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花朝>第16章 十六

  这年入冬得早,长安的雪亦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言尽欢一如往年,写了对联,连同年画一起送来祝家小院。然而,他只将东西放下便走了,俞晚晴留他用晚膳,言尽欢也只推说军营练兵要紧,不便久留。

  然而,没待言尽欢走出院子几步,祝明舒就从书房追出来,手里还握着沾了墨来不及放下的笔。

  “言焕,慢些!”

  言尽欢闻言回头,看祝明舒这般模样,忽地笑弯了眼。

  例行休沐无需上朝的时候,祝明舒往往会歇在家里专心著述,穿着也随意些,身上披着件狐皮外套,还是俞家主母差人送来的,将他原本瘦弱的身体裹着,站在雪地里,整个人看起来澄澈白净。言尽欢只觉雪地晃眼,却不知是否真的只是雪地晃眼。

  “先生何事?”言尽欢扶住小跑过来稍显气喘的祝明舒,他如今看起来却是比祝明舒要沉稳高大得多了,偶有女子路过都忍不住悄悄驻足看他几眼,但他却全然不觉,只满心满眼都望着祝明舒。

  祝明舒一抬手,注意到自己手里的毛笔,忽觉滑稽,一打岔,顿住了一瞬,兀自笑起来,从衣里摸出一本书,乃是他前日刚刚完成的西行记录修订。

  “这本书,我原本打算呈给李将军,不过上次在朝上一提,他让我直接交予你。差点忘了。”

  言尽欢没急着去接那书,而是伸手将书摆正,看着封面上的“祝途”二字,道:“此后圣上的数次出征安排,应都是由我率军。只是我目不识丁,先生送我也是白送。”

  他嘴上不客气,眼里却有光。祝明舒一愣,心想这孩子几时又学会同自己开玩笑了。

  然而,没待祝明舒反应过来,言尽欢自己倒撑不住乐了,他接过书,又将祝明舒手里的毛笔拿过,一笔一画在“祝途”二字下批了一行小字:

  赠 言焕

  “多谢先生,我定会勤学研读。”言尽欢晃了晃手,笑嘻嘻道,“我却也有一事要麻烦先生。”

  祝明舒接过笔,微微睁大的眼还有些茫然。

  “下月初一是我生辰,我想同先生饮一杯,如何?我已经很久未能同你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这却是事实。言尽欢忙于练兵,难得能有几日休息,便随舅父返乡省亲,即便人在长安,也并未如从前那般时常来找祝明舒。每每祝明舒在朝上见到他,他脸色却算不得多好,问过几句,也只说是练兵太累,没歇好罢了。

  祝明舒若多问几句,言尽欢便戏谑他太过操心,即将成为人父,反倒不甚稳重了。

  “那是自然。我定当赴约。”祝明舒毫不犹豫地应了。

  言尽欢满意地点点头,朝他抬了抬手:“先生回去吧,外头冷。”

  祝明舒还想说什么,言尽欢却已经转身走了,他只得忧心忡忡地看着言尽欢的背影。这背影同他在下朝时看见的一样,少年从未央宫出去,踩着长安冬日稀薄的阳光,但阳光从未温暖他哪怕一寸一毫。

  俞晚晴站在院门口,抚着隆起的小腹,有些好奇地看着祝明舒。

  祝明舒解下狐皮外套,披在她肩头:“在看什么?仔细冻着。”

  俞晚晴嫣然笑起来:“在看你呀。我娘说,怀孩子的时候多看他爹几眼,孩子就会更像他爹。”

  祝明舒失笑,道:“我却希望她像你,像你好看些。”

  “他应当像你,坚忍,谦和,始终如一。”俞晚晴嗓音软糯,总让祝明舒想起儿时在江南遇着的邻家姑娘,如风扶柳。

  只是始终如一,他却不敢认了这四个字。

  其后数日上朝,并无新事,各地上报冬粮囤库,预备过冬,未央宫亦开始准备除夕事项。

  祝明舒喜欢这种并无新事的日子,比起往日要更无忧无虑些,但即便是这等无忧无虑的日子,他也始终无法真正感觉轻松自在。他偶尔会望向言尽欢站着的方向,言尽欢同其余年轻将领站在武官的队列里,日光照不见他那一侧。

  多年征战,言尽欢的身体状况说不上极好,他只是武艺与战略过人,焉支山身中三箭后,时有咳嗽,也并不以为意。

  只是他在祝明舒面前的笑靥始终如初。

  “年后大军开拔,先生这次说什么都不能同行了。”这日正是初一,下朝后,言尽欢拉着祝明舒笑嘻嘻道。

  祝明舒不忿地哼了一声,不想应他。

  匈奴如今虽已无力与大周正面对抗,但呼衍昊的实力仍不容小觑。单于终于愿意拨军给他,但言尽欢认为,这只是匈奴王廷已无猛将的表现。圣上曾派人前去招降,使者却被呼衍昊派狼赶出了大漠,实在狼狈。圣上大怒,欲在开春后给匈奴以最后一击,誓要瓦解匈奴兵力,永除大周西北隐患。

  祝明舒自请随军,圣上毫不犹豫驳回,道是祝夫人即将临盆,此次他说什么,自己都不会准许。祝明舒只得作罢。

  出未央宫,言尽欢让侍从牵了匹马过来,祝明舒不明所以,被言尽欢一拽,拽上了马背。

  纵马驰过长安市集,竟出了城,祝明舒还穿着朝服,慌慌张张抓住缰绳,直至马拐下大道,又拐过数条小道,来到一处镜湖前。

  湖上有一小小木屋,屋前种着竹子,在寒冬里仍飘摇影动,珊珊可爱。

  “前些日子,我随圣上出猎,拔了头筹,圣上便赏了这处给我。记得先生说喜欢湖心亭,长安没有湖心亭,这湖上造亭子未免也太冷了点,我就造了间屋子。”

  言尽欢解释道,话语里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祝明舒曾对他说过江南的湖心亭,“波涌湖光远,山催水色深”,他未曾见过,却无比神往。

  祝明舒却有些尴尬地扶了扶官帽,他还穿着朝服,突然被言尽欢拽出来,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可是你生辰的礼物,还在我家里,我今日没带……”

  “不必,先生。”言尽欢下马,回身伸手来扶他稳稳落地,才接着道:“先生同我一起过生辰,这还不够吗?”

  祝明舒被他的直白惹得脸上微微发热。

  小屋内里装潢简单,一床一桌,屋里还烧着暖炭,屋外种了竹子腊梅,正是花开的时候。

  言尽欢倒酒,祝明舒也不客气,接过便饮。酒入喉,辣得他止不住地咳嗽,言尽欢见状也乐了,探身过来拍他背。

  “先生急什么,酒不是这么喝的。”

  然而,辛辣的味道涌上来,祝明舒却觉着心里舒坦了不少,他似乎有些沉迷这近乎自虐的方式,好像能让近几日来心中积郁能缓释一些。

  “你管我怎么喝呢,要知道,我可大你八岁,有什么是你能比我更懂的?噢,除了行军打仗……那个,我是真不懂。”

  祝明舒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看得言尽欢心里却有点发憷。他只是想同祝明舒一起喝一杯。

  圣上的意思,两军决战在即,他隐隐能感觉出,那将会是一场恶仗。但他同祝明舒之间,这几年却越发远了。他只是想抓住些连他自己也未曾知晓的东西。

  言尽欢岔开话题:“说起来…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吧,先生取好名字了吗?”

  祝明舒其实并不擅长喝酒,一两杯下肚,脸上已经泛起红晕,舌头也变得不利索起来。

  他被言尽欢提醒了,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言尽欢,想了想,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没有。正翻着书呢。不如言将军帮着取一个,如何?”

  言尽欢也被他问得茫然起来,抓了抓后脑,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哪会取名这种事。”

  “可你的名字,就取得极好。人生得意须尽欢,不是吗?”祝明舒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看得言尽欢咽了咽口水。

  言尽欢便认认真真地思索了半晌,犹犹豫豫道:“太医说,嫂嫂应该会在除夕夜分娩,那不如……就叫除夕?”

  祝明舒一顿,直起身来,摸着下巴咂摸,喃喃念叨“祝除夕”,一拍手掌:“好名字!”

  这倒把言尽欢惊着了,他慌慌张张摇摇手:“先生,先生,不急这么取,您回去再想想好的。”

  “言尽欢,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祝明舒给言尽欢满上,握着酒杯大咧咧凑到言尽欢嘴边,“为了我闺女祝除夕,敬你一杯!”