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怔住。
我虽知道能一眼看穿柳承故的真身,这道人来历肯定不简单……但这也太不简单了吧?!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纠葛?这道士只说要炼药,却没明说要炼什么药,我也没猜出来,毕竟拿柳树精能炼的药太多了。
“你贪图长生不老,劳民伤财广招道士炼制不死药,弄得天下百姓不得安生,朝纲祸乱。到最后甚至诈死,将一个乱糟糟的天下扔给你的太子……自己装成道士打着除妖的幌子四处祸害只为炼药续命。慕贞荣,长生……值得你用天下来换么?”
就是嘛,既然这么想长生不老,干什么不修仙呢?
先皇陛下抚了抚自己白色的胡子,一副神智清明的模样,说出的话却有些许疯癫:“哈哈哈……历代皇帝都求长生不老,我只不过极端了些,有什么错?我也想过修仙,然而你们却告诉我,为人君者是为守龙脉而生,永世不得修道!”
哦对……是有这条规定。因着聂重华和朝堂有关系,当年提起圣上时我好像还跟他们俩亲口说过的?其实这条规矩也只限定在直系血脉的皇亲贵族,和聂重华没什么关系,我也就没在意,果然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
不过现在的凡人沈青云也的确是第一次听说,他只是微微拧起眉头,举起了剑:“就算如此,你身为皇帝,也不该如此弃黎明苍生不顾,所作所为完全背离职责。”
“你说得对,朕是皇帝……百姓有冤屈,朕替他们做主。但朕有冤屈,该向谁伸冤?!那该死的老天不管,谁都不管朕,朕当然只能自己给自己做主!至于你……你又有什么资格审判朕?!”
我心想君炎雨你又被骂了,同时暗道不好,每次这种台词一出现,就说明人要放大招了。
也不知道沈青云接不接得住。
正要出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突地飘过来,其中的怨气也厚得让我有些受不住。
怎么回事?
沈青云抬起头看着疯皇帝,那张被怨恨扭曲的面庞,他已经没了什么人样。
先皇这些年杀过的人、妖怪,幽魂似乎是全部都从冥府飘了回来,缠绕在他身上,啃食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包括魂魄。
沈青云手中那把银色的剑不断嗡鸣着,发出悲戚的哭喊声。
这声音尖利得能生生把人的耳膜刺破,万鬼啼哭不过如此。
疯皇帝没过多久整个人就化掉了,炸成一片血雾,连片渣滓都不剩。他死了,里层禁锢着柳承故的符咒尽数灰飞烟灭,那槐木棺材也成了一个普通棺材。
但是那疯皇帝用来炼药的火似乎也不是普通的火,应该是一种兽火,有迷晕之效,柳承故怕是早在沈青云来之前就昏过去了。
沈青云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看也没看那棺材一眼,完成任务了便抽身离去。
我在原地思索一番,没有冲动地追上去,即便我心中有太多想问的。
君炎雨只说沈青云下凡历劫来了,然而看这情况,他似乎也不像别的神君那样历得辛苦,更像我这般,只是封印了些力量下来玩……做好事的。
可他似乎也确确实实失去了在上界的记忆,力量却依旧那么强大,甚至斩杀人间帝王这种事,他都敢做。
所以……这个“凡人”沈青云,在凡间到底是什么身份?
放了一只追踪鸟在柳承故身边,我决定接下来就一直跟着沈青云。
沈青云离了村子,和他来时那样,没惊动任何人。不知他接下来要去哪里,看方向,像是要去京城。
他又和凡间有了很深的牵扯么?难道这次下来,是为了彻底斩断尘缘?
不行,我不许。
他做了那样过分的事,就想这样不负责任地忘记一切吗?
我不许。
除夕夜大雪纷飞,我向来畏冷,凡人的身子不怎么壮实,一不留神就容易着凉生病。
所以在包得像个大白胖汤圆的我和沈青云打招呼时,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但我十分熟悉的无语。
才第二次和我一起过除夕的聂重华打趣他,不是吧大师兄,你都和师父过了多少个年了,怎么还是没习惯?
沈青云裹在镶了一圈白绒毛的冬衣里边,看起来十分暖和。他不自然地扭过头去,说,有失威严。
我配合地笑了笑,得了吧大徒弟,你看这门派上下有几个还当我是掌门的?
这些年我依然维持着拒绝经营的人设,将繁琐的门派事务全交给几个长老,活得像个吉祥物。
修为越高的修者长得越慢,九年过去,我的容貌并没有发生多少改变,凡龄二十五的我和十六岁的沈青云站在一起竟让人分不清谁年长。但凡第一次入门的,都以为我是哪个长老的小徒弟,全然无法将我和高高在上的掌门大人联系在一起,后来我索性没有再轻易作为掌门露过面。掌门威严这种东西,早被我拌在饭里当配菜一起吃了。
所以偶尔打扮成大白胖汤圆在雪地里打滚这种事,大家也都已经见怪不怪。
沈青云接不住我的话,我也转了话题,问聂重华怎么今年也不回家过年。
聂重华笑了笑,大师兄不也没回去么。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相同的东西。
我从大胖汤圆底下伸出手,一手拽一个,拉着他们往后院厨房走。大过年的不讲这些了,陪为师包饺子去。
我感觉抓着沈青云的那只手被他反手覆上,将我抓得更紧。
当天晚上放烟花的时候,我们师徒三人并肩坐在前院,我左右两边各自一个。
门派虽然冷清了些,但留下的弟子仍然很开心,过年的喜庆一点不少。
五光十色的绚丽烟火在天上绽开,像开在夜色海洋里的重瓣花,聂重华呆呆地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一声响声炸开时,灯油燃尽,焰火消失那一刹,整座山倏然被黑夜笼罩。
重华主动站起身去添灯油,我下意识看向沈青云,一只暖意还未消散的手恰巧伸过来,找到我藏在厚厚衣裳后的脸,拨开有些凌乱的发丝,动作缓慢而认真,只这么几下,他的手已经变得微凉。
没想到他身子也这么容易着凉,这样可不行,该给他多些暖炉护着身子,或者再教他一个保暖的法术……
我没能再想下去。
乘着这焰火消散后无边而短暂的黑暗,他丈量我稍矮他一截的身高,手仍放在颊边,随即他低下头,微凉的唇瓣短暂而热烈地触了一下我。
我的唇。
在我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
降在我发丝上的雪顷刻间消融,这个吻稍纵即逝,力度轻得若即若离,又似给自己最宝贵的事物刻下烙印那般珍重。我仿若被施下定身咒,呆愣着一动不能动。面颊暴露在寒夜里也察觉不到冷,是他挡住了裹挟着雪吹过来的寒风。
灯很快就重新亮起来,重华去而复返。暖橙色的火光驱散了些许寒意,也驱散了一场荒诞到仿佛从没出现过的梦。
只有沈青云没有移开的手提醒我这一切是真实的。
重华看着我们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心脏还没从漏掉的那一拍中找回自己的节奏,沈青云为什么还不放开我,我是他师父,他是我徒弟,我们这样做是不好的,他师弟还在一旁看着呢……
沈青云恍若未闻,拇指甚至过分狎昵地蹭了一下我的面颊,坦然地看向他师弟:“有片飞雪落到师父头上了。”
重华了然地点头,随即向我们告别,他不守夜了,明日一早还有功课和师门任务。越到过年,繁琐事只多不少。
“新年快乐,师父。”
我看着重华下山离去的背影,仍未回过神来。
黑夜的确能掩埋许多不可言说的秘密和欲望,但我胜在夜视能力极好,能将黑暗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青云不在遥远的天边,他就在我眼前,在我身前,与我肌肤相贴。
他手边飞舞的雪花与尘埃,轻轻颤动的发丝,衣领上那一圈白色的绒毛……
他亲吻我时只闭了一瞬复而睁开的眼眸。
还有那其中隐藏的如溺海般汹涌深沉的情意。
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回房的路上,我摸着自己滚烫的双颊,猜测自己和年夜饭桌上的虾大概哪个更红。
我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一刻钟也没能入睡,索性望着头顶的木板发呆。
地龙烧得整间房暖意蒸腾,我今夜却突然觉得它多余。
再没什么东西能比我此刻更热了。
沈青云这般大逆不道,他什么意思?
作为人师,被徒弟光明正大地偷亲,我第一反应不是生气呵斥,竟是在思考这个。
直到此刻,我方才确认,我一点不反感这个悖德的吻,我承认,也许我早就对他动心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师徒情不再是简单的师徒情,而悄悄地变了质?
是什么时候?我也说不清。也许是某个月夜下他的回眸,也许是他不经意牵起我手的时候,也许是人群中那一次对视,也许是这九年来每个朝夕相处的某个早被遗忘的时刻。
也许是这片青云拨开千山万重,飞到我身边的那一刹。在夜雪飞尘之间,种下一颗饱含情意的种子。
其实真的找到了动心那一瞬又如何呢?已沉沦的人,早没了溯本追源的意义。
或许我只是惊叹像我这样脸皮八层厚的老神仙,也能有动凡心的一天。要让君炎雨这种神生赢家知道了,指不定如何嘲笑我这么晚才开窍。
比起我,我更想知道沈青云是什么时候……
胡思乱想又一刻钟,我突然听见门外的动静。
那人将脚步放得很轻,似乎不想叨扰我,但还是被完全没有入睡且精神奕奕的我察觉。
窗外出现一个我在心底描摹了无数遍的影子,沈青云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要做什么。
我在这样沉静的时刻听着他的呼吸声,后知后觉,他也在听我的。
我听到一声短促的呼吸,好像……他轻轻地笑了一下。
让我大徒弟笑一下,那简直比让一个毫无根基的凡人原地飞升还难。
我还没来得及激动,就听到他下一秒微微叹气。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仿佛就响在我耳边,如不久前他凑近我的那一瞬,耳鬓厮磨。
“新年快乐,师父。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