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日夜兼程回到了雾雪镇，我一直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三皇子没有找上门来，大概是因为沈青云封印了神力，导致他本可以做的许多事都做不了，计划被打乱，他也忙得焦头烂额吧。
在月华宗，我特意回去看了一眼萤千雪。我二人对视之时，她看着我浅浅一笑，未曾开口说一句话，便被姚长老叫去炼丹房打下手了。
那个不能言之于口的秘密，姚知礼永远也不会知道。希望他这一生平安顺遂，她能一直陪伴到最后。
云梧短暂休息了两天便回三重天去了，也许娘娘根本没有交代他下来找什么东西，只是让他来帮忙吧。看来等事情都解决完毕后，我少不得要去好好感谢她一番，兴许在瑶池边，还能与故人知会一二。
决定与三皇子做出决断的前一晚，沈青云来敲了我的房门。
“师父。”
我开门让他进来，随后我二人坐在床边，久久未发一言。我希望沈青云能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可他一直不开口。到底还是我撑不住，我扑进他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青云。师父一直在骗人……”
我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我骗不了自己，骗不了所有人。
三皇子会爱上我，来源于我真正的徒弟——那位一开始就在历劫的沈青云上神。对我情深意重，是因为我去岚国当国师的时候，对他百般关怀。在我还未察觉的时候，已产生了爱意。但真要说起来，爱这种东西又怎么说得清楚。先动心的那个人，总是百般委曲求全。
可那些朝夕相处又何尝不会对我产生影响？我已通情爱，甚至已尝过苦果，又怎么忍心让一个如此深爱我的人难过？
他是沈青云，又不是沈青云。
我何尝不爱他？
我如何敢断言我不爱他？
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得离谱。
三皇子和沈青云，甚至和沈轻都一样，他们不该共存于世，他们本该是一体。但一切都乱了，他们尝试反抗，彼此都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
无论我怎么做，好像都是错。
无论我选谁，其实都不对。
——即使是现在坐在我身边的这个沈青云。
他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个沈青云。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师父。”沈青云突然轻声开了口，“这个故事不会很长。”
“从前有个少年，他拜了一个很厉害的神仙为师。
“少年一直在想，我何德何能，能够成为这位神仙的徒弟呢？
“少年每天都很不安，却每天都在希冀着，能够靠得离他的师父再近一些。如果每天都能近一些，总有一天就能站在他身边，而不是只能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停追逐了吧？
“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少年变成了青年。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爱上了师父。
“可是这样怎么可以？青年还未能摆脱凡人的世俗思维，他惊慌地想，他们是师徒，是男人……无论哪一个，都不符合常理。青年自己可以不理睬那些眼光，可是他怎么能让师父被那些人妄议？
“青年心里也清楚，他的师父和别人不一样。师父好像……有一点点不开窍。如果直接对他说喜欢，也许师父并不会赶他走，而是傻乎乎地问他喜欢他哪里，最后再开心地离开，什么也没意识到吧？
“青年越想越难过，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好好地待在师父身边了。
“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师父。
“正好在这个时候，他的一次劫难到了。他央求师父，陪他度过这次劫难，因为他太害怕自己渡不过了。
“师父那么好一个人，怎么会不答应呢？
“结果谁也没想到，青年没能保护好自己，连师父也没有保护好……”
原来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明明是这么简单烂大街的故事，为什么我听了后却难受得只会埋在徒弟怀里不想面对。这真是我人生中最丢人的一天了。
“……没事的，师父。”沈青云把我揽在怀里安抚，他的唇舌在我面上游移，温柔地舔舐掉那些泪痕，“你便放心去做吧……等到明天，一切就能结束了……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
“没关系的，师父，很快了。你没错，不会有事的……”
沈青云的安慰声轻柔温和，我在他怀里沉沉入睡，度过了并不平静的一夜。
翌日清晨，我谁也没惊扰，独身一人来到了岚国皇宫。
上次来这里时，国师府的主人还是冷飞白，可现在坐在里面的人，却是三皇子。只是他很快也要离开了。
届时国师府物归原主，他雀占鸠巢的这一段插曲甚至不会被留下只言片语。
就让岚国沈氏三皇子永远只存在于沈氏的史书上吧。五百年棺木里沉寂换来一场苏醒，到底不过黄粱一梦。
三皇子手里捧着一卷书，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油灯早已燃尽，但地龙仍烧得暖和，伺候这位喜怒无常的新任国师，那些侍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拿下他挂在一边的外袍，想要盖在他身上。却见他手指一动，蓦地睁开了眼，警惕地看着我。
等他看清我的面容，那一瞬间的放松又刺痛了我的眼。
为什么？明明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为什么还要对我露出毫无防备的信任眼神？
你是不是也累了，三皇子……不，沈青云。
师父来替你结束这一切，好不好？
三皇子彻底清醒的时候，下意识将招魂藏在了他身后，随后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师父你来了？有什么事吗？”
“嗯，来看看你。”我平静地倚在书桌旁，“顺便……和你道个别。”
看得出来，失去沈青云的神力，没了倚仗的三皇子确实有些底气不足。听到我这句话后他脸色大变：“师父，您真的要——”
“如果不想死，就用招魂反抗吧。”我看着他，“招魂是冥界圣物，弑神不在话下。反正我现在神力低微，而且我也教过你没有神力驱使灵咒的方法。”
“你觉得我会伤害你？！”三皇子眼中有些不可置信，厉声道，“我根本不想和你打，不想和你站在对立面！”
突地，三皇子的面上染上悲伤：“我想过了……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已经想过了。我可以放弃复仇，我只想陪在师父身边一辈子，我只要师父，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他说出这番话，倒是让我不意外。我来之前已经做过了无数的设想，无论他想说什么。
“我求你了师父……我知道错了。当年我不该那样莽撞，我该听师父话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和冥王做的那桩交易，也是我的错，我愿意赎罪的……师父你……等我。求求你……”
三皇子猛地抱住了我，招魂被扔在他身后，像一块废铁。
我没有推开他，只是稍稍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
“青云，对不起……”
三皇子有些惊讶：“师父，你叫我什么……？”
我把头枕在他肩膀上，痛苦几乎要把我整个淹没。
“……再见。”
由雪素尘鲛珠化成的一柄短剑穿透了他的后心，而他的吻正正好落在我唇上，冰凉彻骨。血液顷刻间染红他单薄的衣物，甚至我胸前大片也被沾染。我如被万箭穿心，和他一同倒在了地上。
“……我不想你走得那么苦。所以，就让我帮你承受这个痛吧……反正，和天雷比起来，这种疼痛程度不过如此罢了。”
“你安心去罢，莫担心玉尘他们……沈青云已经去找冥王了，他们会有个好来世的。”
三皇子侧侧地躺在地上，手仍搭在我的身上不肯放开。我没将他掰开，和他这样拥着，慢慢等待，直到鲛珠在他体内彻底将招魂的力量化解。
没有了招魂的力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气慢慢流失。
三皇子的身体越来越冷，他浑身都僵硬了起来，却慢慢扯出了一个虚弱的笑。
“师……父……”
“不……要怕……”
“我……”
我爱你。
我爱你。
我就在这里。
——
三皇子在我怀里阖眼，彻底变成了一具不会动弹的尸体。
他的魂魄烟消云散……死而复生的这一个他是沈青云，但也不是沈青云，他们的魂魄是不一样的。
我没有把握再将他找回来。
我在国师府里拥着三皇子的身体，从清晨枯坐到夜晚，一直都没有宫人进来打扰。三皇子不是沈青云，却也不得不让人承认他们很像。做事一直都考虑得如此周到。
我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今夜的天空一颗星子都无，乌云密密匝匝地布满整片天，压抑暗沉得让人不快。空气也沉闷得很，岚国的深冬，难道也能下起雨来吗？
无所谓了。
我把那枚令牌塞到三皇子的手心里，看着那块白玉随他的身体一同化为齑粉，再彻底消溶于尘世。
不出所料，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一个人影缓缓地撑伞而来。不必看，我知道是沈青云。
他随手点亮门前的一盏灯，柔声问我：“结束了吗？师父。”
我毫无波澜地点头，心中好像只有麻木，或者说，是解脱。
“结束了就好。”沈青云叹了一口气，“师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收我为徒的日子。”沈青云轻轻笑了笑，不介意我连这等大事也不记得，“是我。曾经还是凡人的那个，被你用一根糖葫芦带走的沈青云。”
沈青云慢慢向我走近：“师父，你在意三皇子，没有错。”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师父。”沈青云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外面的事我已经解决好了，岚国政事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幸瑞叶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
“……嗯。”
我们二人共同撑着一把伞，顶着夜雪徒步走回了月华宗。不知走了多久，但我身子一直是暖和的，大约是因为沈青云一直输送着灵力给我暖身子吧。
我们在门口停下，沈青云收起伞，对我道：“夜深了，师父。早点歇息。”
我看着他眼睛：“那你呢？”
沈青云答道：“我该走了。”
“去哪里？”
沈青云没有回答，他送我至卧房，我坐在床边，他半蹲着，握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柔声道：“师父先与我猜一道谜题吧。”
我道：“什么谜题？”
沈青云仰头看着我，目光温柔：“师父，我在哪里？”
你在哪里？
我知，他问的不是在我面前的这个“沈青云”。
我与他相顾无言，我没有说出那个答案，只轻声说：“早些回来。”
沈青云安抚道：“莫怕……师父，早些休息。明日你就能看到我了，相信我。”
我一直都相信他。
等待的时间再漫长也没有关系，他一定能带着我，走出这座不会熄灭的永夜。
我在月华宗睡了很沉很沉的一觉，也不知梦到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反正在醒来之后全都忘光了。
明明都一个人睡了这么多年了，只是在沈青云怀里窝了那么一两天而已，昨晚居然觉得有些不习惯，还是想被什么人抱着才行。
不觉想起在沈青云还小的时候，他曾在看见过一些可怖场景后晚上无法入睡，我在隔壁感觉到他一直抱着被子翻来覆去，却始终没过来找我，便主动过去抱着他睡了几夜。
奇怪，这千年万年的事，我为什么还记得这么清晰呢？
门口传来叩门声，萤千雪问我是否已经起来。我打开门，问她有什么事，鲛珠不是已经还给她了吗。
从前很少直视她，现在才发现她的眼睛和雪素尘简直一模一样。姚知礼怕是根本没办法在这样一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说出拒绝。
萤千雪笑着道：“掌门，沈师兄回来了。正在前厅等着呢。”
我感到奇怪，沈青云回来了，为什么不直接见我，非要在前厅等着？
我随她穿过长廊，被几分绿意吸引了注意。最难熬的严冬已经过去，几缕嫩芽破开厚厚的积雪，顽强地在墙角生长着。
萤千雪悄悄退下，我站在门口看着在前厅喝茶的那位青年，他的眉目如此熟悉，我好像曾日夜描摹过千百次。可又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他是更加成熟的，和沈轻、和三皇子、和昨晚那个沈青云，都不一样。
他是沈青云……帝君。
我九重天上终于历劫成功的徒儿。
我天生即为帝君，并不知道一个踏踏实实修炼的上神想要飞升成帝君，需要经历多么大的苦难。
没做好任何的准备，我就莽撞地选择了陪伴，不慎把自己卷了进去，再也牵扯不完，还蹉跎千年时间，赔了个够本。
既然你我相爱，又何必再互相折磨？
生来无情者，因你而懂得何为感情，便是能给出的最多的爱意了。
这一片悠悠青云的确虚无缥缈，难以捕捉。
可你还是冲破了万千阻碍，终于穿过羲和金车敞亮的那个白昼，回到我身边。
月亮若是离了那阵不知来处的清风，就会被聚拢过来的云层遮住。
而你不必徒劳地追寻那水中月影，我自会奔你而来。
沈青云走过来执起我的手，在我手指虔诚地印下一个吻。
我们彼此对视，他那双眼中的温柔依旧如昔。
为什么我以前看不见？这是他再如何深藏在心中，也始终藏不住的绵绵情意。
像山崖中弥漫的薄雾，如岚国呼啸而来的风雪，似夜海中璀璨的明珠。像隐藏在黑夜中却依旧闪闪发光的点点萤火。
这是你爱我的所有烙印。
我们在积雪消融的大树下相拥。他淡雅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师父，我回来了。”
此刻，风清月明。
——第三卷 ·道是无情·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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