比起平时的温润不显声色来又带了点凌冽。

  下了朝,唐奉澄本想和平时一样和唐安信一道去衙门,却发现唐安信一个人告了假。

  他告假做什么?

  本来两人也不隶属同一个部门,他一个礼部侍郎和吏部八竿子打不着一块,还是两人私交甚笃才整日一起前去。可是这次唐安信突然请假,让他带出了一点不知所措来。

  国子监修建的很符合规矩,开开阔阔的。门口为了方便各学子出入特意大了一圈,如今被他们跪了一地,挨肩叠被地看着好像一盘刚出锅的饺子。

  唐安信赶到国子监的时候正听到宋承平高呼:“为民请愿!”

  宋承平面前无人,这几声呼喊也不知对着谁,有些悲哀的滑稽。

  学生们一个个都疲惫不堪的,看样子跪了有几个时辰了。偏偏宋承平也在里面,长身玉立的,倒显出了一点君子的味道。

  唐安信顿了顿:长得挺好看,但是脑子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