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国正元二年·春——
月离风推开宫殿大门，一路狂奔到山崖边。
不记得是哪一年的春天，他与沈青云在这里，一起栽下了几棵树。他们知晓别处的树种在此冰天雪地之处难以存活，却还是抱有一丝希望。
太久不来，他竟不知当年那几棵树，真的已经亭亭如盖。
但陪他一起种树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在了。春日的岚国虽真的覆上苍青，属于他的那个沈青云却再也不会回来。
他依旧无法理解沈青云为什么要那么做。
若是不愿意和他走，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便不愿意罢，他又不会为难沈青云。
可他因何将沈氏皇族杀得一干二净？他竟下得去手？
月离风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沈青云。
沈青霜、沈琼华、沈玉尘……甚至皇帝，一张张熟悉的脸从他脑子里闪过，他方才发现自己其实也不是冷心硬肠，全无留恋。
只是这愧疚来得太迟，一文不值。况且他又是掌管“公道”的神，就算有心要帮助沈氏皇族，也无法阻止这注定的结局。
但是……至少可以不让这样的惨剧发生。
沈青云之前对他失态吼出的话在他脑中盘旋不散，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滋生心魔。并不是因为情难自已，而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情爱。情爱到底是什么？沈青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只是想永远和沈青云在一起的。反正无论如何转世，他不还是他么？从外表到灵魂，姿态神色、性格举动，怎会有丝毫改变？
为何要因为这个就和他过不去？
就因为这一世的他是皇族之人，没有办法修道和他一起永生？可他难道不知，不管他是不是皇族之人，他的每一世都没什么可能修道成功？因为他本就是九重天的青云上神。
无论轮回多少次，这都不过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劫。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这才第一世而已，为什么就闹成了这个结局？再这样下去岂不是会因为他的莽撞而导致沈青云历劫失败……？
他到底哪里做错了？
就因为……“无情”？
那若是……放弃一点东西，将他想要的“感情”换过来，是不是就能让他满意了呢？
——
——燕国正熙四二五年（距今二十八年前）·夏——
“离风离风，你有没有想过开个宗门啊？”
月离风疑惑道：“为何？”
“你这身武艺若是后继无人，岂不可惜！开个派啦，我们带着徒弟来给你撑场面。”
月离风欲言又止：“我这身功夫是……算了。开就开吧。就当给我们这群四海为家的人一个归处。”
“好啊，来快想想，咱们宗门的名字是什么？离风宗？月离宗？月风宗……呸怎么听起来跟风月宗似的，我们是正经门派！”
月离风跟着他们一起哄笑，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是谁曾将他搂在怀里，温柔而缱绻地低声念出那些饱含情意的诗文？
一阵轻不可察的风拂过，像代替天边的云伸出一只手，抚摸了一下他的鬓角。
他愣愣地道：“月……月华宗吧？就叫月华宗。”
狐朋狗友们觉得好听，纷纷赞同，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们热热闹闹地又煎茶吃酒看热闹去了。
不知今世再见，你能否将我认出。
阴晴圆缺之后，月色依旧。朝生暮死过境，风云不一。
我们只怕是，相望不相闻。
——岚国乾元二八六年·冬——
今日十五。
沈青云烧掉手中的一张符纸，化入水中，将之涂抹到眼皮上。再次睁眼后，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他依照着月离风曾经顺嘴提起过的每一个步骤认真执行，不失所望地来到了他想去的地方——
风卷着云如同翻腾的沸水，飞沙走石，迷了凡人沾染欲望的浑浊眼睛。
过了鬼门关，走了黄泉路，彼岸花开满天边，妖冶如血色地毯。
三途河的水是如血的黄色，水底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的哀嚎凄怨。河上有一座桥，是已死魂魄转世必过之桥。奈何桥的尽头是望乡台，在投胎之前，可以在这里最后望一眼前生故乡，但是无论多么想念，也不能被那些幻象所迷惑，否则就会掉进三途河中，永世不得解脱。
此处即是冥界，也是寻常人所说的阴曹地府。
阳寿未尽、且有龙气护体之人降临，这就算在冥界也是个离奇异闻。
沈青云在一众冥府公职人员和等待投胎的灰白魂魄的注视下，被带到了冥王面前。
冥王上下打量他良久，开口便道：“青云上神的转世？怎地这么快就下来了？”
沈青云面对着整个笼罩在黑袍之下的冥王，丝毫不惧：“我不是青云上神。我是岚国三皇子，沈青云。”
冥王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哦。那请问岚国三皇子来地府有什么事？本王日理万机，还是很忙碌的。”
沈青云拱手道：“在下并非有意打扰，拜见冥王陛下是有一事相求。”
“说说吧。”
“在下想与冥王陛下……做一桩交易。”
冥王挑眉：“你有什么与我做交易的资本？”
沈青云充耳不闻：“在下想换取冥界圣物——招魂。以及，请求冥王陛下将沈氏皇族从生死簿上剔除姓名。”
冥王也不恼：“哈哈哈哈哈，真是有趣得紧！我越来越好奇你要拿什么东西跟我换了。”
“……离风帝君所掌控之物，冥王陛下有没有兴趣？”
冥王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眯起眼再次打量了沈青云一番：“倒是小瞧了你。不过，你凭什么替离风帝君做决定？”
沈青云攥紧了拳：“我只需要知道冥王陛下感兴趣与否。”
“感兴趣啊，我为什么不感兴趣？”冥王悠闲地把玩着手指，“无情道始祖，因其无情而掌控‘公道’，是我求而不得的东西。可惜天道不肯给我。”
“现在对冥王陛下来说不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么？”沈青云道，“月离风很快就要放弃这个东西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现在有更想要的。为了获得那个东西，他必须放弃一个同等重要的东西。我想来想去，他也只能放弃掌控之物了。”
“哈哈哈哈。”冥王赞许地笑了，“不愧是青云上神，离风帝君的好徒弟！”
沈青云斩钉截铁：“我不是青云上神。”
冥王摆摆手：“好吧好吧，算我冒犯了。可若我没猜错，离风帝君必会和天道做交易，届时他将掌控之物交给天道，你是要我跟天道抢那个东西吗？”
“不会。”沈青云道，“只因我说他无情，所以他想要的，无非是‘感情’。冥王陛下所言有一错漏，离风帝君并非无情，而是不懂感情。”
“所以，他那桩交易不可能成功。而在他主动放弃‘公道’之后，我就可以将之占为己有，对么？”
“可你既然说交易不会成功，‘公道’又为何会不再受他掌控？”
沈青云缓缓道：“因为……我。”
冥王一时没有说什么，沈青云继续道：“与其让‘公道’被白白浪费，不如把它给能够物尽其用的人。此外，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麻烦陛下对离风帝君掌控之物的记忆……做个小手脚。”
“既然他是无情道始祖……那便让他觉得自己所掌控的，就是他‘没有’的东西吧。”
冥王点头，叫来一个小鬼吏，吩咐道：“召判官！”
眼覆白绸的判官很快就带着生死簿来见冥王，交易在他的见证下生效，沈氏皇族的名字悉数被抹去。
这样一来，若是龙气护体之人长期不能魂归地府，也没有人能再注意得到了。
沈青云在书房中醒来，看到燃了半柱的香。身上是沈玉尘给他披的一件外衣。
他站起身，将符水倒掉，清理得干干净净。身后桌上放着一把从未见过的银白色长剑，散发出幽幽的黑气，不似这凡尘之物。
不用急。
沉睡多久都没有关系。
终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
——岚国正元一年——
神界史官记载：
九重天的无情道始祖月离风帝君，在承雷劫时未能安然渡过，被迫放弃其所掌控之物，历劫失败，失去记忆，一切重来。
其徒沈青云神君，在历飞升劫的第一世中不知所踪，推测其已入轮回。
此时岚国民间出现一个传说，岚国山崖的密林中出现了一种隐藏在雪中的怪物，它们以灵兽意识为食。此后每到冬日，灵兽总是损伤惨重。
由于这是新皇上任第一年，这个传说被视为不祥，朝廷下令将消息封锁。这种怪物被人取名为“擭”，收录在轶事奇闻的书本中。
——岚国泰平四八二年（现今，距岚国正元一年，已过去几近一千五百年）·秋——
冷飞白的讲述结束的时候，记忆像猛烈的潮水一般涌回我的脑中。我踉跄一下，被沈青云扶住。
原来……我就是无情道的始祖，曾掌控着世间公道。
原来我曾不懂感情，负人许多。
见我这般，冷飞白有些冷笑：“听说当年就是这位月国师，在冷氏政权即将被顶替的时候，强迫幸氏之人将冷氏后裔任为国师，月大人真是好手段。这么一来我们还要对您感恩戴德，没让我们冷氏遗族被屠杀殆尽。”
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但我不过是想让他们帮我监督一下，新的皇室有没有依言把沈氏的出入令牌传下去罢了。
我站直了身体，看着还盘腿坐在地上的冷飞白。这张脸，与当年的冷空华的确有几分相似。
原来这就是所谓“前世”发生过的事，作为三皇子的沈青云滋生了强烈的欲念，为了留下我而做出了许多疯狂之事。
比如“招魂”，比如“擭”。
我问身边的沈青云：“你想起我和你……这一世的事了吗？”
沈青云依旧只是摇头。
“若我没猜错，我的记忆被三皇子偷走了。”沈青云淡淡道，“若他不肯还给我，我怕是很难想起来。”
我点点头：“那你猜到他藏哪儿了吗？”
我们同时看向他手中的招魂。
但是……要怎么取回来？
我问冷飞白：“皇陵在哪儿？不必差人了，就你亲自带我们去。”
冷飞白站起身：“行。”
我们走出了暗室。出了国师府后，每个人的步履都生风了一样快。即将接近真相这种让人心跳加速的感觉，我实在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皇陵近在咫尺，然而越靠近此处，我就越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到底是我曾拥有的愧疚，还是三皇子等待着皇室灭亡日子一天天来临的绝望。
但不管怎样，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不懂感情的月离风，站在我身边的沈青云，身上也没有背负任何的家国仇恨。
但是……我想到今天沈青云在大殿上的异常表现，拉了拉他衣袖，问道：“那天晚上……是不是三皇子托梦给你了？”
沈青云只是看着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心里有了答案，不再去打扰现在估计和我一样心乱如麻的他。
说是托梦也许并不准确，我几乎已经能猜到属于三皇子的那部分魂魄藏在了哪里。
他就和沈青云被偷走的记忆在一起，只是现在仍然龟缩着不敢出来罢了。当然也不一定是不敢。
冷飞白知道我们想要找的东西在哪里，目标十分明确，他又通晓此处布置的机关，耗费的时间也就缩短了许多。
“到了，这就是沈三皇子的墓室。”
我们在一座不小的墓室门前停下，果然如冷空华所言，他并没有亏待沈氏皇族，而是将他们都稳妥安葬了。
但这好像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三皇子的肉身就在这里面。我轻吐一口气，推开了墓室大门。
大门毫无阻碍地被打开，竟无一丝灰尘扬起，里面干净得奇怪，像是有谁经常来过。
墓室正中央停着一口黑木棺材，颜色黯沉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施了个简单的推移术法，将棺材板缓缓推开。等我们都走上去查勘的时候，才发现了不对。
里面竟空空如也！
陪葬品、尸骨、衣物碎布……什么都没有。干净得仿佛被人抬进这里的时候，它就是一口空棺。
三皇子去哪里了？！
沈青云突然转头往墓室门口看去，我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出现在那里的一道人影。
他身着岚国皇室才能穿的华贵衣袍，身上平整干净，慵懒地倚在墓室门边。光鲜亮丽得让人无法相信他是一个在这黑暗逼仄的地方里躺了一千多年的已故之人。
三皇子的长相与我记忆中无二，似乎停留在了他死去的那年。所以，他与沈青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可他为什么可以死而复生……
三皇子没有理会另外两道落在他身上的灼灼视线，只微笑地看着我，轻轻唤了声：“师父。”
他的声音像是穿透了一千五百年的光阴传进我耳里，这是迟了两世的一声呼唤。
我不知此时的他是在为谁。大概是在为他自己吧。
我与他相对而立，短短的一段距离横亘了生与死的差异。他欺瞒天道，在此处沉眠一千五百年，在我也归来之后，便从亡者所在的世界回到这里。
我们都在坚守着自己的选择。
无论是哪一世，都是如此。
沈青云，和你一样，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
为此，我放弃了我所掌控的东西，失去记忆后懵懵懂懂再与你相识。我从头学起，希望有一日能不让你再怪我无情。
我大概知晓你为何总是与我若即若离，因为你也在害怕，害怕我会抛弃你，只因我不懂得感情。
——此时相望不相闻。
但我依然不后悔。
【——第二卷 ·岚之苍青·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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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们明天先不更，谢谢大家的小黄灯！
爱你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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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音容笑貌”应该可以用在活人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